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彬
回望延安
□李彬
2014年,霜葉紅于二月花時節,習近平在京主持召開了文藝工作座談會。這是近30年來文藝界以及整個文化界的大事,自然引起海內外輿論高度關注,也讓人聯想到毛澤東主持的延安文藝座談會。兩次座談會相隔72年,人世滄桑、天翻地覆,而一以貫之的還是現代中國即新中國的價值與靈魂,還是現代文化即新文化的精神氣象與美學品位。
不無巧合的是,“文化大革命”期間,習近平曾在延安地區上山下鄉,同千百萬知識青年一道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也就是延安時代開辟的現代知識青年的成長之路。用毛澤東在“五四”運動20周年紀念會上講演中的話說:“看一個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標準呢?拿什么去辨別他呢?只有一個標準,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實行不實行和廣大的工農群眾結合在一塊。”當時,一首陜北知青創作的長詩《理想之歌》,曾經點燃了無數熱血青年的青春夢想,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以配樂詩朗誦播出后,更將土窯洞的燈火、信天游的歌聲烙在一代人的心中:
紅日、
白雪、
藍天……
乘東風
飛來報春的群雁。
從太陽升起的北京
啟程,
飛翔到寶塔山頭,
落腳在延河兩岸。
……
40年后的2013年“五四”青年節,習近平與各界優秀青年代表座談時,還暢談起這段青春歲月:“上山放羊,我揣著書,把羊圈在山坡上,就開始看書。”“我并不覺得農村7年時光被荒廢了,很多知識的基礎是那時候打下來的。”2015年春節前夕,習近平又來到下鄉的地方,看望父老鄉親,代表黨中央向老區和全國人民拜年,對圍攏的群眾說“我是延安人”,再次讓世人的目光投向陜北,聚焦延安。
延安,一座歷史文化名城。北宋范仲淹在此戍邊,留下千古傳誦的《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現代延安以革命圣地聞名天下,人民共和國的點點滴滴無不在延安奠定基礎并臻于完成。也正是延安時代,現代中國的政治革命與文化革命達到高度統一,“五四”新青年與億萬老百姓結合起來,先鋒隊與主力軍會合起來,最終形成席卷天下的歷史洪流。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有個比喻:“中國革命有兩支大軍,兩個總司令,一是朱總司令統率的大軍,一是魯 (迅)總司令麾下的新文化大軍。”用當今學術語言來講,延安時代不僅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精神價值發揚光大,而且為現代中國的新政治新經濟確立了一整套強有力的文化領導權。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李潔非在《解讀延安》一書的結語中,列出12項 “延安重大成果及影響一覽”,第一項就是“建立了文化領導權”[1]。其中,尤為突出的是,不僅產生了一大批新文化的經典之作,包括詩歌、小說、音樂、繪畫、戲劇等,而且鍛造了一大批置身人民革命與歷史實踐的 “有機知識分子”(葛蘭西語)。僅從如下“延河邊的文人們”及其歷史功業,就不難想象新中國新文化的波翻浪涌,云蒸霞蔚:
留學生:王學文(留日)、何干之(留日)、葉以群(留日)、周揚(留日)、艾思奇(留日)、陳伯達(留蘇)、師哲(留蘇)、楊松(留蘇)、冼星海(留法)、艾青(留法)、陳學昭(留法)、李又然(留法)、江隆基(留德)、高士其(留美),等等。
大學生:黃華、丁玲、吳伯蕭、王實味、齊燕銘、范文瀾、卞之琳、何其芳、張庚、胡喬木、王汝琪、蔣南翔、劉端棻、王大化、周而復、任仲夷、歐陽山尊、于光遠、楊西光、鄧力群、田間、陳傳綱、李銳、胡繩、高原、朱穆之、顧準、劉祖春、吳光偉、龔澎、嚴慰冰、浦安修、韋君宜、蘇靈揚、李慎之、王光美,等等。
專科生:楊獻珍、王朝聞、錢俊瑞、李莊、袁庚、吳南生、陳叔亮、蕭軍、塞克、孔厥、胡考、賀綠汀、陳企霞、蔡若虹、劉大年、吳印咸,等等。
中學生:安志文、吳德、廖蓋隆、吳冷西、田家英、賀敬之、馮牧、沙汀、陳荒煤、徐懋庸、郭小川、柳青、秦兆陽、劉賓雁、馬賓、江青、葉群、戈揚、李鵬、穆青、王若望、凌云、馬天水、聶元梓,等等。[2]

《延安文人》
這個名單可以繼續延長,即使新中國新文化的凌煙閣功臣,也有不少未列其中,如馬克思主義新聞學奠基人、百歲老人甘惜分,如鄧拓、馬可兩位當年河南大學學子等。鄧拓后以人民日報社社長和《燕山夜話》知名新聞界,并以史學經典《中國救荒史》入選首批“學部委員”;馬可有《南泥灣》《白毛女》《我們工人有力量》等名曲蜚聲天下。至于眾多新文化的經典及其意義,對比一下國民黨憲兵學校軍歌與 “紅色經典第一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就一目了然了:
整軍飭紀,憲兵所司,民眾之保,軍伍之師。
以匡以導,必身先之,修己以教,教不虛施。
充爾德性,肅爾威儀,大仁大勇,獨立不移。
克勵爾學,務博爾知,唯勤唯敏,唯職之宜。
軍有紀律,國有綱維,孰為之率,唯爾是資。
完成革命,奠固邦基,匪異人任,念茲在茲。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
第二不拿群眾一針線,群眾對我擁護又喜歡。
第三一切繳獲要歸公,努力減輕人民的負擔。
三大紀律我們要做到,八項注意切莫忘記了。
第一說話態度要和好,尊重群眾不要耍驕傲。
第二買賣價錢要公平,公買公賣不許逞霸道。
第三借人東西用過了,當面歸還切莫遺失掉。
第四若把東西損壞了,照價賠償不差半分毫。
第五不許打人和罵人,軍閥作風堅決克服掉。
第六愛護群眾的莊稼,行軍作戰處處注意到。
第七不許調戲婦女們,流氓習氣堅決要除掉。
第八不許虐待俘虜兵,不許打罵不許搜腰包。
革命紀律條條要記清,人民戰士處處愛人民。
……
文學博士朱鴻召在其第一部研究延安的專著《延安文人》,即后來再版的《延河邊的文人們》一書中禁不住贊嘆,現代急劇動蕩的思想潮流與文化運動中,“組織最嚴,程度最烈,聲勢至大,影響至深的,不是發生在城市里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而是出現在黃土地上的延安整風運動。時勢造英雄,20世紀中國的真正英雄,也不是發起五四新文化運動的 ‘總司令’陳獨秀,而是領導延安整風運動的人民領袖毛澤東”[3]。正因如此,新中國新文化包括新聞傳播無不將延安奉為圣地,從中汲取源源不斷、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泉。經典影片《英雄兒女》中,王成“為了勝利,向我開炮”的呼叫,也象征性表現了這一點:“延安,延安,我是851,我是851……”“文化大革命”后期問世的歌曲《回延安》傳唱不衰:“一別三十年,今日回延安……”《桂林山水歌》作者、詩人賀敬之,更以情一樣深啊夢一樣美的 《回延安》,表達了一種朝圣般的心情:
幾回回夢里回延安,
雙手摟定寶塔山。
千聲萬聲呼喚你,
——母親延安就在這里!
在當今消費、時尚、后現代潮流中,莊嚴神圣的延安就像一大批現代經典的遭際,形容漫漶,精神消隱,尤其在一片解構反諷的虛無主義聲浪中,延安傳統往往橫遭唐突。上焉者以形形色色的“懺悔錄”要么痛哭流涕,競相為當年的少不更事反省悔過;要么以學術之名深文周納,指鹿為馬。下焉者則不惜道聽途說,甚至無中生有。一次,某校舉行新聞師資培訓班,應邀授課的一位學者不談專業,不論新聞,而大講毛澤東在延安如何天天吃雞一類八卦,弄得年輕教師不辨真偽。我只好說,別的不清楚,但有個細節是真的:1940年,陳嘉庚訪問延安,毛澤東請他吃飯,僅有白菜、咸飯、一味雞湯。也正是延安之行,以及國民黨與共產黨的鮮明對比,使這位愛國華僑斷定:“國民黨政府必敗,延安共產黨必勝。”
這個故事也見于朱鴻召的《延安締造》,這部新書同他之前叫好叫座的 《延安日常生活中的歷史(1937—1947)》一樣,在我有限的延安閱讀中均為難得一遇的佳作,前書47萬字,后書27萬字,加上《延安文人》,總計百萬字,讀來只覺其短,不嫌其長。對新聞人來說,這三部曲似的著作,除了意氣風發的精神氣息、高屋建瓴的歷史視野、激蕩人心的時代風云,更有許多有滋有味、有聲有色的故事與細節,當成長篇報道、深度報道、系列報道來讀均無不可。這里,刻意不提“報告文學”,是因為它們均屬厚重嚴謹的學術研究與歷史著述,只不過以傳神的細節和生動的筆墨呈現而已。其實,這樣一脈史傳學統源遠流長,從《左傳》到《史記》,從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到張蔭麟的《中國通史》,代為不絕。國家精品課《中國新聞傳播史》配套教材、拙著《中國新聞社會史》,也多少借鑒了這一傳統。這一傳統的突出特點,在于讓普通人也能進入紛繁復雜的歷史,把握其脈絡,認識其規律,感悟其道理。以延安為例,從朱鴻召的娓娓敘述中,寶塔山、延河水不再讓今人覺得敬而遠之,而成為活生生的、既可感可觸又可親可敬的革命圣地。下面我們就隨便摘錄其中幾個故事:
1944年5月,從晉察冀邊區到延安幫助建立廣播電臺的英國人林邁克……后來回憶說:“我們初到延安時,那里還沒有標準時間。有些單位使用中國東部的華東標準時間,有些單位則使用華中時間,而延安地方政府則在他們的院子里安上一個日晷,時間是以太陽移動而決定的。這樣多的不同標準時間當然會引起混亂。”由于他的工作是建立電臺,并負責接受(收)和聯系外地電臺,所以必須要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時間。于是,他致信毛澤東。“結果毛澤東先生讓他的一位秘書給在延安的各機構打電話,詢問使用什么樣的標準時間最好。過了幾天《解放日報》登出了一條新通知,規定延安就使用所處時區的時間,即中國中部標準時間。”
1943年2月4日,農歷臘月三十,從下午到晚上,延安城南門外廣場,人山人海,盛況空前。各界軍民兩萬多人聚會,慶祝中美、中英訂立新約,廢除近代以來對華不平等條約。相互拉歌,領導講話,群眾歡呼后,鑼鼓隊、秧歌隊、宣傳隊等近百個文藝團體,競相表演,氣氛熱烈,廣場上到處洋溢著一派火熱的革命喜悅氣氛。在人聲鼎沸的歌舞海洋里,魯迅藝術文學院派出150人組成的“魯藝宣傳隊”特別出眾。他們陣容強大……還演出新編秧歌小劇 《擁軍花鼓》,讓人耳目為之一新。……他們且歌且舞,一唱眾和,在群眾中卻大受歡迎。
正月里來是新春,/趕上豬羊出(哇)了門。/豬哇、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給咱英勇的八(呀)路軍!/哎哩美翠花,黑不溜溜兒花,/送給咱英勇的八(呀)路軍!
當他們唱到“哎哩美翠花,黑不溜溜兒花”的時候,秧歌隊全體隊員一齊非常熱情地大聲接唱疊句,為之幫腔,觀眾更是大笑不止,前仰后合,掌聲雷起。開始,他們都以為演員表演精彩,觀眾才爆發笑聲掌聲。但后來發現不對,觀眾笑得有蹊蹺。幾場演出都是在這接唱疊句處引發全場騷動,散場后他們請教當地群眾為什么,群眾又都笑而不答,這就更奇怪了。后來,他們找到民間秧歌老把式,得到的回答是:“那是一句〔惡〕話(即不好聽的話),是說男女下半身部分……”這才恍然大悟,他們后來將此處唱詞改為:“哎哩美翠花,嗨哩海棠花。”
羊皮大衣,貂皮帽子,高筒馬靴,史沫特萊是一身時裝出現在延安一片青灰色軍裝制服面前的。與她形影不離的是一位年輕漂亮,長發披肩,大學畢業后寫過詩,演過話劇的吳光偉(吳莉莉),時任史沫特萊的翻譯兼秘書。平時偶爾和她們一起出現的還有那位濃眉大眼,最早奔赴陜北,被稱為文藝明星的丁玲。[4]
延安是時尚的,延安是開放的。
中國現代革命引起世界普遍關注,始于延安。在國民黨軍事“圍剿”、新聞封鎖的形勢下,偏居一隅的陜北延安,能打開通向全中國、通向世界的信息通道,是遠道而來的國際友人的功勞。
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在延安采訪毛澤東,把“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豪言壯志(語)傳播給世界。白求恩從加拿大來到延安,堅持在抗戰前線為八路軍和根據地群眾義務服務,把志愿者精神發揮到極致。朝鮮青年鄭律成用自己的藝術才思,譜寫了《八路軍進行曲》,后來被確定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5]
如果說2007年付梓的《延安日常生活中的歷史(1937—1947)》是一部珠玉滿地的私人敘事,那么2013年出版的《延安締造》則是一部氣貫長虹的宏大敘事了。在這部新作中,朱鴻召博士以近50萬字的篇幅,系統、全面、深入地考察了延安這一歷史文本,揭示了100多年來仁人志士艱辛探求的中國道路如何在這里形成,描繪了新中國的雛形如何在這里孕育,勾勒了民族復興的夢想如何從這里起航。一句話,現代中國如何在延安誕生。即使如此,這部沉甸甸的力作依然保留了“日常生活”一書的鮮活生動、活靈活現。比如,除了字里行間窺一斑而見全豹的故事、細節、敘事等筆墨,在全書7個章節后面都有一個案例:斯諾在陜北發現了什么、陳嘉庚訪問延安看到了什么、蕭軍在延安經歷了什么、黃炎培到延安問到了什么、徐佛觀(港臺新儒家代表徐復觀——引者注)駐延安觀察到了什么、美軍觀察組為延安說了什么、梁漱溟兩訪延安聽到了什么。再如,開篇就講述了幾個放棄大城市的優裕生活或社會地位,毅然決然奔向延安的青年知識分子的故事:
黃華,第一個奔赴陜北的大學生
陳明,上海學生的請愿與斗爭
丁雪松,一個重慶銀行職員的愛國路徑
黃華,燕京大學新聞系學生,同北京大學的黃敬、清華大學的姚依林等,領導了轟轟烈烈的“一二·九”運動,1936年作為斯諾的翻譯來到延安,后任外交部部長、國務院副總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陳明,北平“一二·九”運動爆發時,正在上海讀高三,擔任學校學生自治會主席,投身抗日救亡運動,后與丁玲結為夫妻;丁雪松,新中國第一位女大使,去延安前在銀行有一份待遇豐厚的穩定工作,1937年底她悄然離開重慶,春節前夕到達延安,脫下呢子大衣、絲綢旗袍,打上綁腿,系上皮帶,進入中國人民抗日軍事政治大學學習,從一位城市白領變成革命戰士……
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如同漫漫長夜的北斗星、茫茫大海的指南針,延安就是這樣強烈地吸引了成千上萬向往光明、追尋真理的中華兒女,如長河大川一瀉汪洋的抗大校歌,由“二十八個半布爾什維克”之一的凱豐譜寫,既體現了一代革命知識分子的共同心愿,也抒發了黃華、陳明、丁雪松等一批愛國青年的報國情懷。
從朱鴻召的延安系列著述中,我不僅重溫了耳熟能詳的歷史,獲得了前所未聞的新知,而且體味了經典的意味。何謂經典?不談學理與定義,僅從尋常事實入手,是否可以說,經典就是面臨困惑,遭遇迷途,陷入混沌之際,能讓人們重新清醒,豁然開朗,正本清源,返璞歸真的東西。古典中國每逢天崩地坼、禮崩樂壞,總是返諸圣賢,解讀孔孟經典,重新獲得澄明、定力與方向,所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現代中國,百年激蕩,左沖右突,東進西出,最終在延安形成現代中國的類似經典。這一經典既立足中國的歷史文化,又契合浩浩蕩蕩的世界潮流,在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推陳出新的創造中,飛揚著正大光明的現代意識、現代精神、現代靈魂。下面讓我們以新聞界為例,重溫一下這一現代經典。
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新聞界在“全面開放”的時代氛圍中,乘長風破萬里浪,為探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作出了歷史性貢獻。與此同時,新聞傳播領域也難免出現亂象。《新聞記者》雜志從2001年開始,每年評選一次年度十大假新聞,最初希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沒想到一直評到現在還沒完沒了。面對諸如此類新聞亂象,各方疾首蹙額,建言獻策。主管部門十年來推行“三貼近”“走轉改”和馬克思主義新聞觀,更是影響廣泛,也產生了一批高水平、正能量的作品,如《人民日報》的《熱血鑄雄關》、新華社的《索瑪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經濟日報》的《國之重器聲動九天》、《北京日報》的《赤腳醫生——20世紀中國的溫暖記憶》、《科學時報》的《社會系統與生態系統》、《中國青年報》的《新教條主義的光榮孤立》、中央電視臺的《新疆塔縣皮里村蹲點日記》、中國教育電視臺的《遷徙的人》、《文匯報》的《曾維康:來自泥土上的低語》等,新聞行業的風氣雖大有好轉,但許多深層次問題并未得到根本解決。
大略說來,主要問題集中在兩方面:一方面是業務問題,諸如采訪不實、調查不細、事實不清,“客里空”現象五花八門;另一方面是政治價值模糊。北京大學青年學者王維佳舉例說:“這幾年很多中央媒體的傳播內容,尤其是新媒體傳播內容在文化品位和政治思想上對都市商業階層和白領階層的明顯偏斜就很說明問題。”[6]
眾所周知,延安《解放日報》改版是新聞史上的里程碑,由此奠下的一系列思想、觀念、制度、體制、傳統等影響至今,科班出身者對其核心內容更是爛熟于心:“四性一統”(即黨性、群眾性、組織性、戰斗性統一于黨性),全黨辦報,群眾辦報,調查研究,不尚空談,消滅“客里空”,反對黨八股……作為《解放日報》改版的一篇經典文獻《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主要談了兩個問題,也是古往今來一切新聞學、新聞業的關鍵問題,一是新聞的本源,一是新聞的價值(不是“新聞價值”);一者涉及新聞的科學意味,一者關乎新聞的價值取向。關于新聞的本源問題,嚴肅的新聞學、新聞業無不遵奉事實第一、事實至上的觀點,沒有事實就沒有新聞,先有事實而后才有新聞,乃是中外古今新聞人的共識與常識。陸定一或者說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在這個問題上不同于其他新聞學的地方,僅僅在于賦予這一新聞第一要義以唯物史觀的認識論和方法論。值得提及的一點是,2013年歲末與2015年年初,中共中央政治局兩次集體學習的主題,分別是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按照唯物史觀的認識論與方法論,陸定一對新聞學的第一要義作了經典闡發:
辯證唯物主義,主張依照事物的本來面目去解釋它,而不作任何曲解或增減。通俗一點說:辯證唯物主義就是老老實實主義,這就是實事求是的主義,就是科學的主義。
唯物論者認為,新聞的本源乃是物質的東西,乃是事實,就是人類在與自然斗爭中和在社會斗爭中所發生的事實。因此,新聞的定義,就是新近發生的事實的報道。
新聞的本源是事實,新聞是事實的報道,事實是第一性的,新聞是第二性的,事實在先,新聞(報道)在后,這是唯物論者的觀點。
因此,唯物主義的新聞工作者,必須尊重事實,無論在采訪中,在編輯中,都要力求尊重客觀的事實。
如果說關于新聞的本源,陸定一的觀點與其他新聞學差異不大,至少尊重事實是世所公認的,那么在新聞的價值取向上,他的觀點則鮮明地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及其新聞觀的立場——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毛澤東在《解放日報》改版座談會上一言以蔽之地說:“共產黨的路線,就是人民的路線。”《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的第二個要點,就在于集中闡述這一新聞傳播的群眾路線及其價值:
只有為人民服務的報紙,與人民有密切聯系的報紙,才能得到真實的新聞。
這種報紙,不但有自己的專業的記者,而且,更重要的(再說一遍:更重要的!)是它有廣大的與人民血肉相連的非專業的記者。它把這二者結合起來,結合的方法就是:一方面,發動組織和教育那廣大的與人民血肉相連的非專業的記者,積極地為報紙工作,向報紙報道他們自己親身參與的事實,因為他們親身參與這些事實,而且與人民血肉相連,因此他們會報道真實的新聞;另一方面,教育專業的記者,做人民的公仆,對于那廣大的與人民血肉相連的人們,要既做學生又做先生。
這一價值立場,上承“躋身19世紀最偉大新聞工作者”(羅伯特·W.麥克切斯尼)的馬克思及其人民報刊傳統“報刊按其使命來說,是社會的捍衛者,是針對當權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無處不在的耳目,是熱情維護自己自由的人民精神的千呼萬應的喉舌”,下續中國共產黨人及其黨報黨刊的政治價值與政治宗旨。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訪問《大公報》,應總編輯王蕓生的邀請,揮筆留下一幅墨寶——為人民服務。如今,無論是在中南海的影壁上,還是在天南海北各種公務場所包括清華園的會議室門楣上,“為人民服務”這五個毛體大字都觸目可見,人們早已習以為常、司空見慣,并視為理所當然。而這個現在看來如此普通的思想,當年卻有著石破天驚的意義。因為,歷史上何曾將蕓蕓眾生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更未聞“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意識。人民、人民至上、為人民服務,乃是中國共產黨與人民共和國塑造的核心價值,毛澤東更以一句震古爍今的口號,言簡意賅地表達了這一現代價值——人民萬歲!同樣,延安之前,最優秀的中國記者,充其量也只是以一種悲天憫人的心態,關注民生,鞭撻黑暗,呼喚光明,而不會懂得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從而與億萬人民同甘共苦。直到《解放日報》改版,為人民服務才成為一種新的世界觀、價值觀與新聞觀。《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以及一系列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經典,如毛澤東《對晉綏日報編輯人員的談話》、劉少奇《對華北記者團的談話》、胡喬木《報紙是人民的教科書》、習仲勛《新聞工作就是群眾工作》等,無不高揚這一價值,將新聞與人民的血肉相連作為至高無上的價值皈依。
任何新聞學與新聞業歸根結底都離不開特定的價值立場和政治取向。美國批判傳播學者羅伯特·W.麥克切斯尼明確指出,“美國媒介史就是一部大型公司利益持續不斷、無往不勝的成功史”,“它的一切都是直接面向利潤最大化,其他任何事情幾乎都是公關”,“新聞自由意味著資本家自由地從媒體產業中撈取盡可能多的金錢”[7],等等。
馬克思主義及其新聞觀,一向將科學與價值明確統一起來:科學就是實事求是,老老實實,全面地、真切地了解世界,把握世界,解釋世界;價值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俯首甘為孺子牛地積極推動世界,影響世界,改變世界。對照延安的現代經典不難看到,當下新聞學與新聞業一些問題的根源,一方面在于模糊了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另一方面是遠離甚至背離了為人民服務的價值與宗旨,一些名利雙收的記者、編輯、主持人恐怕不僅淡忘了陸定一說的“時刻勉勵自己,做人民的公仆”“千萬要有群眾的觀點,不要有‘報閥’的觀點”,有心無意地拋卻人民記者穆青念茲在茲的座右銘“勿忘人民”,而且更以黨和人民賦予的話語權謀求個人名利甚或政治價值。
有一次,在辦公室與學生聊天,談及黨性人民性的話題。他們倒背如流重復了一通“高大上”的話語,我說這樣說固然不錯,但似乎僅僅觸及表皮,恐怕難以讓人心服口服、入腦入心。馬克思說,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那么,這里如何達到徹底呢?如何徹底理解黨性人民性問題呢?我說,是不是可以這樣看:一方面,沒有現代意義的先進政黨,就不可能有人民這一政治主體。比如,古代中國有草民,有小民,而唯獨沒有現代意義的人民,雖然儒家一直講民為本,君為輕,歷朝歷代也懂得載舟覆舟的道理,但這個“民”沒有也不可能有當家做主的主體意識,小日子一旦過不下去了,就揭竿而起,“殺進東京,奪了鳥位”,然后改朝換代,一切依然如故。而人民以及人民性這一事物及其概念本身,無所不在地隱含著一套現代價值與啟蒙理念,如自由、民主、平等,如民有、民治、民享,也就是人民當家做主。顯而易見,這些價值不會自動生成,不可能自然而然落實在現實中、思想上,而是點點滴滴依靠先進政黨及其歷史作為,如“庶民的勝利”“勞工神圣”“男女平等”“翻身解放”“剝削壓迫”等新詞語新思想的生成等。就像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后,涌現的一大批新文化的經典:《黃河大合唱》《白毛女》《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夫妻識字》《兄妹開荒》《王貴與李香香》《荷花淀》……詩人雷抒雁在人民共和國六十大慶時以熾烈的詩句再次抒寫道:
寬皮帶束緊著灰色的軍裝
短頭發的女縣長
以她洪亮的嗓音
把“人民共和國”譯成親切的鄉音
讓這新鮮的詞匯
一遍遍撞擊衣衫襤褸的
窮苦人的心
……
“解放”,“翻身”
共和國啊,最初的年代
那些贏得戰爭的大手
抖落了鄉村千年的灰塵
一寸寸溫暖著窮苦大眾的心
從這個意義上講,沒有現代的先進政黨,就沒有人民這種政治主體及其現代意識,由此說來,沒有黨性,就沒有人民性。另一方面,作為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中華民族與中國人民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的根本宗旨又在于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離開人民以及人民性,共產黨及其黨性就勢必成為空中樓閣。毛澤東有個比喻: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再好的種子,只有在人民中間,才能生根、發芽,才能茁壯成長。所以,共產黨人必須同億萬人民結合起來,黨性由此寓于人民性之中。總之,從歷史與邏輯有機統一的視角看,黨性與人民性水乳交融,就像一張紙的兩面,無論怎樣剪裁都相互依存。
正因如此,中國共產黨與人民共和國的新聞傳播,一方面必須信守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也就是老老實實的態度與作風,既不弄虛作假,也不裝腔作勢;另一方面必須把握為人民服務的價值立場,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正如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所言:“要始終把人民的冷暖、人民的幸福放在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樂傾注在自己的筆端。”“必須自覺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歡樂著人民的歡樂,憂患著人民的憂患,做人民的孺子牛。”而這一切,都在延安時代奠下根基,并形成《解放日報》改版、《我們對于新聞學的基本觀點》、反“客里空”等一系列新聞經典。對于當下的新聞學與新聞業而言,價值問題尤為關鍵,用清華大學汪暉教授的話說:“中華民族是以人民為主體的政治共同體,它的制度建設、社會政策和民族政策都必須考慮這一政治共同體的基本原則,即人民主體原則。”而這也是現代文明的普遍價值,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正當性。《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毛澤東明確地指出:“為什么人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72年后,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又說道:“不能在為什么人的問題上發生偏差。”“社會主義文藝,從本質上講,就是人民的文藝。文藝要反映好人民心聲,就要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這個根本方向。”社會主義文藝,從本質上講,就是人民的文藝——由此引申一下,是否也可以說社會主義新聞,從本質上講,就是人民的新聞。而這也正是延安及其歷久彌新的現代經典留給今人的深刻啟示。
[1]李潔非,楊劼.解讀延安——文學、知識分子和文化[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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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鴻召.延河邊的文人們[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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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維佳.傳播治理的市場化困境——從媒體融合政策談起[J].新聞記者,2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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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編校: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