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春節還沒有過完時,父母就預約今年還要回家過年,因為工作總是很忙,我當時回答:“還定不了呢。”
春天的花兒還散發著香味兒,立夏的第一天父親就打電話來問:“過年回來嗎?”我猶豫了一陣,說現在還是忙,不好說,何況離過年還早呢!
不知不覺間,樹上落下的黃葉又在凜冽的寒風中打著旋轉,一年即將過去。父親又打來電話:“你們準備好了嗎?回家過年,你媽身體不好,她挺想你們的。”我想了想說:“那好吧。”
終究是拗不過父親的執著,于是我們提前兩個月定了大年三十回家的機票。
飛機起飛了,沖破云層在蔚藍的天空中翱翔。鄰座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第一次坐飛機,一直驚嘆窗外的白云,在如此潔凈蔚藍的天空中靈動變幻的神奇和美麗。交談中了解到,她三歲時父母便離異,從此再沒見過自己的媽媽。但是電話里媽媽幾次預約她一起過春節。她說與媽媽一起過年,想起來就感到興奮和激動,但她總是有些顧慮,畢竟與媽媽、繼父有些生疏,還不知道如何開口。想著孩子從小到大對母親的思念,聽著孩子稚氣的話語,我想我是幸運的。
飛機很快便降落在海口機場。走出倉門,南國的海風撲面而來,北方的料峭春寒頃刻間蕩然無存,一路的椰樹翠綠飛掠過我的眼簾,一路的四季花香彌漫過我的全身,真真是溫暖如春了。
一進家門,嶄新的拖鞋整齊地擺放在門口。母親站在門邊接過我脫下的大衣,一邊拉著我們的手說:“你爸都嘮叨一天了,飛機是否安全?會不會延誤?路上會不會堵車?”說著又引我和丈夫到房間。“為了接你們回家過年,你爸特意把你們的房間重新裝修了,還添置了新家具。去年春節你說家里沖涼的水壓不夠,你爸還專門買了能加壓的熱水鍋爐,換了新的水龍頭,現在水壓大多了。”我跟在母親身后,看著母親強撐著病弱的身體,挪動著蹣跚的步伐,抬高著嘶啞的聲音,絮叨著父親所做的一切,我的心里涌出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幾年前,母親被醫院診斷患有惡性腫瘤,當時我們一家大小都不能承認這個事實,父親叮囑我們別把真相告訴母親,他擔心母親承受不了這種打擊。于是我們一家人想方設法隱瞞病情,甚至用電腦模仿做了一張假的病理報告,還設計讓母親自己去發現她的病情。
那會兒我有說不出的痛苦,帶著母親在醫院做著各種掃描檢查,進檢查室前一分鐘還在與母親談笑風生,安慰她只是排查。可當她一走進檢查室,就在檢查室大門關閉的瞬間,我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出來,但又不得不在母親走出大門之前,將所有的眼淚包括痕跡隱忍回去,不想讓母親有半點懷疑。
記不清當初是用了什么方法說服母親,讓她做了肺右葉部分切除手術,還做了放療和化療。母親并沒有過多追問為什么要手術,到底是什么病,她說你們說做就做吧,我相信兒女們。手術那天,在進手術室前,母親反倒安慰我們:“我沒事,手術一定會成功的!”
后來母親透露,其實她早就看出來我們的神色不對,但我們瞞著她,她也不想讓我們有心里負擔,就裝著不知道,讓我們心里有些安慰。唉,那些時,天都是灰蒙蒙的。
跟著母親進了房間,茶幾上,擺放的全是我和丈夫平時最愛吃的白香果和山竹,還有五顏六色的糖果、瓜子。梳妝臺上嶄新的牙膏、牙刷、毛巾和潤膚露,讓我的眼睛有些恍惚。不知什么時候,父親也來到我們身后,說:“你們愛看書,我給你們買了一百本經典名著,你們慢慢看,免得每次回來都背著書,太重了!”
眼前的書柜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我熟悉的書籍,我不敢回身,也不敢去看父親,怕我的眼淚管不住流出來。父親這些年變了很多,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對我們管教嚴格。
記得小時候,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天空中烏云一片,黑壓壓地沉下來,眼見著暴風雨即將來臨。我沒有帶雨傘,前方也無躲雨處,正當我左右為難之時,父親乘坐的吉普車突然從我身邊經過。司機停下車,友善地讓我上車帶我回家,我興奮地答應著奔向車門,卻被父親一句“讓她自己走吧”,把我孤伶伶地丟在了路上。于是我委屈地頂著冰雹,渾身被淋得透濕地回到了家中。他知道我在心里怨過他,而這些年,他在默默地為我們做很多事情。
吃飯時,父親拿出最好的酒,非要讓我們陪著他喝幾杯,說是存放了幾十年都舍不得喝的。我說我是女的就別喝了,父親說:“爸爸老了,和你們喝酒的機會不多了,你就陪老爸喝兩杯吧。”我端起酒杯,碰了碰父親的杯子,一仰脖子,幾滴晶瑩的水珠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
趁著假期,我想把頭發剪燙一下,母親要陪我一起去,我說時間太長,她身體不好難得等就別去了。母親說沒事兒,陪你說說話,這一陪就是大半天。從我的工作、生活、家庭一一說開來。然后又回到母親那些早已故去的親人們身上,我的外公外婆、她的外公外婆。她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們的艱辛和窮苦,說只是遺憾他們在世時,她沒有盡到孝心,讓他們好好享福。燙著我的黑發,望著母親滿頭的華發,看著她滿臉的皺紋,瞅著她蒼白的臉頰,摸著她瘦削的雙手,一幕幕往事閃現在我的眼前。小時候,家里貧窮,父母親雖有固定工作,但上有四個老人在農村,下有三個孩子在上學,時常是入不敷出。母親持家總是很節儉,就連我們學習用的練習本,她都是托人買來便宜的紙張,利用中午休息時間,自己裁剪裝訂成冊。每天中午,吃完飯,母親先是催促我們兄妹三人躺下,然后搖著蒲扇把我們送入夢鄉,她再拿起尺子和鉛筆,在裝訂好的本子上畫出方格子。記得有一次老師感慨地對我說:“你要好好學習,看看你媽媽給你做的這些練習本就知道對你寄予了多大希望!”老師的這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母親從來舍不得買一件新衣服,也沒錢給我們買新鞋子。記得上初中時,很多同學都已經穿上了皮鞋,而母親到深夜還在一針一線地給我趕做著我認為過時了的布鞋。當時我并不理解家里的困難,鬧著不穿這土氣的布鞋,又因為沒有更合適的鞋子可穿就只好穿上了。但沒穿多久,為了證實母親的鞋子做小了,我便想法用剪刀將鞋子前方腳趾處頂出了破洞。后來不知是母親來不及給我做新的,或是覺得孩子知道講美了,還是給我買了雙新皮鞋。那是我穿過的第一雙皮鞋,雖然大得并不合腳。
母親逢年過節總是會給四個老人置辦一點東西的,或是每人一件上衣,或是一條褲子,或是家鄉民族習慣中老人頭上纏的毛巾。但老人總是存放著舍不得用,直到去世。而母親在送我到軍校上學時,還穿著帶有補丁的褲子。
聽著母親重復過多少次的嘮叨,我第一次沒有打斷,只覺得心里一陣陣發緊,一陣陣揪心,一陣陣疼痛。
晚上睡覺前,母親仍像多年前那樣,幫我把被角掖好。看著母親彎下孱弱的身子,我輕輕地對母親說:“媽,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您還這樣啊?”母親笑著說:“你就是再大,在我眼里也是孩子呀!”是啊,母親是當慣了孩子的母親的,年輕時在兒童福利院工作時,曾是近200個孤兒的老師兼母親。那時她的眼里只有那些可愛的孩子,今天仍然是。我扶起母親,伸出雙手擁抱著她,眼里蒙上了一層淚花。
假期很快就要結束了,餐桌上,父親又開始預約:“明年春節還要回家啊,在外別太拼了,要注意身體,錢夠花,快樂平安就好。”
想起七十多歲的老父親在家裝修房子,忍著膝蓋的疼痛,拖著笨重的步伐,將物品從樓上樓下搬出搬進的情景,我禁不住對父親說:“爸,您都這么大年紀了,真要保重身體呀,不要再為我們操心了,媽還需要您照顧呢。你們好就是我們兒女的福啊!”
父親一邊說著“沒事。”一邊還是那句話:“明年還要回家過年啊!”
我說:“放心吧,明年我們還回家過年!”父親笑呵呵端起一小杯酒,“來,陪爸爸多喝幾杯!”我們端起酒杯,重重地碰碰父親的酒杯,又碰碰母親的茶杯,一仰脖子,甘醇的美酒流進喉嚨,沁入心田。
相聚總是短暫,親情醇厚綿長。又到了分別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攙扶著走出家門。車子慢慢發動了,他們站在門口頻頻向我們揮手,一陣風吹過,父親的衣服被吹得簌簌發抖,母親花白的頭發在風中翻飛,車子越開越遠,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漸漸變成了兩個小黑點。
我在心里默想:春天的第一個電話,我一定先預約,工作再忙,也要常回家看望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