輕挽著歲月的煙雨

哈雷

我這一生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的園林，如果一座風景殊美的現代人造園林，只因布局的精巧和景色的旖旎，我看過后大約不會再來，有的還會慢慢將它淡忘了?？墒枪睦藥Z的菽莊花園不同，當我徜徉在這座百年園林中，在領略它的建筑和景物本身之美外，我分明還能看見，經歷百年風雨洗禮后，這座園林在時光流轉中猶如“一顆鉆石在浮塵中熠熠生輝”。這園林昔日的故事以及與它關聯的人和物，都吸引著我，讓我心生遐想與懷念。

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有兩次到菽莊花園，第一次是在月夜。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參加福建省作家協會舉辦的一個筆會，就住在小島上一家海軍療養所里。開了一天的會，晚上獨自走出院外，皓月當空，潔白的光亮讓每一條路徑變得更加靜謐安詳。我踏著秋天的落葉在三角梅披掛的小巷里穿行，蔓生藤枝肆意爬滿頹敗的窗門，斑駁的墻分布著灰色的或綠色的苔蘚，百葉窗里流淌出德沃夏克的鋼琴曲，在這樣的時刻，我的心中又回響起柔美的詩句——

我的步履在傾斜的坡道上慢了下來

那許多現實和不現實的想法

全都放下了，只想著一個人，一叢三角梅

一只相隔不遠的小船

然后全都把這些裝進今夜的詩句里

吟詠的心

柔柔的……

那時的鼓浪嶼卻是人們生活的閑適與優雅，還有遠離塵囂的靜謐清幽，像世外桃源，所有的詩人到此都會被感動、被融化其中，尤其在有月亮的晚上，鼓浪嶼更像是進入了夢鄉中的美人，安詳寧靜地躺在大海的懷抱中。

我的腳步更加輕盈緩慢，怕驚動島上的生靈。從日光巖下來，順著路牌，一路走街串巷，到達馬約翰廣場，踩在一連排古老而高大的榕樹綠蔭倒影下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菽莊花園的正門。哪怕是在晚上也能感受到菽莊花園的設計頗具匠心，造園取法于自然，又是對自然的提煉，借自然神來之筆，令一園成趣，且既有江南庭院的精巧雅致，又有濱海巖岸的雄渾壯觀，動靜對比，相得益彰。

臨海而建的花園常常忽略了靜、雅和幽的趣味，容易造成奇崛嘯俊之勢，而失去中國園林的審美意境。菽莊花園依然保持海邊的江南園林風格，園中路有曲折，石有參差，藤有屈伸，樹有疏密，也是順其自然，于細微處得真趣。園內的建筑物，依山取勢，曲徑通幽，布局巧妙。庭院內，構筑假山疊石、樓臺亭榭，營造石砌的回形廊橋，且廣植花卉樹木。沿途眉壽堂、壬秋閣、真率亭、四十四橋、聽浪閣、頑石山房、十二洞天、亦愛吾廬、觀潮樓、小蘭亭等景錯落有序，小巧別致，自成一格。園景海景相映成趣，熱帶植物在海邊風光中婆娑起舞、搖曳多姿，月下觀賞，更平添了一分柔媚。

流連園中，無處不能感受林爾嘉先生的詩心和風雅性情。入院即為藏海園，庭院右側為“眉壽堂”，又名“談瀛軒”，意為祝愿長壽，也表示懷念臺灣。眉壽堂臨海兩邊有曲堤，月夜探訪菽莊花園，逢大潮過后，坐在堤上，俯身即可掬水，領略“掬水月在手”、“滿目飛明鏡”的意境。出壽眉堂，再入壬秋閣。此閣水陸各半，東西兩拱門，一背陸一朝水，在此可觀山賞海，山嵐流云，帆影鷗鳥，盡收眼簾。據稱壬秋閣落成之日，正逢久雨初晴，江山如洗，主人趁此良辰邀客吟詩，自己也吟有：“橫江鶴去笛聲在，未信消沉八百年”之句。

菽莊花園的秋風已經響起，壬秋閣那空空的院落廳堂椅凳如常，歲月如水的光陰一晃百年過去，那猜拳行樂的漁家樂，一枕黃粱的書生夢，抱缸酣醉的太白圖，夫妻行樂的春宮趣，皆已付之于浩瀚的海流波濤之間，閃動著夢幻般的往日影像。我在那一刻突然感覺有點恍惚，癡醉似的，仿佛一顆心，被海風吹著，被海浪涌著，在這里隨意游蕩。

出壬秋閣，朦朦朧朧中，見一田園小院，名為“亦愛吾廬”。問了才知道原來是林家居住的院子，昔日用竹籬笆圍起來，秋深時節，園中更有各種菊花傲然盛放。如今一晃大半個世紀過去，這小院里故人遠去，獨留空樓。透過那隱約可見的竹籬與婆娑的竹影，仿佛還能感受到林爾嘉先生當年對這“竹禽茅舍自甘心”的欣賞之意，對家居情景的自得之情。

四十四橋是菽莊花園中最引人流連忘返之地。橋下閘門把海水引入園內，宛如游龍的長橋沿著山崖在海中蛇行，橋上九曲回廊，凌波臥海，亭臺樓榭，天、海、山、石，盡數納入園中。橋巖石上的“枕流”題刻，出自于“漱石枕流”的典故，林爾嘉先生以此來激勵自己，以圖重振山河。橋上千波亭上，倚欄而立，遠觀海，近看山，閑賞魚，靜沐風，任濤聲耳邊吟唱，海鷗頭頂展翅飛翔……橋上渡月亭，賞月、觀潮、聽濤、躑躅、盤桓，各盡其妙。亭柱兩側楹聯“長橋支海三千丈，明月浮空十二欄”，月夜靜坐于此，遙望空中明月，靜聽海濤低吟，令人浮想聯翩。

夜深了，吹來了陣陣涼意，邁著不舍的腳步離開時，回望這里的草木，這里的一石一土，連穿園而行的風，都讓我流連。菽莊花園那夜進入了我的夢里，出落得更見風致，也比它時更多了一抹風流。

另一次則是在雨天。早春二月，鷺島廈門已春意萌動，雨絲沾上皮膚還有點涼意。煙雨蒙蒙，海天一色，經歷過百年風雨的菽莊花園，格外沉靜，又顯出幾分詩意。細雨紛飛中，我漫步園中，欣賞著“藏?！薄罢砹鳌薄坝⌒摹?，在林爾嘉先生的銅像前駐足，不覺陷入了長久的沉思。菽莊花園建園耗費千金，之后幾經擴建，其間凝聚了林爾嘉先生巨大的情感和心血，后來無償捐給國家，成為公眾共有的文化遺產和休閑樂園。不由想到，在這人世間，一切生命都遵循自然輪回的法則，自塵土中來也終歸于塵土，只有無私而崇高的精神能夠長存。

是??！菽莊，這座名字寓意著歸隱田園的私家花園，原本就藏著園主一顆詩心，是一個詩意空間。漫步園中，看著春雨滋潤下的草木山石，遙想起當年菽莊吟社里一群愛國詩人酬唱的情景，我也不禁詩興勃發，朗誦起自己即興創作的一段詩句——

我聽到浪的聲音

在你的懷里呢喃著

海上的帆船遠去了如漂向天際的紙鳶

雨絲飄灑，把春色抬高

金色的夢裹著我

思念的心

柔柔的……

據稱林爾嘉先生自謂“愛詩如生命”，既是聲望響亮閩臺兩地的實業家，也是一位愛國愛鄉的詩人，一生寫詩三百多首，用詩記錄了他的生活和人生的軌跡。建造菽莊花園后，他在菽莊花園成立菽莊吟社，遇上七夕、中秋、重陽等節日，或是壽誕、結婚紀念日，經常邀約游宦、通儒、騷人墨客雅聚，吟詠、賞花、觀潮、泛月、登山、訪古，樂在其中。正所謂“有酒有詩高雅會，無風無雨太平秋。”，有一年菽莊菊花盛開，林爾嘉先生花發數千盆，在花園內設“買詩店”，游客投一首詩，獲花一支，“以菊換詩詩換菊，利市別開風雅場?！?/p>

菽莊吟社從創社到停止活動歷時31年，時間之長創下了我國文人詩社之最。一開始菽莊吟社就有吟侶三百 多人，幾乎囊括了廈門、臺灣術有專攻的飽學之士，酬唱不斷，后來吟侶發展到將近千人，范圍遍及福建、湖南、江蘇、浙江等省市，菽莊花園真正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士園”、“詩人園”。當時臺灣淪日，大批不肯臣日的志士仁人相繼內渡，到廈門的臺灣詩人或到過臺灣的閩南詩人，大都云集鼓浪嶼。菽莊吟社的成立，使他們有了慰籍心靈之所，發泄悲憤之機。詩人們在“滿天風雨夜鏖詩”、“冷看風濤變幻新”詩句中，抒發期待光復河山重返家園的愛國情懷。

我不知道文學巨匠巴金當年是否到過壬秋閣加入“文士園”的唱和？1930年的秋天，巴金第一次踏上小島，下榻廈門酒店三樓的房間，白天就到外面活動，傍晚約朋友數人，一群熱血青年就站在露臺上，靠著欄桿，眼前展開一片黑暗的海水，水上閃動著燈光飄蕩著小船，頭上是一天燦爛的明星。天是無邊無際，北斗七星清晰明亮。在這樣偉大的背景里，談論著改造社會的愿景。就在這時巴金結識了一名叫“耶穌”的廈門教書先生，耶穌多羸的軀體中卻噴發著巖漿般的革命激情，他四處演講，忘我的工作，“把碎片用金線系在一起，在廢墟上重建起九重寶塔”（《南國的夢》巴金） 。兩年后，巴金再上鼓浪嶼，卻沒找到“耶穌”，但巴金從別處知道這“兩年間一個人的大量犧牲和工作折磨著我”的好友“正忙碌地在那古城里工作，準備著有一天用有組織的民眾的力量來殲滅侵略者的鐵騎”。一直到1935年2月，巴金東渡扶桑，在橫濱的海邊，眺望北斗，不禁想起日光巖下的那棟樓里看過這永遠不會墜落的星辰的情景，但他已沒有“感傷”，或許是海浪聲令他聽到“沸騰著年輕人血脈”的動聽歌吟？或許是晃巖的巍然鼎立引發他思古之幽情，巴金長嘯一聲“我又一次聽見舊社會的垂死的呻吟了”，“這新的巨靈快來了吧”（《月夜》巴金） 。

日光巖是陽剛的，菽莊花園則擁有母親的美麗、寬容和慈愛。

林本源祭祀公業編印的《板橋林本源家傳·林公爾嘉傳略》中說：“佳時令節，折簡召南州名士高會于斯，偕游‘藏山、‘補海之園，看橋臥明波，聽松吟翠嶺，醉晴畦芍藥，餞雨后黃花，偶然愴懷家國，則托諸于詠歌。厚涵乎萬類，淡泊乎無營，非專寄其性情而已……日吟嘯其中，煮茗焚香，評花量行，視世俗之紛紛擾擾，漠然無所動其心。”記錄的正是當年菽莊吟社文人聚會吟詠的情狀。

如今，壬秋閣廳堂里椅凳還是舊日模樣，主客邀約吟詩的聲音依稀還在歷史的風煙里回響。隔著悠長的歲月，那吟詩歌唱的文雅會，海闊天空的大襟懷，愛國濟世的偉抱負，還有那些生生息息的歲月物證，一起隨同“談瀛軒”、“率真亭”、“亦愛吾廬”、“頑石山房”，隨同菽莊花園的歷史煙雨，流入如水的光陰……

菽莊花園在我眼里是最美的園林。盡管蘇州園林精致的巧奪天工，但我始終不太欣賞那種迂回曲折的風格。相比之下，我獨愛菽莊花園既有的內斂深藏的品格，又有著豪邁大氣、開門見海的坦蕩開朗的格局，讓我在此感受到主人林爾嘉直抒胸臆的壯闊情懷。

我置身這座依山傍海綠意環繞的海邊庭院，竟如一個誤入人家別苑的孩子找到久違的溫暖，沒有絲毫陌生，沒有些微無措，那種熟稔，就如同自己曾在夢中邂逅了無數次一般。我好奇的目光輕掃著這里的園景，在雨意濡染的花木樓閣中，輕挽著歲月的煙雨，撫摸那些感慨生活的文字手卷，讓我想著那些逝去的人與事，仿佛我也回到了那個青春飛揚的蔥蘢歲月……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