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
二0一四年,美國耶魯大學英文系最高級別教席“斯特林”教授大衛·布羅姆維奇(David Bromwich)出版了新著《愛德蒙·伯克思想傳記: 從宏大與美到美國獨立》(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Edmund Burke: From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to American Independence)。伯克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對現代政治的發展更是有著深遠影響,伯克的思想因為包含諸多看似矛盾之處而更顯豐富和耐人尋味。現代讀者往往將伯克視為反對革命和政治創新、維護貴族傳統和社會秩序的保守主義者,這一觀點不只忽略了伯克作為輝格派議員,強烈要求限制王權、鞏固議會的自由憲政理念,也簡化了伯克“保守主義”思想的深刻歷史和哲學內涵。事實上,伯克是現代政黨政治的創始者之一,其政治思想和實踐遠比一般讀者想象的要更為強調社會公正和公義等問題。在贊賞貴族精神的同時,伯克始終關注被邊緣化和受壓迫的少數群體的權利,強烈反對武力主義。布羅姆維奇的傳記擺脫了諸如伯克是“現代保守主義之父”等教條的束縛,他對伯克思想的細致梳理,圍繞伯克認為“政治原則乃是道德原則的放大”這一核心觀點展開,闡明了伯克的政治思想與道德哲學的內在聯系,同時還原了一個公共政治生活中的道德者的形象。布羅姆維奇認為,伯克的政治觀念和現代任何黨派的綱領都有所區別,而所有政黨又都可以從伯克的著作和思想中汲取智慧的養分。
布羅姆維奇對伯克作品細膩敏銳的剖析和深刻獨到的見解,在之前多種伯克傳記中相當罕見。文學研究出身的布羅姆維奇曾是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 (Harold Bloom) 的高徒,在美國學界是浪漫主義批評與詩歌以及十八世紀政治和道德哲學研究的權威人物,也是歐美知識界伯克研究中最具洞察力的學者之一。細讀文本的深厚功力,加上豐厚的歷史知識和哲學洞見,使布羅姆維奇可以深入伯克思想的精妙之處,積微成大,陟遐自邇。
本書的一個重要視角在于把伯克解讀為一個道德心理學家,既著眼個體心智,又關注社會秩序,而伯克對道德心理的洞察也是他政治哲學的出發點。布羅姆維奇通過分析伯克兩部早期作品— 《為自然社會辯護》(A Vindication of Natural Society) 和《關于宏大與美的觀念起源之哲學探討》(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為理解伯克的政治思想提供了有用的注腳。伯克對“宏大”(sublime)這一審美體驗的闡述尤其關鍵。Sublime中文常譯作“崇高”,但用在伯克的作品中并不準確,因為伯克將其作為一個描述性用語,野獸的咆哮、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筆下黃泉之地的惡臭都可以喚起“宏大”感。“宏大”的審美心理反映了人們喜歡尋求超越常規和習俗的新奇事物的情感刺激,這種傾向和好奇心一樣,都具有非社會性和非道德性(有別于不道德)的特征。但伯克同時認為,激烈的情感能量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上都需要回復到平靜和均衡的狀態,在此過程中,人們會慢慢形成自我節制和相互尊重的心理和思維習慣。這種習性雖然限制了個人自由的空間,卻是社會生活的黏合劑。伯克強調風俗和習慣在文明社會中的重要性,在這一點上,他和休謨、亞當·斯密、亞當·福格森等蘇格蘭啟蒙思想家觀點相近。然而,布羅姆維奇指出,伯克思想的特別之處,在于他總能看到人性中的兩種力量及其如何相互影響:熱衷模仿和刺激是比人的社會性和道德性更原始的本能,是各種可能的生命形式的動力,而風俗和習性則為已有的社會生活提供穩定的模式。
布羅姆維奇將伯克對人性的洞察和莎士比亞對比,并細讀了伯克本人在作品和演說中多處引用或指向的莎翁詩句,這一獨特的視角尤顯伯克思想之豐富精妙。與莎翁一樣,伯克對任性沖動和專斷孤行等行為心理既明察秋毫又充滿警覺。野心、貪婪、征服欲,以及由此導致的對真情和本性的漠視,在伯克看來都是公共生活的詛咒。然而,伯克除了深深質疑人性中強烈的占有欲之外,也由衷欣賞自我犧牲的勇氣,伯克被《李爾王》中肯特自始至終、不離不棄追隨李爾的奉獻精神深深打動,認為這種足以戰勝自私算計的慷慨精神既常見又不失偉大,他也力圖讓人們敬慕歷史和生活經歷中這種抹殺不掉的忘我沖動。
對人性的識見直接影響著伯克的政治哲學。伯克思想最具爭議之處,莫過于他對貴族階層的袒護。伯克本人并非貴族出身,為何像他這樣充滿睿智和懷疑精神的秉性會認同和贊賞貴族階級,認為一個國家的“激活毅力”(vital stamina)存在于這個階級的成員中?畢竟這一觀念包含著對特權的支持,而特權總會妨礙我們客觀地考量公共利益。用現代“政治正確”的平等觀來批判伯克并不難,也是歐美學界伯克研究中屢見不鮮的批評立場,但布羅姆維奇對伯克的理解似更細致入微。他結合十八世紀的歷史環境和社會風貌,從精神品質和政制架構兩個層面剖析了伯克對貴族階級的復雜態度。需要澄清的是,伯克不否認貴族階級享有特權,也深知其腐朽衰頹的一面。在他晚年《給貴族大人的一封信》(A Letter to a Noble Lord) 中,曾淋漓盡致地講述了貴族階級的局限性。伯克說過:“我不是貴族的朋友,至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貴族。”伯克此言既重申他不是貴族成員,也暗示他對貴族的理解另有深意。對伯克來說,貴族意味著“紳士精神”,它賦予社會一種非自私的自我尊重,這種尊重也是公益所需的博大情懷的源泉。他在《反思法國大革命》中寫道,歐洲文明的文雅植根于它的“紳士精神”,同時,“紳士”一詞暗含一種讓人目光長遠的人文熏陶。伯克深知,在他所處的時代,這種教化遠未在貴族階級以外普及。雖然對很多貴族而言,“紳士”無非是一種尊貴的社會身份或名號,然而他尋求的慷慨精神和溫文爾雅最有可能出現在“紳士”們中間,因為經濟上不依附王權、人格上不畏縮或自我質疑有助于形成一種貴族品格。布羅姆維奇還指出伯克的批評者經常忽略的一點,那就是伯克堅信,雖則紳士精神源于特權,但這種精神若以無私或寬宏的行為做榜樣,當會感染其他社會階層的大眾。
伯克對貴族的態度也和他的憲政理念密切相關。對伯克而言,貴族是英國代議制的一個重要根基,并決定著反對派政治力量的可靠程度。直接民主對伯克沒有吸引力,在他的思想意識中,民眾和議會下院密不可分,總是通過他們的議會代表行事。伯克理解的民眾不要求政府直接表達他們的意愿,他們把政府看作一個和自己分隔但反應靈敏的機構,政府要通過自己的行為贏得民眾整體所自由認可的權威。從本質上,伯克當然并未質疑寡頭政治,因為他維護的代議制并非民治,而是為少數貴族階級控制但又需要執政為民的政府。不過,很重要的一點是,伯克認為政府只有著眼全體民眾才能獲得尊重,要說他主張的不是民治政府,至少應是民享。布羅姆維奇闡明了伯克對民眾既懷疑又重視的微妙態度:伯克認為民眾無法直接決定公共政策,在短期內,他們甚至可能認不清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但是民眾總能最準確地判斷自己所受的壓迫。因此,在憲政自由問題上,民眾理所當然是“合法和有資格的裁判者”。民眾雖不適合控制權力,但可以制約權力,伯克稱他們為“權力的天然制約者”,任何意欲凌駕于他們之上的權力都讓人恐懼。
從一七六五年進入議會下院,伯克一直致力于限制日益膨脹的君權及其對議會和憲政自由的侵蝕。在他撰寫的一本題為《對當前不滿原因的思考》(Thoughts on the Cause of the Present Discontents,1770) 的小冊子中,伯克詳細闡述了有關權力制衡和反對派政治力量的重要性等核心思想。布羅姆維奇指出了伯克和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以及美國“憲法之父”詹姆斯·麥迪遜在分權思想上的相通之處:他們的權力分立主張旨在權力之間形成相互制約,同時汲取不同政體的特征,包括君主制推崇的“榮譽”和共和制強調的“德性”。這種混合政體有別于現代社會的簡單多數統治原則,伯克維護多數原則并非因為多數人知道什么對大眾有益,而是因為多數人明白什么對大眾有害,故而憲政分權在防止權力濫用的同時,也可以保障多數人行使權利而不使少數人蒙冤受屈。伯克還對專制心理做了透徹分析,他指出,為了延續其統治,專制主義一方面要徹底削弱民眾的力量,另一方面又把民眾當作可畏的反對力量來對待。同時,專制的本性決定了它勢必想方設法,瓦解人們對于處在政府和社會兩者之間的有識之士既有的敬意和尊重,還往往冠以改變不良風氣的名義,最常用的伎倆是貶損甚至祛除那些閱歷豐富的人,從而使內閣在行使行政權力時更為得心應手。
與伯克的分權理念相輔相成的是他的政黨政治思想。伯克認為政黨一方面可以克服自私自利的野心,一方面可以避免政治理想主義狂躁。政黨通過內部達成一致的代表性群體形成連貫的政策,這一政治模式可以做到既忠實原則,又維護利益,而原則和利益也未必總是背道而馳。與此同時,伯克強調,政黨政治的意義在于政治反對力量的積極作用。在現實的處境里,針對喬治三世身邊的“國王之友”派勢力形成的隱秘內閣,伯克提出:“當小人集結時,君子亦須聯合起來,否則他們會一個接一個倒下,成為一場卑劣斗爭中無人同情的犧牲品。”伯克和他追隨的輝格派重要領袖人物羅金漢勛爵(Lord Rockingham)秉承光榮革命的精神,認為議會是協調強勢王權和弱勢民眾的重要中間力量,議會應該分為執政內閣和警惕的反對派力量兩部分,而保持兩者活力的關鍵在于,存在一個無須對國王負責的政黨。伯克和他擁護的羅金漢一派,一直發揮著重要的反對黨的作用,在美國問題上尤其如此,他們始終堅持自由和寬容的精神,反對向北美殖民地征收印花稅,更反對向殖民地動用武力。美國獨立戰爭期間,伯克在議會先后發表《論北美殖民地的稅制》和《論與北美殖民地和解》等著名演說,一方面反駁英國針對北美殖民地的強硬立場和錯誤政策,一方面講述一個泱泱帝國應有的寬宏大量及和平舉措,成為羅金漢反對派的綱領性文件。伯克把政黨定義為“一個團結的群體,通過共同努力以及共同認可的原則,促進國家利益”。伯克理解的“原則”具有強烈的道德內涵,他強調的“國家利益”并無現代政治中宣揚的民族主義色彩,而是代表一種超越狹隘地域和黨派政治的公共精神。這種公共精神和道德勇氣、信念、正直、毅力等品質是伯克崇尚的原則,而這種公共精神與個人修養息息相關:“要把個人生活中可人的秉性帶入公共服務和管理中;做愛國之士,但首先別忘了我們是紳士。”在《反思法國大革命》中,伯克更加深入地論述了文雅的風范對于公共生活的重要意義,并寫下“國固可愛,始可愛國”(To make us love our country, our country ought to be lovely)的經典名句。
布羅姆維奇進一步指出,伯克在強調政黨的統一行動力的同時,還尤其注重政治家的才能和判斷力。伯克認為,一個良好的政府,絕非治安官和老百姓之間無休止的齟齬,而一個政治家的首要素質是清楚民眾的性情和需要。在《論與北美殖民地和解》中,伯克強烈反對英國政府鎮壓北美殖民地,這一立論的說服力來自伯克對北美殖民地國民性的深入透徹分析。伯克指出,美國強烈的自由精神有六大主要因素:在那里定居的殖民者繼承了英國追求自由的傳統;美國地方政府中的共和形式;北部省份中清教徒的狂熱;南部地區的貴族作風,而奴隸制更凸顯自由的可貴;在美國,研習法律既受人尊重,又頗為流行;美國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它不會受制于遠在三千英里之外的歐洲權力的掌控。伯克對歷史的把握和對風物的洞察與孟德斯鳩、赫爾德等十八世紀思想家有頗多相似之處,他們都重視社會風俗和文化心理對政治生活的深遠意義,而作為行動的哲學家, 伯克更深諳政治家的品格對公共生活的影響。“政治的真諦往往是寬宏大度。”伯克反復強調,“泱泱大國和淺薄猥瑣總會格格不入。”當然,伯克理解的政治已不僅僅涉及憲政的形式和政治技藝,更是關乎道德選擇,政治不只是法治,更體現了“法的精神”。伯克從不忽視政治家所需的靈活和妥協的能力,在他看來,擯棄任何妥協的理想主義,在現實中往往會把主動權轉讓給特定時期的壓倒性力量。然而伯克認為對政治家而言,公共德性是最重要的,他追求的“寬宏大度”(magnanimity) ,自古希臘到十八世紀,通常和貴族風范緊密相連,這也是伯克所認同的貴族精神的重要內容。但是從伯克一七八二年為羅金漢勛爵撰寫的悼詞中,布羅姆維奇敏銳地捕捉到,伯克已經將貴族精神的傳承渠道從血脈關系改寫為道德認同感。
也許這種道德認同感不只發生在這本傳記的核心人物和他跟隨的輝格黨領袖之間,還體現在傳記作者對其研究對象的態度上。在布羅姆維奇筆下,伯克既不是臉譜化的保守主義者,也不是美國保守勢力宣稱的忠于地域或民族國家利益的社群主義者, 而是具有世界主義精神的思想家。他的國家必須服務于全人類的福祉才能贏得他的愛戴,用伯克自己的話說,“我信奉的唯一宗教,是普遍相通的人性和至善”,可謂“為善與眾行之,此善之善者”。布羅姆維奇的思想傳記和劍橋學派思想史的研究路徑類似,都特別關注思想家與歷史命題以及觀念發展的緊密關系,而布羅姆維奇作為一流文學批評家的深厚底蘊,讓他對話語和修辭的微妙有更細膩的解讀,對人物和人格的內涵也有更深刻的判斷。最終,洞察人心成了傳記作者和傳主的共同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