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穡艱難。漫長的農業社會,或云農事是勞動的樣本,農民是辛勞的典范。春耕,夏耘,秋獲,冬藏,春不避風塵,夏不避暑熱,秋不避陰雨,冬不避寒凍。古人以此描寫農民的辛苦,農事的艱辛。當然,最典型的莫過于李紳“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首婦孺皆知的《憫農》了。然而,就親歷者而言,這些文字仍顯蒼白、籠統,未能表達出農業勞動那種勞動的強度和辛苦的程度。寫這些文字者,雖能體會到農民的勞苦、農事的艱辛。但他們大多只是些具有重農思想、民本意識的官吏或應試不第、懷才不遇、寄情山水的文人,應是些未能親身從事農事勞作者。
我們這輩人5歲開始放牛,7歲隨父兄一起下田插秧割稻子種地,讀書上學期間亦如此。從小學到初中,學校離村子不遠,除了農閑時抽時間上山砍柴外,每天早晨,每周周日,每年寒暑假,我無一例外地是在生產隊參加農業勞動。讀高中時住讀,學校設在陳貴鎮,陳貴現在是全國聞名的富裕鄉鎮,當時是礦山區政府所在地,離我們村有十來里路。那時,學校星期六下午一般都不上課,上午一下課,我們就急匆匆往家跑,好趕上下午參加生產隊勞動。有時生產隊運化肥、買農資用品什么的,也卡在這個時間點,算上我們一份。除寒暑假外,每個星期天仍然堅持參加一天的勞動,下午提早一點收工,草草吃點東西后,趕回學校參加晚自習。那是青春年少,令人難以忘懷的美好歲月。腦袋里不去想太多的東西,渾身是勁,放學或是上學,十來里的路程,40幾分鐘就跑到了。有趣的是,就是這樣上學放學來回地跑,加之天資條件和技能訓練,我的同學、戰友黃勇前到部隊后有機會進入了八一體工隊,成長為一名長跑運動員,參加過全軍體育運動會。他后來復員后參加高考,也因此就讀大學體育專業,并留校做到了大學教授。
人民公社時期,農民勞動報酬并不高。那時,一個全勞動力一天拿十個工分,到了六十年代中期,由于國家高度重視,農業生產逐漸發展起來了,在我們那里,十個工分可以拿到七八角錢,有些富裕的地方甚至可以拿到一元多錢了。當時政府在政策層面推行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而生產隊在實際執行中,差距還是比較大。通常,一些優秀的青年婦女一天的勞動量、勞動效能都能超過一個男勞動力,但她們一天只能拿到七個工分。對于孩子們來說就更是如此了。我們剛參加生產勞動時,早晨半個、上午、下午各一個半,一整天下來只拿到三個半工分。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每年增加半個工分。象插秧、割稻子等等這些農活,婦女和孩子們在體能和速度上更具有優勢,但她們仍然只能拿比男人們少的工分。就是這樣,我到讀初中時,一年下來勞動所得基本上就能夠拿回自己的全部口糧了。高中期間,農事勞作十八般武藝,我基本上件件粗通了。1972年底,我高中畢業后回鄉務農,就是全勞力了。那時候,同學見面,形象地自稱為地球修理工。
農事勞作中,除開挑啊馱啊一些需要出大力的活兒非男勞力不可外,更多更辛苦勞累的一些活兒,象插秧,收割水稻、小麥這些農活,主要都是婦女和孩子們在承擔。年少時,最羨慕那些男子漢大老爺們,插早稻,特別是雙搶期間,他們要么座在秧馬上,嘴角叼根煙,邊聊天兒邊扯秧,要么嘴巴吆喝著,手中悠悠地揮著鞭子駛牛。而婦女、孩子們則弓著背,彎著腰,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兜一兜地把秧苗插下去,一把一把地把稻子收割起來。插早稻時,春天氣候好些,時間也短些,十來天,最多半個月也就結束了。天氣好時,春陽高照,風和日麗,人們干勁高漲。全生產隊婦女、兒童20多號人,一般小的田塊,人們一聲“啊嗬”下田,一支煙功夫也就插完了。遇到大的四、五畝以上的田塊,人蹲下去,一眼望不到頭,等插到彼岸直起腰來,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的時間差不多也就過去了。這樣弓著腰,低著頭,兩只手不停地運動著,長時間保持著一個姿式,腰酸臂疼勃子僵硬,一天下來,腰象被人用刀在砍一般,疼得都直不起來。
谷雨前后,南方雨水多,遇到刮風下雨的日子,氣溫仍然很低。為了趕進度,人們還得爭分奪秒下田插秧。那時我們唯一的雨具是蓑衣斗笠,遇到綿綿春雨、潤物無聲,這蓑衣斗笠可以發揮作用,倘是風雨交加,則毫無抵御能力了,雨水從脖子領口灌進去,從背部、前胸往下流,到了腰部在褲腰帶處匯流,一會兒,整個身子就濕透了,大半天下來,人冷得發抖,上下牙齒直打架,手腳都不聽使喚了,只是機械地在運動著。我年少時因底子差,身子骨單薄,遇到這種天氣,肚子總是陣陣作痛。即使這樣,也從未有請過病假、休息過半天。
就我的人生經歷而言,對人的意志和體能最具挑戰性的勞動,莫過于”雙搶”了。一個人,他如果經受了“雙搶”的挑戰與洗禮,我想,他這一輩子還有什么樣的艱苦磨難對付不了的呢?
所謂“雙搶”,是指搶收早稻和搶插晚稻。因氣候條件適宜,我國長江以南各地一年之中可以種植兩季水稻。長期以來,國家對糧食的生產高度重視,自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過去以后,就在上述各省區推行雙季稻栽培制度。因為節氣原因,必須趕在七月底之前在搶收完早稻的同時,又趕搶著把晚稻秧都插到田里去。這個把來月是一年中農民最緊張繁忙的季節,也是最艱苦勞累的時候。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農歷六月,也就是陽歷的七月了,是長江中下游、江南地區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除有數的幾個洪澇年分外,這個季節雨天少,即使下雨也是一會兒就過去了。更多的時候,真是“徂暑肜肜。上無纖云,下無微風?!睆纳衔?1點多到下午4點多,這5、6個小時,?野外恒溫一般總是保持在攝時38-39度,很多時候高達40幾度。赤日炎炎,陽光似火焰般照射,曠野中,空氣都象是燃燒著了,抬眼望去,水田中熱氣蒸騰,田里的水也被曬得滾燙滾燙。這個時候,人們在水田里割稻子、插秧苗,上蒸下曬,面朝黃土背朝天,黃汗流到腳后跟,渾身上下沒有一寸地方是干的,后背的衣服上面,汗水中的鹽分干了留下白花花的一片。
為了與高溫錯峰,人們采取早起晚睡,中午休息的辦法。即每天早晨4點多鐘起床,中午1點多至3點多休息,晚上8、9點,有時甚至干到10點、11點鐘才收工。這種錯峰的辦法確實效果很好,既提高了勞動效能,又避開了酷暑高溫,保護了人們的身體。但問題是人的生物鐘改變了,可就苦了孩子們了。每天天還沒亮,村莊沉浸在一片謐靜之中,孩子們睡得正香甜的時候,生產隊長喊出工的粗大嗓門就在村巷中響起了。孩子們總是在大人的拖拽下,一邊搓揉著眼睛,一邊往家門外跑。我那時老感覺沒睡夠,總覺得能夠睡到自然醒是件非常幸福的事情。以至于后來我離開農村后,養成了嗜睡的習慣,每當周末和節假日,首先考慮的是睡覺,一般情況下不睡到自然醒不起床了。
這樣的氣候環境下,這么高強度的勞動,年復一年地,男女老少們就這么堅持下來了。當然,現在回過頭看,這種勞動對于婦女和孩子們來說確實是嚴酷的。但我想這也是一種很好的訓練,是對人的意志和耐力的一種嚴格的煅煉和考驗。世界上,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對自己族群體能和精神的訓練方法?;蛟S,這種極其艱苦的勞作不僅是我們民族賴以生存和延續的需要,也是我們民族對自己族群體能和精神獨有的訓練方法吧。同時,這種艱苦卓絕的勞動過程中,訓練和體現的一種堅毅執著的勁頭、一種堅韌不拔的意志、一種勤奮勞作的習慣和一種吃苦耐勞的精神,應該是我們民族精神的典型體現,是非常難得、最可寶貴的精神財富。也應是我們這個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基本特質之一了。
老輩人常津津樂道的是,解放后,兵禍匪患銷聲匿跡了,土地改革以后,廣大農民分得了田地。農夫種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年辛苦半年閑。當冬天來臨時,天空飄飛著雪花的時候,農家老少早已圍坐在火爐旁邊,被羅通掃北、薛剛反唐、宋江殺惜、武松打虎等的故事情節深深吸引著,一個個樂得前仰后合,如醉如癡了。到了六十年代中期,農業學大寨逐漸升溫,這種散漫自在,悠然自得,半年辛苦半年閑的農家傳統生活不再,冬閑變成了冬忙。先是搞些農田基本水利建設和一些配套工程。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一些大型水利樞紐工程、大型水庫建成以后,這時已充分發揮威力了,不是特大災害,一般的年景都能確保旱澇無虞。冬閑時只是搞些延伸配套、維護工程而已。文革開始后,開山毀林造地、圍湖造田等破壞性、形式主義、政績工程等東西越來越突出了。印象較深的一次是,1970年的冬天,全縣開始在大冶湖圍湖造田。生產隊勞動力不足,學校放寒假后,我們這些中學生就全都上工地了。圍湖造田,勞動環境十分艱苦,湖塘低洼,四處是淤泥、積水,人擔著百十來斤重的泥土挑子踏在上面,難以自拔,腳每抬一步都很費力。寒冬臘月,湖上風大,雨雪霏霏,滴水成冰,一天下來,人都凍成了冰棍子,不少人手腳凍破了,痛苦難耐。這種大型工地,為了鼓舞士氣,提高效率,加快工程進度,組織者常常掀起勞動競賽,拖得人精疲力竭。當時,公社帶隊的是一位姓柯的團委書記,大冶一中老三屆的高材生,小白臉,書生模樣,可年輕氣盛,作風強硬,對工程進度盯得很緊,每天天不亮就吹哨子趕人上工地,晚上天大黑了才收工。就這樣,一直干到逼近年關才讓回家過年。
勞動總是很艱辛的,有時甚至是痛苦難熬的事情,然而許多時候又充滿著無窮的歡樂。
一些勞動,比如挖紅薯、掰玉米、掏花生等等,一些嘴巴閑不住的人,一邊干活兒一邊往嘴里塞著嚼著花生、紅薯、玉米桿子。一些半大的小伙子則不住地找些小嫂子們打鬧著、逗笑著,更有一些膽大的則在地頭地溝溝中追逐著,撕摟著翻騰打滾滾。這時男人、女人們便很自然地各自分成一邊,鼓噪著助威吶喊,田地里便成了一片歡騰的海洋。這些勞動強度不大,且秋高云淡,天氣涼爽,讓人充分體驗和感受著豐收與收獲,心頭蕩漾著滿滿的興奮與喜悅。
人民公社時期,牛是生產隊的寶貝,駛牛被看著是件技術性強的活兒,一般的人不讓沾邊,被一些老把式把持著。駛牛包括犁田、耙田、打草滾、耖田等。這其中,耖田與播谷種一起被公認為是農事勞動中兩件技術性最強的活兒,只有這兩項農活過關后,才能夠成為一個全勞動力。老實說,犁田和耖田是需要點兒悟性,要有點眼力,但用現在的話說,究其實還是一個經驗性、熟練性的活兒。我年少時喜歡看大人犁田,有時也從別人手里接過牛鞭,扶著犁尾走兩圈。后來慢慢地自己學會單獨耕作了,總愛牽頭好駛的牛,再挑架輕便鋒快的犁去耕田。特別是耕秋田,那種感覺至今讓人回味。晚稻收割完后,已經深秋了,氣候干燥涼爽,經過個把星期的晾曬,晚稻田基本干透了。這個時候耕田是很輕松省力的,只需把犁尾掌穩,牛韁繩控制到適度,輕揚著鞭子,偶爾吆喝一、二聲,這個時候,牛就象是能夠理解人的心思似的,牛從心走,心隨所欲,泥浪翻飛,泥波平整,溝垅均勻。最后,田耕完了,人站在田埂上,細細往下一看,嘿,眼底下不就是一件完美的工筆美術品么?
多年來,閑暇時,我對二胡獨湊曲情有獨鐘。二胡大師閔惠芬一曲《喜送公糧》,那歡樂明快,優揚舒暢的旋律,一下子就把人帶到了交公糧那個歡樂、熱鬧、興奮、繁忙的場面。那時候,人們愛國熱情高漲,早稻豐收了,曬干、揚盡,雙搶大忙中抽空檔,趕著早晨或是傍晚的時光,生產隊男女老少齊出動,一路上都是各村各地送糧的人群,隊伍能排了幾里路長,大家又說又笑,快步如飛,糧站4、5里的路程,20幾分鐘就到了。趕忙著排隊、過泵,糧倉內,稻谷堆積如山,人們肩扛著籮筐,踏著木跳板爬到谷堆頂上,把稻谷倒下去,剎那間,那種豐收的喜悅和一個農民的自豪感油然而涌上了心頭。
白駒過隙,轉眼間,幾十年過去了。在科技革命和制度創新的推動下,現代農業和傳統農業已不可同日而語了。前年,家鄉茗山中學的老校長張弛來看我。他已退休多年,年近八十了,精神旺健,身板仍很硬朗。我從部隊復員后,上大學之前,在茗山中學教過一年書,是他的部下,也是同事了。我們的交談自然離不開故土與故人。他深有感觸地告訴我,現在農村政策確實好,農民不交稅了,還有種田補貼,機械化程度高,愿意種什么,什么時候種,自己說了算,正經莊稼人,沒有不說好的。那語氣和眉宇間流露的滿是欣羨。我隨意調侃道,要能夠退回去四十年,我一定學了陶潛,歸田園居了。
我國是古老的農業國度,農業文明是中華文明的源頭和主線的一個重要方面。古人講,農,天下之本也。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不知稼穡之艱難,懼有廢失。歷朝歷代天子三推,皇后親蠶。我想,親歷稼穡之艱難,其價值和回報并不僅僅是經濟學意義上財富的創造、增長與積累。更多、更重要的可能還在于,一方面訓練和煅造了一代又一代人,一種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另一方面,還宣示著我們民族先哲經世治理燭照千古的智慧,使之薪火傳承恒久流淌在民族精神的血脈中,成為一代代慧者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