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靨如花

廣雨辰

我突然發現，國人是越來越愛笑了。什么微笑、淺笑、狂笑、媚笑、竊笑、憨笑、壞笑、詭笑、獰笑、譏笑、冷笑、訕笑、怪笑、傻笑、佞笑、恥笑、嘲笑、歡笑、甜笑、苦笑、陪笑、癡笑及大笑，凡此種種，都一一呈現在國人那一張張幸福甜美的俊臉上。并且我還發現，社會地位越高，笑得就越好看;社會地位越高，笑得就越溫馨，讓人看了就倍感舒心，倍感欣慰。也說句時髦的詞兒，這或許就叫做素質吧。

我說這話可沒有巴結誰的意思，真的。話又說回來了，我就是一個斗大字不識幾個的鄉下老漢，一輩子都靠種地過活，就是想巴結人家也巴結不上啊。再說，我好像也沒有那個必要巴結誰吧？

我說這話你們還別不相信，咱就拿看電視來說吧，上電視的大多數都是有頭有臉兒的人吧？你們看到有一個是皺著眉頭的嗎？一個個笑得都是那么甜，就像嘴里含了蜜，從臉上一直笑到心窩。要多甜蜜就有多甜蜜。

我就是沒有機會見到真人兒，要是有機會見到，我非得好好地跟他們學學，學學他們是怎么笑得那么甜蜜的。

真人兒不好見，好在電視上常見。我就對著電視學，還時常一個人兒對著鏡子傻笑。但我知道電視上是沒人兒傻笑的。只是我這人生性太笨，怎么學也不得要領，學著學著，就變成是傻笑了。盡管東施效顰，難免讓人貽笑大方，但令我驕傲的是，笑已深深地植入到我的思想中。如果我有機會，我敢說，我一定會把所有的笑都發揚光大，讓笑成為國人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但可惜的是，我的身份已決定，我不可能在這方面有所發展了。但這卻一點兒也不妨礙我心向往之。

可令我氣惱的是，老伴非但不支持我，反而拖我的后腿。只要一看到我對著鏡子傻笑，就大驚小怪跑去找兒子，竟然說我是得了神經病。

你才得了神經病呢。我就是真得了神經病，頭腦也比你清醒一百倍。

真是氣死我了。

但，氣歸氣，我心里還是清楚的，老伴還是疼我的，只是有些時候，疼得有點兒不那么是地方。

算了，不提她了，還是提提我在笑上面的心得吧。我認為，要想笑得舒暢，笑得溫馨，笑得甜蜜，笑就必需發自于內心。我想，之所以我笑得不過關，可能就是因為這笑不是發自我內心吧。

我不能發自內心是有原因的，是因為我兒子今年已經三十一，好不容易找到個愿意嫁給他的女朋友，我卻一直沒給他批下來房場。

雖說房場沒批下來，但我一點兒也沒有怪政府的意思。真的，不但不怪，我還要感激政府，也就是這次批房場，才讓我真正感受到了笑的魅力。

那天，老伴特意找出來我結婚時做的那套新衣服，雖說是三十多前的老樣子，可現在穿來，卻一點兒也不感到陳舊過時。又往我兜里塞了兩盒紅塔山，我才心懷忐忑地騎上那輛買了近三年的八手摩托趕往縣城。

您或許會問，不就是去縣城批個房場，至于忐忐忑忑的嗎？按說，批個房場的確不算是啥大事兒，可您要知道，我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都活了大半生了，連鄉長也沒見過幾面，突然之間，居然要到縣城去辦事兒，您說，我這心里能不有幾分忐忑嗎？

可事實證明，我的擔心純屬多余。人家大衙門口的機關干部，素質就是不一樣。我騎著那輛八手的摩托才接近縣政府，就看到一位六旬老者，滿臉堆笑地走出收發室。那笑容既可親又可愛，就像一朵剛剛綻放的鮮花，呈現在我面前。

不怕您見笑，乍見到這張笑臉，我幾乎不敢相信那張笑臉居然是對著自己笑的，甚至直到那張笑臉對著我問來辦啥事兒，我都沒敢相信他是沖著我笑的。

我下了摩托車，行為多少有些木訥，遲疑地向左右身后瞄了幾眼，除了見到地下有一條修長的身影外，身側再無一人，才終于敢確信他是沖著我笑的。我受寵若驚，也連忙陪上一張僵硬的笑臉。一時間，竟忘了回答，急忙取出香煙，抽出一支遞了過去。

收發室老者的臉上依舊是笑容可掬，輕輕推開我的手說，老哥，您就甭客氣了。您還沒回答我，來這兒是找人，還是辦事兒？

聽到了嗎？他居然對我稱您。

知道嗎？這就是素質。

不像我們村主任，一點兒素質沒有。本來開心的事兒，到他那也給你整心堵了。就拿前幾日來說吧，還是為兒準備結婚批房場的事兒，就讓他給我整得滿心不愉快。

那天一早，我便拎了兩瓶白酒，兩條香煙，滿臉堆笑地來到主任家。

人都說，當官不打送禮的?？墒俏覀冎魅?，將老臉兒一繃，拉擦著滿臉橫肉張口就罵，哎唷，你個狗日的，今天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要不你個狗日的咋會給我送禮？全忘了當初競選村主任時，點頭哈腰地給我家送兩條香煙，五百塊錢時的媚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此一時彼一時。誰讓現在反過來了呢，我也只好陪著笑臉央求說，這不是你大侄子的親事兒訂下來了嗎，我尋思著給孩子們蓋三間新房，想在村兒里批個房場。

但，罵歸罵，主任還是大筆一揮，給我批了個房場。臨走時還不忘告訴我，鄉建辦的業務交縣里了，你狗日的就不要往鄉里跑了。我心中就是一顫，家門口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小衙門口都讓我挨了頓好罵，這要到了縣城那個大衙門口，還能有我的好果子吃呀？可誰又能想到，在小衙門口挨頓罵，在大衙門口卻感到了猶如在春風中沐浴般的溫馨。

我說明來意，收發老者便手指著院內的一幢四層小樓說，您這事兒歸XX局管。老哥，您看到那座樓了嗎，XX局就在一樓陽光大廳辦公。我連忙道謝，推著摩托剛要進院，猛然想到摩托沒有鎖，憋了半晌才鼓起勇氣問附近哪有存車的。收發老者指著墻根說，你就把車停在這兒吧。

陽光大廳果然陽光。才走到門前，心情便受到感染，感覺舒暢無比。步入大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長溜兒工作臺，工作臺后是數張辦公桌椅，每張椅子上都坐著一位五官端正的機關辦事員，也不等你走近，遠遠的就沖你露出甜美的微笑。

這么多窗口，我不免一時無措，遲疑了一下，就走到一位姑娘近前。我還沒開口，姑娘早已站起身，淺笑問，您好，大爺，請問您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我連忙掏出村里的批文，陪著笑臉，雙手遞過去說，姑娘，我來是辦這個的。

姑娘接過批文，看了眼說，大爺，您是想批塊兒宅基地對嗎？

我連忙點頭，對對對對，我就是想在村里給兒子建個房。兒子都三十一了。給他結婚用。

姑娘把批文還給我說，要娶兒媳婦了，那可得恭喜您。不過大爺，您這事兒不在我們窗口辦，是在五號窗口辦理。

我后退一步，仰頭一看，才發現在每張辦公桌相對應的上方都有一塊兒扁牌，扁牌上除了標有序號外，還寫有該窗口所辦的業務，只是我識字不多，看了也是白看。

五號窗口是位小伙子，也是沒等我走近，就已站起身，淺笑問，您好，大爺，請問您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嗎？

我忙把批文遞過去說，小伙子，請問，是在這兒批房場嗎？

小伙子接過批文，看了眼說，沒錯，大爺，是在這兒辦。不過，您村兒好像已經沒有預留宅基地了。

我沒聽懂，忙問，啥意思??？

小伙子說，是這樣的，國家為了保護耕地，對耕地的數量和質量都做了一些相應的保護。我要是沒記錯，好像您村兒的所有耕地都被列入了保護耕地行列。

我一聽可急了，連忙掏出香煙，取出一支，遞過去說，小伙子，可不能保護啊，這要保護了，我兒子可咋結婚呀？

小伙子笑著推開我的手說，大爺，保護不保護，我說了可不算。

我以為他嫌煙少，忙把另外一盒煙也掏出來，連同手中打開的那盒一并遞過去說，你說的不算，那誰說得算？

小伙子再次推開我的手說，誰說了也不算，國家政策說的算。

我不死心，又把煙遞過去說，小伙子，鄉下人說個媳婦兒容易，你就給通融通融唄。

小伙子復又推開我的手說，大爺，這根本就不是通融的事兒。

我說，通不通融的，先抽支煙唄。

小伙子說，大爺，您甭客氣。該辦的，我們一定給您辦好，不該辦的，您就是送我十條煙也沒用。再說，我也不會抽煙。

我說，那我這房場就辦不了了。

小伙子笑著說，違反政策的事兒，誰也沒辦法。

我還是不死心，抱著僥幸之心說，小伙子，我批的是院里的菜地。

小伙子說，菜地不也是地嗎？

我央求說，小伙子，大爺求求你了，你就幫幫大爺吧。

小伙子說，大爺，您這事兒我真的幫不上忙。

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感覺澀澀的，也說不清口中到底是個啥滋味。呆立了半晌，才緩緩取出支煙，叼在口中。剛取出打火機，肩頭便不知被誰輕輕地拍了下。

拍我肩頭的是位四十幾歲的中年人，笑吟吟地指著一個禁止吸煙的牌子對我說，對不起大爺，我們這兒禁止吸煙。

我木訥地點了下頭，仿佛根本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掏出香煙，取出一支，遞向中年人。

中年人笑著連同整盒煙也接了過去，并將煙塞入盒內，又順手把我叼在口中的那支煙取下，也一并塞入盒中說，大爺，真對不起，我們這兒不允許吸煙。

我笑笑，卻沒有立刻接煙。

中年人臉兒一沉，口吻極其嚴厲地質問那小伙子，你是怎么服務的？

小伙子一臉無辜，科長，大爺剛才還好好的吶，他是聽說房場批不了了，才這樣的。

中年人問，什么房場？

說也奇怪，別的話我聽不清，小伙子的那句科長，我卻聽得真真切切。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握住中年人的手說，你是領導吧？請領導無論如何得幫幫我，我兒子三十一，我老伴今年六十五，我老伴做夢都想抱孫子啊。我老伴抱孫子的希望就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科長笑了，大爺，您別激動，有什么話，您慢慢說。

我忙把村里的批文遞過去，科長接過，一邊叫那小伙子給我倒杯水，一邊把我引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雖說已然面對領導，可我心里還是一點兒都沒有底，自把批文交到他手中，嘴里便不停地講述著，直至小伙子給我和科長各端來水。

科長接過水杯，邊看批文邊問小伙子，大爺這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說，大爺村兒里已經沒有預留宅基地了。

科長說，你沒向大爺解釋嗎？

小伙子說，解釋了。解釋完，大爺就這樣了。

科長點頭說，知道了。這兒交給我，你回去吧。

不等科長說話，我連忙哀求說，領導，我兒子真的要結婚，連結婚的日子都訂好了，你無論如何也得幫忙通融通融。

科長笑著說，大爺，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不能讓我們做違反原則的事吧？

我陪笑說，可我批的這塊兒地是院里的菜地。

科長說，菜地也是地，只要是地，就受到國家的保護。

我哭喪著臉說，真的沒辦法通融了？

科長說，大爺，要不咱這么辦，我們想辦法幫你勾通一下。

我連忙握科長的手說，那我可得代表我全家好好地謝謝你。

科長笑說，您先別忙著謝，事兒我答應你了，但卻不一定能辦成。你這事兒好像挺簡單，其實卻挺復雜，我們不僅要內部先勾通，還要向上級主管部門以及鄉里有關部門勾通。只要一有消息，我會馬上通知您。不知您對我們的答復是否滿意？

我連忙說，滿意，滿意，哪能不滿意呢？

科長說，您滿意就好。我們就怕老百姓不滿意。

又喊過小伙子，拿來一本意見簿，非得要我提意見。我還能有啥意見？本不想提，可領導說啥也讓我寫幾句。我也認不幾個字，只好在意見簿上寫了個大大的“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