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朝
汪子嵩、陳村富等先生的四卷本《希臘哲學史》,是宏偉的學術工程,在綿延近三十年后終于畫上了圓滿的句號。修訂版更正了原版中的少許文字錯誤,對全部四卷的人名、地名、文獻名的譯法進行了統一和規范,增補了凡例、索引、英文目錄,全書的學術功能由此得到進一步增強。
最有資格對《希臘哲學史》多卷本做學術總結的當然是作者本身。但《希臘哲學史》的作者們由于身在其中,可能也有看不清的地方。以往學界對《希臘哲學史》的評價比較多地強調其資料豐富、內容充實。這種看法固然不錯,而我的看法是,《希臘哲學史》的最大特色和貢獻在于它的方法論。我認為,《希臘哲學史》的主要方法論特色可以總結為跨文化的視野、發生學的方法和歷史主義的文本解讀。
跨文化傳播與文化間交流滲透于人類社會的一切活動之中,推動著人類社會的變遷和發展。包括語言在內的各種文化信息在時空中流動、分享和互動,在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之間傳播與交流。跨文化傳播與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交織在一起,是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必不可少的活動。正是經由跨文化傳播,維系了人類社會結構和社會系統的動態平衡,促進人類社會的整合、協調與發展。沒有跨文化的傳播,沒有文化間的交流,就沒有人類的進步和文明。中國學者研究希臘哲學,跨文化的視野是必備的條件。這是因為,希臘哲學思想的生成與發展本身就是跨文化的產物,帶有跨文化的性質,更是因為,我們對希臘思想的解讀本身也是一種跨文化的活動,我們的思維成果必將帶有跨文化的性質。《希臘哲學史》的作者們具有跨文化視野,因此也能把希臘哲學產生與發展的歷程揭示出來。閱讀整部《希臘哲學史》,我們可以理解希臘哲學的跨文化性質,準確地把握希臘哲學精神,拓寬我們的學術視野。
運用發生學的方法研究希臘哲學是《希臘哲學史》的又一方法論特色。人類對發生問題的思考其實很早就已開始。最早的希臘自然哲學家阿那克西曼德猜測說:“人是從另一種動物產生的,實際上就是從魚產生的,人在最初的時候很像魚。”(殘篇,D11)亞里士多德撰有“動物四篇”,其中一篇是《論動物的生殖》(Generation)。此外還撰有《論生成和消滅》一篇。他們說的“產生”或“生成”,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發生”。他們是當代發生學思想的源頭。從學術研究的角度看,發生學的方法興起于自然科學研究,然后被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采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體系中也包含著豐富的發生學觀點。《希臘哲學史》從一開始就強調“古代希臘哲學史是西方哲學開始產生和早期發展的歷史”,“人類的認識是不斷發展變化的”(前言,1頁)。“范疇是人認識現象及其關系的紐結,因此當人的認識不斷前進和深化的時候,原來的范疇也要隨之改變,或者是在原來的范疇上添加新的含義,或者是提出新的范疇來代替原來的范疇。”(前言,7頁)可以認為,整部《希臘哲學史》是作者們運用發生學的方法對希臘哲學進行反思的結果,《希臘哲學史》是發生學的方法在哲學領域中運用的典范。
歷史主義的文本解讀是《希臘哲學史》的第三點方法論特色。近年來,中國學術界頗為重視所謂“古典語文學”(Classical Philology)的方法。然而熟悉希臘哲學研究發展歷程的人都知道,古典語文學的方法在西方學術界不是什么新生事物,在中國學術界也不是什么新生事物。中國學術界自改革開放以來就一直強調的“鉆研原著,論從史出”的方法論原則就已經涵蓋了古典語文學方法的精髓。文德爾班說過,哲學史研究“必須避免任何的先入之見,并且通過對傳統的細致研究,借助古典語言學上的精確性建立起哲學學說的內容。它還必須借助歷史學方法的各種手段來解釋這些哲學學說的起源。更進一步,它還必須澄清這些學說與哲學家們的個人生活之間,以及它們與整體的文化之間的關聯性。通過這種方式,哲學史方才可以澄清哲學的實際發展歷程”(文德爾班:《古代哲學史》,詹文杰譯,上海三聯書店二00九年版,5頁)。“黑格爾按照其理想的目標創造了哲學史這門學科,但是,只有在他之后的學者們通過古典語文學方法取得的不帶先入之見的文獻資料,才為這門學科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古典語文學方法在記錄古代哲學方面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古代哲學史》,7頁)文德爾班在這里已經講清了古典語文學的作用及其在古希臘哲學研究方法論中的地位,古典語文學的方法與其他方法之間的關系。古典語文學的方法在古希臘哲學研究方法論中是基礎,不是全部,它起的作用是“記錄”,不是“分析”,更不是“綜合”。如果僅僅停留在這一步,那么無法達到哲學史研究的根本目的。近現代歐美學者的研究作品中有大量的古典語文學方法的運用,也有對經典文本的義理分析。正因如此,他們的這些作品對我們的研究才具有了參考價值。如果他們的見解缺乏文本依據,那么我們會視之為研究者自身的觀點;如果他們的研究止步于文本的語文學研究,我們不會視之為哲學史家。《希臘哲學史》的作者們克服種種困難,對希臘哲學文獻做了精深的歷史主義的文本解讀。在此過程中,中國的希臘哲學研究者縮短了與國際學術界在研究上的差距,具備了與歐美同行交流的水平,也向國際學術界奉獻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學術成果,把“希臘哲學”變成了中國的“國學”。
(《希臘哲學史》第四卷,汪子嵩、陳村富、包利民、章雪富著,人民出版社二0一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