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社會主義例外論”淺析

孫 莉

（華東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1600）

蘇東劇變雖已過去了二十余年，但理論界對于馬克思提出的“兩個必然”和“兩個決不會”的理論在新形勢下的命運卻從未停止過探討。隨著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迅速崛起，隨著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模式的困境日益凸顯，深化對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發展規律的認識，認識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發展的規律和本質，無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還是對社會主義實踐都有深刻的意義。自“美國例外論”的開山鼻祖桑巴特明確提出“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的命題已過去一個世紀之久，然而現實中的美國，作為一片最具有盛開社會主義花朵的土壤，緣何沒有結出社會主義的豐碩果實，也引起許多人的思考。對此問題的探究，不僅可以把握美國社會乃至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基本走向，而且對深入了解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新變化和未來趨勢有重要意義。

一、背景理論：馬克思主義對于“兩個必然”和“兩個決不會”社會發展規律的經典論述

1848年，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了“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1]論斷，揭示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和共產主義必然勝利的社會發展規律，闡明了無產階級的偉大歷史使命。伴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飛速發展，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日益暴露。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化大生產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制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這就決定了資本主義私有制必將被社會主義公有制所代替。尤其是以生產過剩為主要特征的經濟危機的周期性爆發，更加表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已經無法容納這種生產力。19世紀40年代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統治地位在西歐各國陸續建立。這一時期的馬克思曾坦言，他第一次遇到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因此馬克思開始系統研究政治經濟學。在1859年1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對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作了經典表述。他指出：“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們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盵3]“兩個必然”和“兩個決不會”是馬克思主義對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必然性以及這種必然性實現的時間和條件的全面論述，二者有著密切的內在聯系：前者是資本主義滅亡和共產主義勝利的客觀必然性，是根本的方面；后者是這種必然性實現的前提和條件。二者共同構成了對人類社會歷史發展規律的全面認識。

二、“美國社會主義例外論”觀點述要

根據馬克思的理論，美國本應是最有希望進入社會主義的國家，但事實卻為何相反，美國成為與現實社會主義運動最絕緣的國家。法國學者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早就對美國的獨特性做過論述。他將美國與歐洲大陸國家進行比較后，認為“美國人的際遇完全是一個例外”，“今后不會再有一個民主的民族能逢這樣的際遇”[6]。他認為，美國的發展不同于世界的普遍發展，美國的建立和發展有其獨特的道路，需要以獨特的方式來理解美國。德國國民經濟學家桑巴特，在分析美國工人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地位后得出“美國不存在社會主義”[7]的結論。綜合這些西方學者的觀點，“美國社會主義例外論”一般都傾向于認為，美國的“例外”有著深厚的經濟、政治和歷史文化淵源。

首先，美國的“例外”與其深厚的殖民統治傳統和奴隸制莊園經濟發展有密切的關系。眾所周知，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可以說“所有的美國人都是外來移民或他們的后裔”[8]。美國的獨立，是13個殖民地通過戰爭擺脫殖民統治而獲得的。直到南北戰爭結束，美國重新統一以前，它始終作為一個農業國來發展資本主義。這使得美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形成自身的特殊性，最初沒有大量的雇傭工人，因為有較之更為廉價的勞動力——奴隸的存在。資本家只需花10到20美元便可得到一個終身為其服務的奴隸，而大量受壓迫的奴隸根本不具備徹底的革命性。奴隸出生的雇傭工的階級特點，決定了他們的政治訴求只是獲得自由、獨立和平等的權利，而不是推翻聯邦統治，不是推翻資本主義。美國所特有的殖民特征直接影響著美國工人的經濟生活狀況：一方面，美國的殖民特征導致了其土地價格非常便宜，這直接導致大批量生產的農產品價格非常低廉；另一方面，科學技術的發展促成工業品的大批量生產，尤其當這些工業品被大量銷售時，價格就會更加便宜。而與此相對應的是，美國工人的工資水平卻不低，工人為了滿足自己日益增長的生活需求，往往會花掉更多的收入。桑巴特通過大量數據資料得出重要結論：“美國工人的現金工資收入大約為德國工人的兩到三倍”，“他們在住房、穿著、飲食方面都要比德國工人更好”[9]。因此，美國工人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與統治階級之間存在那種鴻溝，相反卻更易安于現狀。他們覺得，這種繁榮正是源自于資本主義，因而其目標并不是要將資本主義推翻。

其次，美國的“例外”與其兩黨政治的運行模式，以及美國政黨制度對工人黨的影響密不可分。自19世紀20年代初期，美國民主化浪潮就開始掀起。之所以稱美國為擁有民主政府體制的國家，是因為美國聯邦各州都將普選作為其慣例。自1856年后，美國的兩大政黨共和黨和民主黨，始終擁有龐大權力，其壟斷地位一直得到了延續，相應地，其它一切的第三政黨都無法挑戰他們的權威。當然，在美國歷史上并非從未出現過社會主義政黨，但是社會主義政黨每在開始孕育形成之時，兩大政黨就會從他們中間挖走領袖?！霸谀切﹫猿滞品F有社會秩序的‘社會民主主義者’面前，總是有許多誘人的官職在晃動?！盵10]這樣，即使是工人階級的領袖人物也不會面對官職無動于衷，因為他們必須為了實現某個目標來進行聯合。所以，兩大傳統政黨讓工人階級變得更加容易從屬于它們，這也就使工人階級與兩大傳統政黨的良好關系，得到了完好的延續。

最后，美國的“例外”與其移民歷史和宗教文化同樣存在密不可分的關系。自17世紀下半葉，美國的移民運動就顯露頭角，到19世紀初期，便開始向西部進發。美國西部自由獲得土地的制度讓大批的移民開始涌向西部，使“農業邊疆”西移，許多移民自己成為了自由的農場主。因此，“在美國工人的思想意識里，任何對當今社會秩序的不滿都很難扎根”[11]。這不僅促進了美國的經濟發展，更提升了美國無產階級的社會地位，進而在一定程度上也就削弱了美國工人的斗爭性，從而減少了社會矛盾的發生。當然，美國沒有進入社會主義，另一不可忽視的原因是其宗教文化根源。1620年，來自英國飽受迫害的清教徒來到北美大陸，建立了第一個殖民地?；浇涛幕姑绹巳绱嗣?，他們一方面追求平等，另一方面又向往自由，無時無刻不鼓吹個人主義。崇尚個人主義和自由的特征，在他們的信仰里源遠流長。這樣的移民背景和宗教文化根源，幾乎不可能使集體主義、財產公有有其生長的土壤。

三、美國的所謂“例外”并未違背馬克思關于社會發展規律的預言

社會主義在美國之所以“例外”是其特殊的移民歷史、奴隸制莊園經濟、兩黨政治的特殊運行模式以及宗教文化根源等諸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透過其神秘面紗，我們要指出的是，美國并非任何實質意義上的“例外”。美國資本主義的發展，雖然沒有像馬克思預言的那樣進入社會主義，但美國也絕不是超越歷史規律的“例外”。美國的發展同樣符合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并沒有違背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發展規律的理論學說。具體依據分述如下。

其一，美國雖然沒有步入社會主義，但絕不是沒有社會主義的傳統。約翰·尼古拉斯就認為，社會主義是美國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沒有社會主義就沒有美國的今天，“正是社會主義觀念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塑造和鞏固了美國”。美國存在社會主義的傳統不是抽象而是具體的，如在美國社會主義的“老家”——密爾沃基，二戰后大部分時間都處于社會主義者的管理之下，那里的社會主義者“認為馬克思主義信念是他們為生活理想而奮斗的最佳工具”[12]。

其二，如果說社會主義在美國是“例外”的，那只是從政黨的角度出發；如果就政策而言，絕不能說社會主義在美國是“例外”的。美國的福利政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社會主義傾向。李普賽特在談論“美國為什么沒有社會主義”時指出，社會主義不僅僅指公有制和計劃經濟，也指建立廣泛的福利制度?？v觀美國整個20世紀的發展，可以說也是福利制度不斷成熟的100年。尤其是30年代的羅斯福新政時期和60年代約翰遜的偉大社會時期，福利制度更是突飛猛進地發展。而且，回顧美國福利制度取得長足發展的兩個時期不難發現，這兩個時期都是民主黨同時在行政和立法部門占據絕對優勢，也正是民主黨以絕對優勢存在，使得與福利制度的相關立法成為可能。因此，雖然美國的社會主義政黨在30年代以后就失勢了，但是實際上可以認為民主黨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內承擔了社會主義政黨的使命。

其三，正是由于汲取社會主義的營養，美國才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經濟危機、社會矛盾頻發的困境。馬克思所預言的資本主義崩潰之所以尚未發生，除了其現行生產力尚能夠為社會形態所容納，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為政治上的民主機制調整了資本家與包括工人在內的普通民眾之間的關系，緩和了社會矛盾。資本主義正在不斷吸收社會主義的營養，實現制度的創新，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自我調整與修復。換言之，資本主義之所以沒有走向崩潰，正是由于其消化吸收了社會主義的精華的緣故。

因此，美國作為主宰世界資本主義的超級大國，雖然沒有進入社會主義的社會形態，但在其社會的發展中繼承了社會主義的某些傳統，其經濟社會的運作中隨處可見社會主義政策的影子。歷史的發展是合規律、合目的的，美國的發展也一樣。如果說美國資本主義通過吸收社會主義精華的制度改良，卻導致了美國的“例外”，那就正好從另一角度印證了馬克思所預言的社會發展的規律。資本主義發展創造了比過去一切時代還要多還要大的生產力，但隨著周期性經濟危機的爆發，這種田園詩般的關系也被打破了?，F今的美國社會，乃至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國家，雖然沒有通過革命的激進方式進行社會形態的轉變，那正是因為資本主義社會形態短時期內尚可以容納生產力發展的緣故。但是，無論是世界性的經濟危機，還是如美國國內的政府關門，都昭示著資本主義國家內生產關系亟待變革，政治運行模式亟待調整。毋庸置疑，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都在通過福利制度來調整社會各階層關系，都在充分吸收社會主義的精華，吸納社會主義的營養。如果不是以僵化教條的方式定義“社會主義”，美國不僅不是歷史發展的“例外”，而且同樣是馬克思關于社會發展規律預言的佐證之一。

四、當代資本主義國家的改良并未消除資本主義固有的基本矛盾

19世紀中期，伴隨著工業革命的完成和資本主義革命的蓬勃發展，資本主義制度在世界范圍內得以確立。從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階級到今天的500年間，資本主義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尤其是二戰后的半個多世紀以來，資本主義更是面臨著從未有過的危機與挑戰，西方模式面臨著從未有過的困境。近年來，資本主義國家持續低迷的經濟形勢、此起彼伏的工人罷工示威運動，以及震驚世界的暴力恐怖事件，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當代資本主義已陷入了危機與困境之中。資本主義的困境不僅僅表現為美國的金融危機，更表現在全世界范圍內的整個資本主義發展模式的困境。典型如資本主義的印度，貧困可以說成為其一個重要標簽，以貧民窟為表征的巨大的貧富差距存在，給世界帶來的思考是震撼的：“血汗勞動、童工奴隸、專橫的黑社會，這一切不是發生在印度的窮鄉僻壤，而是發生在印度的經濟、金融和文化中心，發生在‘印度的上?！?，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盵4]雖然印度的政治制度有其值得肯定的地方，但印度民主受西方民主話語權的影響而呈現出的散軟特點，無疑是許多問題產生的癥結所在。再如東歐，1989年底東歐發生劇變之后，政治上的激進轉型、經濟上激進的“休克療法”、政黨制度的迅速轉變以及私有化、市場化，并未從根本上改變東歐的面貌。時至今日，東歐國家的福利資本主義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減緩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固有矛盾，但其弊端還是顯而易見的。受經濟全球化影響，東歐福利資本主義模式的改革方向日趨向美國模式看齊。但它一切的改革與措施都是在維持資本主義私有制的條件下進行的，因而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矛盾。因此，西方資本主義模式本身的弊端無法解決，就勢必導致資本主義社會更多無法解決的問題出現，歐洲國家的主權債務危機就是最好的證明。

當然，我們并不否認，當代資本主義通過包括帶有社會主義性質的改良，出現了許多方面的新變化，但這并不能消滅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首先，是生產資料所有制的變化。二戰后，資本主義所有制發生了新變化，國家資本所有制形式形成并發揮著重要作用，法人資本所有制崛起并成為居于主導地位的資本所有制形式。其次，是勞資關系和分配關系的變化。勞動對資本的隸屬由形式上的隸屬發展成為實質上的隸屬，資本家對工人的控制更嚴格，剝削方式也更為巧妙和殘酷。在分配領域，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工人階級反抗力量的壯大，資本家開始采取一系列激勵制度和社會福利制度。第三，是社會階層和階級結構的變化。資本家的地位和作用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高級職業經理人成為大公司經營活動的實際控制者，知識型和服務型勞動者的數量不斷增加，勞動方式發生了新變化。第四，是經濟調節機制和經濟危機形態的變化。資產階級國家對經濟的干預不斷增加，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形成和擴張。最后，資本主義的政治制度也發生了變化。國家行政機構的權限不斷加強，政治制度出現多元化趨勢，法制建設得到重視和加強，改良主義政黨在政治舞臺上的影響日益擴大。

當代資本主義發生的這些變化是一個客觀事實，但是，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從根本上說，是人類社會發展一般規律和資本主義經濟規律共同作用的結果，它只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框架內的變化，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根本性質發生改變。資本主義所有制機構的調整并未改變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統治地位，剝削方式的變化也未觸動資本主義剝削統治的根基，資本主義的自我調節和改良更無法消除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包含著現代的一切沖突的萌芽”[5]。在當代，資本積累推動著資本主義基本矛盾不斷激化并將最終否定資本主義自身。

五、結語

總而言之，美國資本主義發展的所謂“例外”，并沒有否定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科學性。馬克思主義是一個開放性的理論體系，隨著實踐的發展應予以與時俱進的詮釋。資本主義被取代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美國的所謂“例外”，除了其自身的歷史、地理、宗教傳統等因素外，不能否認美國同樣也在吸取社會主義性質的營養。所以美國的所謂“例外”并不完全“例外”，美國的所謂“例外”無法對歷史規律進行超越與否定。相反，正是因為一個多世紀以來對“美國例外論”的不斷探討，證明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發展規律認識的真理性。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新變化和未來趨勢必將繼續證明馬克思“兩個必然”和“兩個決不會”論斷的真理性和普適性，馬克思創立的共產主義的理想信念必將更加深入人心。

[1][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13，400.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3.

[4]張維為.中國震撼：一個“文明型國家”的崛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179.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801.

[6]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下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554.

[7]維爾納·桑巴特.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M].北京：電子工業出版社，2013.32.

[8]張 弘，熊沐清.美國簡史[M].吉林：吉林攝影出版社，2004.94.

[9][10][11]維爾納·桑巴特.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M].北京：電子工業出版社，2013.131，51，142.

[12]約翰·尼古拉斯.美國社會主義傳統[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