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們都離開了

大熊

1.“朋友”和“同學”，在那一刻，聽起來就是差著一個檔次

蘆璐出現時，宋璃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那么活潑、閃耀，一蹦一跳間仿佛有鈴鐺在伴奏。她時常梳著兩條粗粗的馬尾，或者一根高高的斜辮。

她是個美妙的十七歲少女。

其實宋璃也一樣是個妙齡少女，可是和蘆璐比起來，她覺得自己干巴巴的，像個垂暮之人。

宋璃今年高三了，她原先所在的學校升學率并不高，于是她頂著巨大的壓力，跑到另一所重點高中當插班生。她并不算個好學的人，她之所以下定這樣的決心，是因為顧游樂在那所學校當插班生。

顧游樂一個人轉校了，她在班上待著也沒有勁頭，所以才和父母提出要去插班。雖然所需的費用不少，但她的父母還是同意了。

宋璃突然出現，顧游樂很高興。他們身處這個重點學校陌生的班級，根本無法和人家交朋友。那些人好像聯起手來，把他們孤立在一個荒蕪的小島上。他們本來學校的學習進度比人家慢很多，沒有人會為了他們停下來，所以，他們只能自己追。

她和顧游樂的日常活動，就是學習、學習和學習。無論是下課、午間、晚自習結束后的黑夜，他們抓緊一切時間，幫助自己、幫助對方，往上爬。

有很多次，宋璃想說放棄，可看到顧游樂對她滿是信心的樣子，她真的說不出口。她的成績比顧游樂差，單單要追上顧游樂就很難了。

“我們要考上同一所大學給他們看！”顧游樂的目標是一座花園一樣的、被當作旅游景點的一部分的知名大學。

在他提出這個想法之前，宋璃根本沒想過要高攀那所大學。

可她還是答應了顧游樂。

“宋璃，起來翻譯下一段。”老師叫到宋璃的時候，她正有些打瞌睡。她前一晚睡得太晚了，聽著其他人念書，就昏昏欲睡。

她站起來，慌張地找該讀哪兒，聽到背后顧游樂低聲提醒她，顧游樂說一句，她重復一句。結果老師走過來，一把掀開顧游樂擋著臉的書，無奈地說：“你倆以為是演雙簧啊？”

班里的人哄堂大笑，可是宋璃卻不窘迫，反而越想越覺得好笑。她回過頭，看到顧游樂也是笑瞇瞇的，似乎根本沒在意。

宋璃覺得，她和顧游樂的關系就是這樣了，是同伴、是戰友、是……總歸能說出點不一樣來。

可是蘆璐出現了。顧游樂給她們做介紹：“宋璃，這個是蘆璐，我朋友；蘆璐，這個是宋璃，我同學。”

宋璃討厭自己的敏感。

可是“朋友”和“同學”，在那一刻，聽起來就是差著一個檔次。

更何況，蘆璐只是稍微看了她一眼，連招呼都沒打，就看向顧游樂，笑著說：“我們走吧。”

直到顧游樂和蘆璐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了，宋璃才想起來，她在這里的原因，是和顧游樂約好了一起去書店。

她掏出手機，想給顧游樂打電話，卻看到了顧游樂發來的短信：“抱歉啊，今天有事，改天吧。”

她握著手機，在路燈下面站了好久。她感覺自己的怒氣與恐懼，就像頭頂不斷撞燈泡的飛蛾一樣，在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她的心壁。

2.她的心一點點地，涼透了

“哎哎，你聽，蘆璐唱的歌！”

“哎哎，你看，蘆璐畫的畫！”

“哎哎，你知道嗎？蘆璐周末要去養老院做義工！”

“哎哎……”

不得不說，蘆璐出現的時機非常不好。那時候，距離他們高考就只有四個多月了，自從認識了她，顧游樂就像丟了魂一樣，張口閉口都是有關她的事，宋璃聽得耳朵都起繭了。可是，蘆璐唱歌好聽、畫畫好看，人長得漂亮，整個就是一枚堅不可摧的鉆石。

她呢？她就是路邊的一塊沾滿泥的小石子。

可是讓宋璃沒想到的是，顧游樂變本加厲起來。一天中午，他突然抓起書包就跑掉了，她在后面追著叫了好半天，他才終于邊倒退邊回過頭朝她喊：“我去給蘆璐捧場！”

高三翹課，還是插班生，究竟有多恐怖，顧游樂不應該不清楚。宋璃越想越害怕，她怕蘆璐對顧游樂的影響太深了，她更害怕的是，老師望向顧游樂空空的座位時，雙眼冒出的寒光：

“誰知道顧游樂去哪兒了？”

其他人的視線都齊刷刷釘在了宋璃的身上，仿佛在說，只有她會知道。

“先上課，等下我打電話給他的家長。”

老師說著，就翻開書要講課了。宋璃終于弱弱地舉起了手：“老師，他突然發燒了，所以讓我幫他請假，他……”

宋璃的手在桌子下面抓著自己肥大的校服褲子。她從沒對老師說過謊，從沒，她甚至連最簡單的“作業忘帶了”都沒有說過，可現在，她居然因為要替顧游樂打掩護而說謊了！

“發燒了？那怎么不來和我說？”

“他……他以為沒事的，他沒回家，他說去醫院打一針，很快就回來……真的，真……的……”

宋璃的聲音越來越弱，班上似乎有幾秒的死寂，然后老師用書脊在講桌上敲了敲，冷淡地說：“讓他給我打電話。”

宋璃沉沉地點了點頭，然后并沒有抬起頭來，她幾乎是跌坐下去的，眼淚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整整一節課，她都在桌子下面給顧游樂發信息，要他給老師打個電話請假，可是信息全部是被接收狀態，卻沒有一條回復。她的心一點點地，涼透了。

如果事情鬧大，她必然也會受牽連，在老師那里的印象大打折扣，可顧游樂至少得到了和蘆璐在一起輕松快樂的時光，她得到了什么？

宋璃昏昏沉沉地過了兩節課，顧游樂仍舊沒有回復，這時，學校的電卻突然停掉了。原來是附近修路的施工隊挖壞了電纜，需要很久才能修復，于是，他們第一次因為停電而放假了。

宋璃收拾書包時，無奈地想，看來那個蘆璐真是個被眷顧的女孩。

就在她快要走到車站時，電話終于響了，顧游樂的聲音非常快樂，似乎根本沒感覺到她的無措：“剛剛太亂了，沒聽到，我已經給老師打電話了。聽說學校停電了，要不你來找我吧。”

“你在哪兒？”

“我和蘆璐在一起呢！這里很熱鬧。”

誰要去啊？誰要湊你們的熱鬧？宋璃一肚子的氣，很想瀟灑的甩下這么一句，可是她還是懦懦地說：“好……”

她轉了兩趟地鐵，又坐了一班公交車，才找到顧游樂說的地方。那是一個不怎么起眼的小商場，外面正在搞活動，劣質音箱放著奇怪的舞曲，震得人心慌。宋璃在外面探了半天頭，才看見站在人群最里面的顧游樂。她一邊說著抱歉，一邊往里擠。

正在這時，一連串穿著差不多的、類似啦啦隊服一樣的女孩走上了臺。宋璃抬起頭，看到領舞的女孩梳著雙馬尾，雙手拿著體操彩帶的，是蘆璐。

伴隨著標準的廣場舞節奏，女孩們開始跳舞，雖然她們的舞姿不怎么整齊，衣服也算不得好看，可是卻散發出一種自然而然的青春氣息。

宋璃偏過頭，想和顧游樂吐槽兩句，卻在撞見顧游樂的眼神時，心驚地定住了。

顧游樂微微仰著頭，望著蘆璐，眼睛里的光，簡直近似于崇拜。宋璃從未見過顧游樂這種表情，好像他身體里面的火種被點燃了一樣。

就算她有多不甘心，在那一刻，她終于確定，她和顧游樂認識多年的交情，還不及顧游樂認識蘆璐個把月的。

宋璃原想就這樣不聲不響離開的，可是她剛要轉身，音樂停了，她聽見蘆璐的聲音：“我們邀請一個人上來互動，給小獎品。吶，就這個女孩吧。”

宋璃抬起頭，震驚地看著蘆璐指著她的手指。

3.顧游樂是從心底，變了

升旗儀式上，校長在前面用不流利的普通話說著豪言壯語。宋璃站在女生隊伍的后面，頭快要縮進校服里。

顧游樂在她的左斜后方叫了她十幾聲了，她就是不想扭頭，周圍人都在看她，她干脆閉上了眼睛。眼皮透過的光是紅彤彤的一片，不知怎的，眼淚就下來了。

自從上次被蘆璐耍了，宋璃就和顧游樂陷入了冷戰，連她們原本約好的周末去一家補習班試聽，她也放了顧游樂的鴿子。

因為她實在太生氣了，她被蘆璐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弄上了臺，然后蘆璐讓她學幾個跳舞動作。她看不到自己做出來的效果究竟是怎樣的，可是從底下的笑聲中，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人在看到美的東西時通常不會笑出聲來，只有看到滑稽的才會。

她徹底——被蘆璐——變成了小丑。

上課之后，顧游樂不斷往前丟字條。

“不要生氣啦。蘆璐也不是有心的，她只是覺得叫個認識的人比較方便。”

“哪天讓她給你賠不是，還不行嗎？”

“你到底在生氣什么啊？”

“不要小氣了。”

宋璃一句話都沒有回，她只是把那幾張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碎紙片，一張張鋪平。本來她已經有那么一點點心軟了，可是突然的一句“小氣”，再次點燃了她心里的怒火。她一把攥住那些字條，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我小氣？”宋璃回過頭，對著一臉吃驚的顧游樂大聲質問，“你說我小氣？我究竟做錯了什么？我……”

老師還在大叫著“宋璃你干什么”，周圍也還是嬉鬧的聲音，可宋璃卻突然像斷線的木偶一樣，朝地面倒了下去。

“宋璃！”顧游樂蹲下，推了推宋璃的肩膀，可她絲毫意識都沒有。他們學校附近就有一所醫院，直接送去要比打120快，他背起宋璃就要出教室，老師卻攔住了他：“你留下上課，我去叫班主任帶她去。”

“可是……”顧游樂不放心。

“留下上課。”

老師很堅持，顧游樂只好把暈倒的宋璃交給了老師。他偷偷把散落在地上的字條撿了起來撕碎，丟進了垃圾桶里，然后，他低頭給蘆璐發了一條信息。

宋璃到醫院不久就醒了過來，她想打完吊瓶繼續回學校上課，老師卻一定要她回家休息。她不想回家驚動父母，卻還是假意答應了下來。

吊瓶掛完，也已經是中午的時候了，她按著手背上的針眼，在床邊坐著，一抬頭就看見顧游樂走了進來，后面還有一個探頭探腦的——蘆璐。

她把頭偏向了一邊。

“你沒事……”

不等顧游樂的話說完，蘆璐突然跑了過來，一轉身坐在了宋璃旁邊，開玩笑地說：“我好久都沒來過醫院了。”

宋璃回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心想：怎么會有這么不懂得看臉色的人啊？可是蘆璐根本沒打算停，反而伸手戳了戳她的肩膀，說：“周末和我們一起去玩吧。”

宋璃一肚子火竟像被一個隱形擋板擋住一樣，看得見卻出不來。她無助地看向顧游樂，發現顧游樂滿臉欣賞地看著蘆璐……順便也看了她。

“你不要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了，也要適當放松一下嘛。”顧游樂坐在了宋璃的另一邊，“周六和我們出去玩一天吧。”

不要一門心思學習？從前顧游樂可不是說得出這種話的人。從前的顧游樂張口閉口都是成績，沒有別的，也正因為這樣，宋璃這段日子才不眠不休，就是為了在測驗時讓顧游樂刮目相看，如果她的成績上去了，或許顧游樂就會有一點緊張感了。

可是她發現，她錯了。顧游樂是從心底，變了。

“那周六見吧。”宋璃根本沒答應，蘆璐直接抓起了她放在床上的手機，輸入了自己的號碼，按了撥通鍵，然后還給了她，“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蘆璐一氣呵成的動作讓宋璃根本無法反應。她豪邁地拍了拍顧游樂，撂下句“我還有事，先走啦”，走到門口，她還轉了個圈，丟了個莫明其妙的飛吻，然后才跑掉。

宋璃和顧游樂面面相覷，有點尷尬。

“她就是這樣，咋咋呼呼的。”顧游樂揉了揉鼻子，“不過這樣才可愛嘛。”

才不呢！沒教養，神神道道的！反正……反正她就是不喜歡蘆璐，宋璃在心里反復告誡自己。

可是她沒發現，她已經和顧游樂和好了。

4.她不懂得為別人而感到痛心，居然是一種非常生動的感覺

周四、周五兩天考試之后，周六一大早，宋璃就被電話吵醒了，她看到一個陌生的號碼，有氣無力地接了起來。

“你還沒起呢？”電話那邊響起歡快的語調，宋璃一聽就知道是蘆璐，她這才想起來之前她沒把蘆璐的號碼存起來，“快起床啦，我們找地方匯合。”

“我還是……”

“不去了”還沒說出口，那邊已經掛了電話。沒一會兒，一條信息發了過來，是一個地址。宋璃捂著因睡眠不足而沉甸甸的腦袋，無奈地哀號著。

約定的地點是個花園門口，宋璃到的時候，蘆璐和顧游樂都到了，兩個人正開開心心地聊著什么。蘆璐個子不高，看顧游樂需要仰頭，她背著一個巨大的兔子雙肩包，整個人看起來像只吉祥物。宋璃低頭看了看自己洗的次數太多，已經垮掉的T恤和褪色的牛仔褲，頓時有點喪氣。

“你來啦。”顧游樂先看見她，笑著朝她招了招手。

但不管怎樣，至少顧游樂對她的態度比之前更好了，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她或許應該感謝蘆璐。不過她才不要！

三個人從公園里穿過去，從另一個門出來，遠遠看見一幢灰白的樓，大門口的牌子上寫著“靜安老人院”。

“我們來這兒干嗎？”宋璃對老人院根本一點概念都沒有。

顧游樂的表情有些意外：“你忘了我和你說過，她經常在這邊做義工嗎？”

“想起來了。所以呢？”

“所以我也想來看看啊。”

“拜托……”宋璃真是搞不懂，做義工，沒問題啊，以后到了大學，有的是時間。可是現在，他們高三啊，高考都倒計時了，“她成績不好，她還沒到高三，你就陪她瘋嗎？你怎么不想想自己？”

“宋璃，你不覺得你活得太緊張了嗎？這世上有很多比學習更重要的事！”

“比學習更重要……我也知道！可以前你不是這么說的，在遇到她之前……”

“噓，不要在這里吵。”

眼見著宋璃和顧游樂就要吵起來，蘆璐突然卡在他倆中間，像是根本沒聽懂宋璃話里所指一樣，在嘴邊豎起食指。顧游樂看了宋璃一眼，二話不說，跟著蘆璐就往里走，而宋璃站在原地，在走和留之間糾結著。

她想有點骨氣轉身走人，可是她又好奇，她想知道蘆璐在做什么，所以她還是慢慢地跟了上去，就遠遠地跟在蘆璐和顧游樂的后面。

這家老人院看上去年頭很久了，樓很古老，里面的瓷磚、樓梯都有了裂痕，不過十分干凈整齊。他們去的時候正是活動時間，十幾個老人圍在一張大桌子前，吃著零食、看著電視，另有幾個在一旁打牌，氣氛非常好。

宋璃和顧游樂被檢查了身份證、做了登記之后，也和蘆璐一樣，換上了義工的衣服。廚房的人已經在準備中飯了，他們本來是打算去廚房幫幫忙的，突然有個看護慌慌張張地從樓上跑下來，大喊著：“許奶奶在頂樓！”

宋璃和顧游樂一臉茫然，可蘆璐已經沖了上去。看護在后面喊著“你別上去”，可蘆璐根本沒聽。

好像是出了大事的樣子，好多工作人員都出動了，有人去樓上，有人去了外面，顧游樂也跑出去看狀況了，留下宋璃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她問一個奶奶：“許奶奶是誰？”

“她住在這兒很久了，腦袋不靈光了，平時也不和我們玩。”老奶奶一手拿著瓜子嗑，一手拉著宋璃的衣角，“她嘴里總是說著她兒女的名字，每天都說啊說的……”

宋璃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她從沒體會過這種沉重，她一直只能想到自己，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活在一個十分狹小的圈子里。她不懂得為別人而感到痛心，那居然是一種非常生動的感覺。

一個人如果是清醒的，身邊還有這么多人陪著，應該還可以吧；可如果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卻不在身邊，一個人被丟在陌生的地方，應該很害怕、很寂寞吧。

這個地方本來就是很寂寞的，蘆璐那么年輕，為什么心甘情愿來這里呢？

宋璃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疑惑，此時卻有更多的人往樓上跑，她也跟著跑了上去。她看到了驚人的一幕：樓頂的天臺上有很多晾衣繩，看上去是平時工作人員晾衣服用的，四周為了防止意外，立了高高的防護網，可是防護網的一角不知什么時候破了個洞，那個老人居然鉆到了防護網外面去。

大家都圍在遠處，不敢貿然過去，樓下也一群人。宋璃從另一面看到了仰著頭的顧游樂，可顧游樂看著的，只有蘆璐。

因為只有蘆璐離那個老人最近，就在防護網邊上，一邁腿就能過去。

“奶奶，奶奶，你不認識我了嗎？”蘆璐絲毫不驚慌。

“我不認識你……”

老人的情緒明顯不對勁，非常煩躁。不遠處響起了警笛的聲音。

“奶奶，我是璐璐啊，我和爸媽來看你了。”蘆璐仍舊鎮定，就像她真的是老人的孫女一樣，臉上是滿滿的認真，“爸媽就在樓下啊，我們下去吧。”

“璐璐？”

“對啊，我是璐璐啊。”蘆璐直接邁出了防護網，一步之外就是四樓的高度。

老人的表情仍舊很遲疑，僵持了半天，似乎終于相信了。她拽著蘆璐的胳膊，不停地摩挲：“是璐璐，是璐璐……”

“奶奶，我們下去吧。”

她慢慢引著老人走出了危險位置，這時，工作人員們才敢上前，把老人接了下去。宋璃看著大舒一口氣的蘆璐，整個人都處在一種不可置信的戰栗狀態。她看不懂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女孩，她也做不到她那樣。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那么討厭蘆璐了，因為一個女孩在羨慕另一個女孩的時候，最容易表達的情緒，是生氣。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就知道有用呢？萬一……萬一她因為你的原因不小心掉下去，或者你不小心掉下去……”

宋璃語無倫次地說著，顧游樂也跑了上來，看起來也是嚇壞了，這次終于站在了她這邊，焦慮地數落著蘆璐的莽撞。

“我知道我會成功啊。”蘆璐仍舊是一如往常地笑著，可笑容很快就褪了下去，她的眼底清晰地泛起一層水霧，“因為她真的是我奶奶啊。”

一瞬間，宋璃和顧游樂兩個人像兩根木頭一樣，手足無措地杵在那里。

5.無論什么時候，保護自己都不是錯的

宋璃不想去學校。她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想任性。

測驗成績出來了，她的分數比從前的每次測驗都要低。可相反地，顧游樂的成績卻穩步攀升。

在她頭懸梁、錐刺股時，顧游樂在和蘆璐玩耍，可最后，她連成績這一點點的翻盤機會，都沒有了。

她不明白。她不甘心。

宋璃還是像往常一樣穿著校服，出了家門，可是她沒有去學校，而是給班主任打電話請假了。基于上次她突然暈倒，以及她的身體狀況，班主任絲毫沒懷疑就準了假。

宋璃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這大半年，她沒逛過街、沒買過新衣服，她一心一意，只想遵守和顧游樂的約定。

約定什么的，只有她這種傻瓜才會當回事吧。

宋璃在一個購物廣場的快餐店吃了早飯，本打算隨便逛逛消磨時間，卻居高臨下地看到蘆璐從樓下經過。如果只是蘆璐一個人，她真的不想打招呼，可是蘆璐身邊跟著一群男生，他們的穿著都有些……奇特。他們走走停停，看上去在爭執什么，其中一個男生一會兒像是生氣，一會兒又去搭蘆璐的肩膀。

這畫面……不太正常。宋璃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了下去。

她跑下去時，已經看不到蘆璐那一伙人的人影了，她只能往前追，幸好對方走得不快，她大喊了一聲：“蘆璐！”

蘆璐回過頭，看到是她，表情很意外，在意外里面，似乎還有那么一點點……閃躲。

“你怎么沒上課啊？逃學？”蘆璐跑過來，那群人還在那里等著，“這不像你啊。”

宋璃扯了扯嘴角：“是啊，不像我……你呢？那些人是……”

其實宋璃是好意，她以為蘆璐是遇到麻煩，被不良少年纏上了，所以她以為她喊一聲，至少能嚇到那群人。光天化日的，周圍那么多人，那些人總不會公然報復她，可是眼見著那群人留在那沒走，像是在等蘆璐一樣，她心里就有些狐疑。

“呃……”蘆璐回頭看了眼，表情有些尷尬，“我朋友。”

“朋友？”

“對，我朋友。他們雖然長得……怪了點，但其實是好人。”

她的話并沒有讓宋璃安心，相反的，宋璃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一般人做介紹時，不會特意去說“這是好人”吧。

“我要走啦。”蘆璐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我，你大可以隨便去和顧游樂說我什么，不過要看他是相信你，還是相信我。”

略帶挑釁的話讓宋璃頃刻間坐實了心底的懷疑。她望著蘆璐和那群人消失的方向，氣沖沖地給顧游樂打了電話。

午休的時候，宋璃趕到了學校，把顧游樂叫了出來。門禁只有半個小時，顧游樂買了炒飯，兩個人就坐在遠一點的馬路邊。

“一次考試而已，有偶然性的，你也不用太較真。”顧游樂邊吃邊說，“不過你偶爾休息休息也好。”

宋璃從包里掏出紙巾遞過去，終于繞著彎子開了口：“那個……你和蘆璐是怎么認識的？”

“我沒和你說過嗎？”顧游樂倒是一臉驚訝。

沒有。自從她出現，你就很少和我長篇大論了。不過宋璃只是在心里抱怨了一下，并沒有說出口。

“其實，遇見她那天……我挺慫的。”

遇見蘆璐那天，對于顧游樂，就是普通的上學的早上。他站在擁擠的公交車廂里，祈禱不要堵車。半路上，他感覺到有人在碰他，不止一次。他伸手去摸口袋的時候，摸到了另一個人的手，嚇得一回頭。他看清一個男人偷了他的手機，正調頭往后門擠，因為此時馬上就到站了。

可是他沒出聲，他不知道車上還有誰是那個男人的同伙，他想著破財消災算了。

就在那個時候，蘆璐出現了。她抓住了那個小偷，義正詞嚴地讓司機停車報警。小偷自然是不承認的，一個勁兒推搡蘆璐，車上的人們也都是看好戲的姿態，甚至還有怨聲載道怕遲到的。蘆璐孤立無援，直直看向了他。他明白，蘆璐看到了全程。

雖然有些猶疑，顧游樂還是走上前去，證明那個手機是他的。

就是這樣，事情結束后，他和蘆璐成了朋友。起初，他有些不想面對這個女孩，他的第一反應是道歉，可不等他開口，蘆璐制止了他，說：“無論什么時候，保護自己都不是錯的。”

“那你……”

“總得有人是正義使者吧。”蘆璐歪頭做了個夸張的表情，隨后自己笑個不停，“開玩笑啦。”

“就是這樣。”顧游樂吃完了盒飯，走了幾步，將飯盒丟進了垃圾桶，然后看了看表，“我要回去啦。”

宋璃抱著膝蓋坐在原地，內心反復掙扎。顧游樂記憶里的蘆璐那么好，她即使說了她的想法，又如何。

但這是她唯一的可能，唯一的。

“我上午遇見蘆璐了。”果然，她剛一開口，顧游樂就驚訝地回過了頭，“她和一群看起來不太好的男生在一起。她說那是她的朋友，還不想讓我告訴你……我覺得……”

“你覺得什么？”顧游樂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我們知道的，她父母雙亡，只有一個奶奶住在老人院。她可能很缺錢，所以她……”

“你說她只是想騙我？”

宋璃低下頭，沒承認也沒否認，可是顧游樂已經生氣了。他原本已經走了幾步，又走回來，站在宋璃面前，叉著腰，一字一句地說：“有誰騙錢會繞那么大彎子？再說我有幾個錢？你為什么一定要把人想得那么復雜？”

果然，是她輸了，就如同蘆璐說的，顧游樂不會選擇相信她。

她和顧游樂同學六年，初中畢業他們考入同一所高中，其實只是意外。開學那天，她看到顧游樂，心里高興極了。她終于不用去認識新的人，她可以維持現狀了。她最喜歡的就是維持現狀，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所以從沒有人試圖了解她。

顧游樂從來都沒有試圖了解過她，因為她始終如死水般平靜。

“哎，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宋璃抬起頭問，嘴角居然帶著一絲笑意。顧游樂還沒有從上個話題里緩過來，有些卡殼，結巴地說：“朋，朋友……”

“不，不是朋友。”宋璃的笑容結成了冰，“如果是朋友，你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嗎？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幾號嗎？你知道我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嗎？你從來都沒想過要知道，不是嗎……”

顧游樂突然無言以對。

“從今以后，我們只是同學。普通，同學。”

撂下這句，宋璃轉身跑掉了，一直到跑不動了，就跪在柏油路上，雙手撐著地，眼淚啪嗒啪嗒打在路面上，在地面印出一個個黑點，很快就干掉了。

她徹底敗了。其實，就算沒有蘆璐，她想要的也一樣無法獲得，在她假裝昏倒的那一刻，她就清楚了。

因為，即便是看到她在眼前昏倒了，顧游樂也沒有詢問過她究竟生了什么病。

6.這世上總會有理解你的人

那天之后，直到三模，也就是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宋璃再沒有和顧游樂單獨相處過。雖然普通對話還是有，但儼然是一副最普通不過的同學的模樣。

有幾次，她看到顧游樂滿臉愧疚，欲言又止，火速地走掉了。

她開始給蘆璐下套，她要拿到蘆璐在做不好的事的證據。她主動約蘆璐見面，一次、兩次，漸漸地她們熟悉起來，越熟悉，她的心越動搖，因為蘆璐的天真仿佛是從身體內部透出來的，是閃著光的。

終于，等宋璃覺得時候差不多了，她像之前一樣約蘆璐，然后放了蘆璐鴿子。她藏在附近，看蘆璐等了一會兒，才給她打電話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蘆璐絲毫沒懷疑，還說了很多遍“沒關系”。緊接著，宋璃開始跟蹤她。

其實，宋璃也不能保證一定能跟蹤出個結果，但一次不成就來第二次。她跟著蘆璐走了很久，蘆璐上了一輛公交車，她就打車跟著。終于，她看到蘆璐和一個男生見面，就是上次那群人里，情緒很激動的那個。

這次見面也一樣，他們拉拉扯扯著，似乎在吵架。最終，似乎是蘆璐妥協了什么，兩個人并肩離去了。

宋璃跟在后面，拍了好幾張照片。

她跟著蘆璐和那個男生，拐到了一個很清靜的居民區，都是四層小樓，舊得很，看上去房齡沒剩多久了。她眼睜睜看著蘆璐和那個男生一起進了一個樓洞。

跟到這里就夠了，她想。可是就在她轉身要走時，她最怕的事情發生了，劇烈的耳鳴讓她十分痛苦，連帶著腦袋里都像有蜂鳴器一般眩暈。她知道，她現在需要吃藥、需要躺平，可是她現在什么都做不了。那周圍，甚至連個人影都沒有。

看吧，宋璃，這就是報應！昏過去前，她嘲笑了自己一句。

再醒來時，已經過了半天了，她意外地看到了在旁邊玩手機的蘆璐。“你醒啦。”蘆璐回頭看了一眼她，絲毫不驚訝。

“你送我來的？”

“我早看見你在跟蹤我了，就是沒管。”蘆璐把手機塞到口袋里，“我知道，你是擔心我耽誤顧游樂的前程，但……我不會的。”

宋璃看著她，沒有說話。

“那個男的，是我哥，親哥。嗯……他雖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就是小混混的程度，也不是什么太壞的人。他只是在走彎路，我想要快點把他拽回正軌。”蘆璐在床邊托著腮，“從這個角度上看，我們兩個的目的是一樣的。”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敵人可能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宋璃看著蘆璐的眼睛，突然想到了這句話。

“上次我沒細說，我父母是在一起事故里死的，那時候我還小，我哥哥比我大一些，所以可能受到的打擊比較大。我們沒別的親人了，就一個奶奶，但我父母還活著時，就把她送去養老院了。我很想把奶奶接回來，可我現在沒有能力照顧她。而我哥哥……他一直在逃避，他也不去看奶奶，不去念書，每天晃啊晃的，我就每天追著他跑。有時候想想，自己在干什么啊？他又不領情，而奶奶總有一天會糊涂到再也想不起我們，我在這個世上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啊？”

“沒錯，我也這樣想。”宋璃掙扎著坐起來，不頭疼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好極了，“我啊，一出生就有病，那個什么美尼爾的，大多數人不知道的病。我會時不時耳鳴、頭昏，非常難受。雖然大夫說，不能確認究竟是不是遺傳，但我媽媽確實也有這個病，所以我爸媽覺得非常對不起我，從小對我有求必應。他們不知道，他們越這樣，我越害怕，我不敢交朋友，不敢有特別大的情緒波動，我甚至想，我不能戀愛、不能結婚、不能將這一切延續下去！我真的怕死了！于是，我就這樣，活成了一個木頭人。”

宋璃從來沒一口氣說過那么多的話，說完之后，連她自己都覺得吃驚。她和蘆璐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突然默契地笑了。

“你替我保守我的秘密，我也替你保守你的秘密。在你們高考之前，我不會再去搗亂了。”

“一言為定？”

蘆璐伸出手去，宋璃猶豫著，也把手伸了過去。

這世上總會有理解你的人。宋璃終于相信了這個。

“你幫我講一下這個題型。”

晚自習時，老師出去見家長，宋璃拿著試卷轉過頭找顧游樂問題目，他顯然被她嚇了一下，隨后立刻拿過了試卷，認真得有點語無倫次。

他受寵若驚的樣子，讓宋璃覺得有些好笑。

“那天說的話，抱歉。”她小聲說。

“不不，該說抱歉的是我，我仔細想了一下，你說得對，我確實是……不合格的朋友。”顧游樂顯然沒想到她會道歉，“說實話，當時你轉學過來，我就是高興有個熟人，但是以后的事，我并沒有……很認真，我……”

“我知道。”宋璃打斷了他的話。

“不，我現在是認真在說，我們還是努力考到同一所大學吧，就是我們約好的那所。”

宋璃原以為顧游樂會趁機把那個約定抹消掉，她都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顧游樂的話，才讓她驚訝。

“我當你答應了哦。”

顧游樂不等她說什么，就開始解題了。

宋璃看著窗外，蟬鳴的夏天到了，鳳凰花開了，告別就在眼前，可為什么她卻覺得，她在遇見與重逢呢？

7.原來，告別還是如期而至

一切都結束的那天，傍晚時分，突然下起了雨，她站在雨里，沒有打傘，仰頭閉起眼睛，感受雨絲灑在臉上的清涼。

她覺得活著，棒極了！

高考的試卷，是她做得最順手的一次，雖然她會，證明大家也都會，分數線會提高，可她仍舊信心滿滿。

填志愿的那天，她早早就到了，站在校門口，等著顧游樂一起進去。

可是比顧游樂先到的，是一個讓她的心陡然一沉的人。

蘆璐的哥哥。

“我沒記錯的話，你……上次和璐璐說過話？”蘆璐的哥哥顯然不是路過，是特意找過來的。

“是，有什么事嗎？”宋璃的余光看到顧游樂走了過來，眼睛里滿是疑惑。

“我是蘆璐的哥哥，她最近有聯系過你嗎？”

“最近？”

“就這兩天。”

宋璃下意識看向顧游樂，顧游樂搖了搖頭，她也搖了搖頭。

的確沒有，在那天之后，蘆璐信守承諾，再也沒來找過顧游樂，似乎是找了個什么借口，跟顧游樂說，要忙一陣子。

“我是想起上次你穿的校服，才找來的。”蘆璐的哥哥說話很有禮，穿著一身很素凈的黑，“我們的奶奶去世了，就前兩天，在老人院突發急癥，送去醫院沒搶救過來。”

宋璃和顧游樂統一動作，在身側握緊了拳頭。

“那是個半夜，蘆璐可能是想讓我見到奶奶最后一面，可是聯系不到我，就去我住的地方找我，可是之后……就再也沒她的消息了。”

“什么？！”宋璃比顧游樂還先一步激動了起來。

“醫院只知道她跑出去了，可是再也沒見人回來，后來還是警察聯系到了我，現在警察已經立案了。可是，你們知道，作為親人，不到最后，我不想當作是出事了，我只希望她是傷心難過，躲在哪里了……”

一個臉上已經略帶滄桑的大男生，說著說著，突然掉了眼淚。

不期然地，宋璃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那天的結尾，是顧游樂對她點了點頭，就轉身走了。他倆背對背走了幾步，宋璃回過頭，發現顧游樂也回頭看她，她看到顧游樂的眼圈是紅的。

她不知道顧游樂填了什么志愿，但實際上，她又是知道的。

成績出來之后，一切塵埃落定，雖然是一所二本學校，但宋璃還是考上了她和顧游樂約好的這所學校。然而，她收到了顧游樂的信息，他約她最后一次去學校。

她知道顧游樂想說什么，所以最后，她沒有去。

后來，過了幾天，她一個人去了學校，看到了顧游樂留給她的信。說是信，其實是反面是顧游樂的成績單，上面顯示著比她高的分數，考一本綽綽有余。

——我最終還是想要再等一等，警察那一直沒有消息，或許她還活著。她那么堅強的人，就算遇到了什么危險，也一定會努力活著，找到回來的路。反正時間還長，我想在這里，多等一等。對不起了，和你的約定，我終究沒有做到。

在成績單的正面，寫著的，卻是和成績截然不同的話。

宋璃背起行囊，踏上火車的那天，下了一場暴雨。她坐在火車上，看著熟悉的城市在倒退，躲在雨幕里看不分明。她在對面人不滿的眼神里，拉開窗子，把顧游樂的那封信，折成紙飛機，朝過去的方向丟了去。

幾乎是在脫手的瞬間，它就墜了下去，看不到了。

原來，告別還是如期而至。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