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濤
《創造自由:托克維爾的民主思考》是崇明基于多年研究心得,對原有博士論文大幅修改而成。全書在全面闡釋托克維爾思想的基本脈絡與主要方面的基礎上,將焦點聚集于自由問題。如何在民主時代維護自由甚或創造自由這個問題,統領與凝聚了本書各個部分。《創造自由》將會帶動我們進一步探求與理解托克維爾之“獨特自由主義”(a strange liberalism)的獨特之處。
發現民主對自由的威脅,提出在民主時代維護自由的問題,托克維爾并不是第一個人。其實,托克維爾已經身處一個面對民主之問題歧出,并力求解決這些問題的現代自由主義傳統之中。所以,他對于民主與自由的張力以及自由命運問題的關切并非出于偶然。早在一七八七年美國制憲時期,美國制憲者們就根據各州的議會民主政治經驗,將節制立法權、防范多數暴政、間接選舉、增強行政權力量等遏制民主激情的方法設計到美國的憲政構架之中,以防范來自民眾多數的專制并保護公民自由。人們一般認為,美國憲政構架的確是民主的,權力的產生與控制、公職人員的選拔與監督等都是遵循民主原則與程序,但為保護公民自由和少數的權利,它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民主,試圖阻遏新的、由民意賦予正當性的絕對權力。所以,聯邦黨人把美國憲政構架稱為“民主共和國”(a democratic republic),表明美國憲法是以自由為取向來改造民主的一次嘗試。
事實上,托克維爾關于民主與自由之間關系的問題意識與思想線索,就有不少是來自美國制憲時期的歷史經驗及同時的聯邦黨人。相關研究顯示,在寫作《論美國的民主》時,他參考了《聯邦黨人文集》以及大量相關的美國建國文獻。然而,托克維爾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大大推進了美國制憲者的相關認識。他指出,在民主社會中產生的新權威或新強制面前,制度機制的約束效力是有限的。即便是一個民主國家設置了猶如美國的防范多數暴政的制度機制,但是多數人的意志與意見還是有可能在政治形式之外形成強大的輿論力量,使這些制度機制失去效用,依然對實際的民主政治過程發生宰制性影響。即民主發展會在人們的思想與精神領域中帶來新的現象與變化,而美國制憲者并未充分地把握到這些新現象與變化。
在托克維爾生活的時代,如何理解和對待民主與自由之間的張力,也已是法國思想界論爭的重要主題。甚至,反思法國大革命為何會在“人民主權”的名義下走向恐怖專制,直接促進了法國自由主義思潮的興起。法國自由主義者貢斯當在大革命時期的直接民主實踐中看到了民眾暴政的亂象,進而嘗試厘清歐洲人自由觀念的譜系,以尋找適于現代工商業社會的自由概念與形式。貢斯當將民主與自由之間的關系轉換成為政治自由與個人自由之間的關系。他認為,政治自由的典型體現是古代雅典城邦民主生活,其要旨在于人們以主權者身份親自在政治生活中進行決策與行動,而在現代工商業社會中,這種政治自由已經不合時宜。在現代代議制下,人們已無必要親自介入集體權力的行使,而是應該在法律保護下享受和平與個人的獨立。因而,對于現代人更加可取的,不再是古代的政治自由,而是與現代工商業社會更為契合的個人自由。雖然貢斯當也強調政治自由對于捍衛個人自由的必要性,但他堅持認為,個人自由更具優先性,人們不應為政治自由而犧牲個人自由。與貢斯當對政治自由的輕視不同,托克維爾反而認為政治自由對于激發民主社會中的公共精神與政治活力有巨大價值,更應該得到人們的重視。他看到,在現代工商業社會中,個人自由固然是人們享有自由的主要方式,但個人自由無法捍衛自身,尤其是在民主時代個人主義與監護國家的興起的情況下,孤立地強調個人自由、貶低政治自由的效用,反而會助長新的專制與奴役。相較而言,貢斯當對現代自由的理解過于褊狹,他在注意到現代工商業社會的新特征時,卻忽視了與之相應的民主時代的政治問題。
使托克維爾在認識上超越前人的,正是他對自由在民主處境中深層復雜性的洞察。在他看來,民主為自由帶來的危險,恰恰來自民主社會狀態催生出的新現象與新本能,諸如對物質財富與享樂的專注、相互疏離與隔絕的生存狀態、個人主義以及衰弱的政治能力與政治意識。這些新現象與新本能會促使民主人不愿關切公共生活與公共利益,甚至甘愿放棄自我治理與公共責任,把公共事務的管理交給“監護性國家”。貢斯當推崇的“個人自由”不但不會阻止,反而會縱容、助長這種去政治化的新現象與新本能,直至與來自“監護性國家”的“溫和專制”同流合污或者最終被之摧毀、取消。托克維爾認為,“溫和專制”導致的奴役在后果上恐怕要遠比任何王權專制或個人專制都要糟糕。在“監護性國家”無微不至、溫情脈脈的照料之下,民主人會逐漸地喪失自主、自由與自治的能力和意識,成為“馴順的畜群”,最終導致社會的去人性化(de-humanization)。隱匿在“溫和專制”背后的更壞趨勢是,不但自由難以確保,而且人類文明將大大倒退。
由此,托克維爾發現了民主發展內在的自我削弱與自我反對的悖論。一方面,民主政治形式與政治理念的落實,需要有具備政治意識與政治活力的民主人,而另一方面,民主化卻使民主人去政治化,變成相互疏離的、孤立的和軟弱的原子式個人。由此,民主社會狀態帶來的自發的、野蠻的本能將會消解民主政治形式與政治理念追求的“人民統治”的理想。民主所追求的一切,又會在民主社會中成為巨大的疑問。無論是法國的保守派(如Joseph Maistre),還是與托克維爾同時代的“信條派”,其實都或多或少地把握到了民主帶來的新問題,但是他們都無視洶涌而來的民主大潮,僅僅把民主的缺陷當作拒斥民主的理由。而托克維爾揭示民主的問題,并不是讓人們拒斥民主,而是要在民主框架之內尋找資源來維護自由,進而把民主的發展引導至有利于自由與文明的方向上來。
那么,如何避免民主發展的悖論、維護自由,為民主社會重新安置積極向上的道德基礎,并激發民主人的公共精神與責任意識,恢復人們對榮譽、偉大和精神超越的追求?托克維爾說,一個全新的世界,需要一門全新的政治科學。其實,他的政治科學的根本任務就是尋找化解民主社會的內在困境并在其中維護自由甚或創造自由。根據民主化最為徹底但卻又保持自由的十九世紀初的美國經驗,他提出了諸多方案,比如運用正確理解的個人利益原則、發揮基督教的社會政治功用、繁榮結社活動等方案。但在這些方案中,他最為看重的內容是促進民主人實踐政治自由,復興政治生活。例如,通過促進民主人的結社活動,增強公民社會的活力。既然民主人是孤立和軟弱的,那就可以通過各種結社活動把他們聯合起來,把孤立個人轉化成為聯合公民,培育類似舊時代抵御王權之貴族的新貴族人(aristocratic person)。而且,由于物質主義、個人主義等民主問題導致的一個結果是民主社會的去政治化,那么可以通過培育民主人的政治參與習慣,來維持民主社會中必要程度的再政治化,從而使民主人在實踐政治自由的政治生活中相互接觸、溝通、聯合和增強,成為具有政治活力的政治人。
第四章“政治與自由”是《創造自由》最具現實感、最精彩的部分。雖然作者直接用政治自由來概括自由內涵這一做法有失偏頗,但是他對政治自由的界定是恰切的:“政治自由意味著參與政治的權利和通過這一參與形成的政治自治和自主。”通過參與政治生活、實踐政治自由,民主人從私人領域跨入公共生活,更切身感受到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關聯,擴大了個人視野、改變了思想觀念,在與他人的聯合之中感受到了力量與自信,從以往依賴國家與政府轉向自主與自治,開啟從私人(private person)向公共人(public man)的轉變過程,創造出新的公共性。當然,在民主社會中,政治自由并不全然能夠自發產生,一方面需要通過教育來使民主人認識它的價值,另一方面又需要具體的政治技藝(如地方自治、結社活動)來創造。如果同時參照《舊制度與大革命》,可以看到,托克維爾實際上是把激活政治自由視作克服民主危險本能的根本途徑,他希望通過政治自由來抵御民主社會中自發的去政治化傾向,最終以政治自由來捍衛自由。
然而,貢斯當不是提示過政治自由的危險了嗎?托克維爾所說的政治自由與貢斯當所警惕的政治自由之間有什么區別和差異?通過仔細鑒別,可以發現,首先,他的政治自由并不完全是貢斯當警惕的那種盧梭式“主權自由”(sovereign freedom),而主要是一種非主權自由(non-sovereign freedom)。盧梭式“主權自由”強調的是人民在最高權力機構中進行政治參與、行使人民主權,而“非主權自由”指向國家層面的主權性政治領域與民主人私人領域之間的中間地帶,它把社會性、地方性的公共事務與公共生活作為實踐空間,使民主人的注意力轉移到公民社會領域,因而能避免民主人之欲望和激情對國家層面政治生活構成直接與過度的沖擊。其次,與古典共和主義把政治自由視作是實踐德性、自我完善這個高貴目標的途徑不同,托克維爾的政治自由并不以單純地實踐德性為目的,而是基于冷靜甚或瑣細的算計與權衡,追求或多或少與個人利益相關的東西。而且,這一政治自由的最高境界雖是達到民主人的政治自治與自主,但它卻不像古代政治自由那么充滿過度的激情。最后,托克維爾再三強調,他的政治自由不是貢斯當批評的大革命時期那種毫無羈縻的政治狂熱,而是被嚴格限定在法制范圍之內,一種要求民主人在伸張個人權利的同時,也尊重他人權利的溫和自由。這種自由是對個人自由的一種保障而非否定。在托克維爾看來,他的政治自由既足以激活民主的活力,又不會給民主帶來政治危險。
在托克維爾眼中,法蘭西是民主革命使一個民族走向專制而非自由的典型例子。一七九三年的民主革命雖然打碎了路易十六的專制王權,但不僅沒能為法蘭西民族帶來自由的民主共和秩序,反而促使構成專制王權內核的中央集權之發展日盛一日,最終使法蘭西民族沉陷于革命—無政府狀態—專制—繼續革命的惡性循環之中。舊的專制制度的崩潰,并不意味著民眾有能力支撐和運作新的自由體制與秩序。中央集權對民眾習性的消極塑造以及對民眾運用自由能力的耗竭所導致的影響,并不止于專制制度的終結,它持續地使在這種民眾中創建民主共和秩序的任何努力都大打折扣。托克維爾意識到,長期生活于中央集權制之下,已不具備健康政治能力的民眾,只有通過較長時間來重新學習、恢復健全的自由意識,且在公共生活中通過漸進的政治實踐來鍛煉運用自由的能力,才能真正走向政治成熟。由此,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他的核心議題是如何在法國復興政治自由,通過適宜地恢復民眾參與政治生活的自由來破解法國中央集權體制造成的政治困境。“只有自由才能在這類社會中與社會固有的種種弊病進行斗爭,使社會不至于沿著斜坡滑下去。”對于他來說,可供法國政治家選擇的一個明智方案是,有選擇地、有限度地引導民眾參與政治生活,把民眾長期積累的變革要求與激情,通過漸進的政治實踐疏導入制度,從而在改良制度的同時,緩和民眾的政治激情,教育民眾的政治心靈。也就是,收縮中央集權、適度釋放政治自由,一方面讓碎片化、原子化的社會重新通過公共生活凝聚、聯合起來,另一方面讓民眾培養、鍛煉健康的自由意識以及運用自由的能力。他把政治自由的實踐看作是扭轉法國中央集權體制的國家主義邏輯,改善法蘭西民族的政治處境的基本方向。
究竟怎樣才能在一個缺少自由傳統的民族中培養民眾的自由能力?這個問題是托克維爾全部政治思考的最終指歸。可以看到,托克維爾重視政治實踐在培養一個民族的政治能力中發揮的根本性作用,因為自由能力只有在對自由的運用之中才能夠形成。“只有自由能教導我們自由。”所謂對自由的運用,就是親自參與同自身相關的公共生活或政治生活。例如,他在美國鄉鎮看到的鄉民自治、結社活動。在他這里,只有對政治自由的實踐才能成為一個民族在走向自由過程中所需的真正啟蒙和教育,而不是文人基于抽象的自然法概念構造的政治學說的傳播。只有在政治生活的相互交往、砥礪之中,人們才能夠學會理解與尊重權利、責任、秩序與法制,成為健全而強大的公民。
此外,在影響政治的諸種因素(法律、制度和民情)之中,盡管托克維爾深知法律和制度對于社會發展的規制作用,但是他更加看重的是民情(moeurs,the habits of mind)的力量。所謂民情,是指“一個民族的整個道德和精神面貌”或“心靈的習性”。對于維護一個民主共和國來說,自由的民情可能要比自由的制度更加重要。因為只有當一個民族具有了自由的民情,他們才能夠在引入或創建自由制度之后,讓自由的制度在這個民族之中扎根。而當一個民族并不具有自由的民情,僅只有形式上的自由制度,缺乏支撐這一制度運作的民族習性之時,則既會使這一制度落空,又會破壞它從傳統中繼承下來的既有優良習俗。《創造自由》對這一點的理解是:“只有對政治自由的熱愛扎根于一個民族的政治文化、成為民情的一部分時,政治自由才能穩固確立。”然而,對政治自由的單純熱愛還是遠遠不夠的,必須還要做補充:只有“運用自由的能力”成為一個民族之民情的自然部分之時,這個民族才能夠確立政治自由并享有它帶來的綿長裨益。
法國的政治發展歷程印證了這一點。缺乏運用自由的能力和中央集權體制曾被認為是近代法國頻繁政治動蕩的基本原因。在托克維爾的影響下,改變中央集權傳統,實行行政分權與地方自治,培養法蘭西民族的自由習性,一直被法國政治家視為鞏固自由民主共和國的重要條件。法國分別在一八七一年和一九八二年嘗試在單一制國家架構下改革中央集權體制。最終,這項改革于本世紀初基本完成。在二00三年,法國議會通過憲法修正案,正式將行政分權原則寫入憲法。從法國大革命一七八九年爆發到二十一世紀初,從一個君主專制國家轉型成為較為穩固的民主共和國,法國歷時大約二百一十余年。可以說,托克維爾的自由事業是作為一個整體的法蘭西民族在漫長的政治成長過程中實現的。
托克維爾的自由思想既有哲學沉思的深度,又有政治實踐的意圖,它不僅嘗試引導人們重思現代政治的價值與理想,而且又力圖借助著述來從事政治勸諭與政治教育,進而實施政治行動。在一定程度上,《創造自由》既是一部通過研究托克維爾的自由思想來反省啟蒙政治觀念的純學理佳作,也是作者本人借助這部著述來展示托克維爾式政治技藝的一次嘗試。
(《創造自由:托克維爾的民主思考》,崇明著,上海三聯書店二0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