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恩主
剛到阿里不久,我就在民歌中聽到“神山”,“一條朝圣的路,都向岡仁波齊”。
第一次目睹神山是去普蘭過林卡的路上。過了門士鄉,翻過幾條溝,地勢平坦了,視野更開闊。同車的貢布部長說,進入普蘭地界了,很快就能見到神山了。
我興奮地向窗外張望,忽然看到路邊有幾只像小鹿一樣的動物,連忙問是不是藏羚羊。他回答說那是野羊,當地又叫白屁股羊。我仔細一看,這些灰色的小動物尾部果真是白顏色。我的目光繼續搜尋,希望看到藏羚羊。貢布部長笑著說:“現在看不到了,起早一點還可能見到。過去路邊的羚羊多,219國道通行之后,車輛一多,羚羊就遠離公路了。”
車一直在柏油路上行駛,據貢布部長說,219國道只有阿里境內是柏油路,而阿里到新疆、到拉薩都還是沙子路。
我們下車在路邊休息,希望過一會兒可以見到神山。司機土旦雙手合十,向著神山方向祈禱。等了十分鐘,還是沒見到,我很失望。正準備上車,突然聽到有人叫道:“云開始散了,能看見了!”我一抬頭,果然在云霧深處露出一座弦月形的白色峰頂,云層盤旋卻也清晰可見。接著,弦月慢慢變滿,云層散開,峰頂全露出來了。
在云霧的襯托中,“這張佛臉”沒有微笑,倒顯得莊嚴安詳。貢布指著佛臉“鼻梁處”(溝槽),問我是否看到神山中間那個槽,解釋說那是佛教和苯教祖師在神山斗法時留下的。“神山俊秀壯美,神秘莫測,佛教和苯教都想據為己有……”貢布給我講起佛教與苯教爭奪神山的傳說。
神山處在交通要道上,在阿里生活時間一長,能夠觀看的次數就比較多了。次數越多,神秘感愈強,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攀登的愿望,想到神山上看個究竟。
這個想法一出,許多人都反對,尤其是藏族同事紛紛勸阻。神山的轉山路海拔近6000米,常有風雪,寒冷、缺氧不說,路滑難行,要是體力不支,萬一遇到危險,在山上又難以救護。
我暫時放下念想,卻更增加了對神山的向往。
聽說神山高不可攀,迄今沒有人登頂。神山海拔6656米,在阿里不算是最高的山,所謂的高不可攀,可能是因為信仰。一些宗教經典認為,神山是宇宙中心,神圣莊嚴而不可攀越。也可能是因為峰頂冰雪覆蓋,周圍陡峭光滑,無法攀登。因此,在阿里只聽過“轉神山”,沒有“登神山”之說。
藏族信眾把轉神山當作消災、祈福和修行,當作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去做。他們認為:圍繞岡仁波齊轉一圈可以洗凈一生罪孽;轉上十圈,可以在五百輪回中免受地獄之苦;轉上一百圈,就可以升天成佛。
轉神山,不僅是各方信眾的夙愿,也是許多旅游者的向往。有一次,我在巴嘎鄉調研,就看到幾名俄羅斯游客住在簡易的賓館,準備調整好身體轉神山。
機會常常降臨到有想法的人。2012年5月,薩噶達瓦節來臨之際,同事米瑪要去神山圣湖為鄰邦朝圣者發放宣傳畫冊,我利用周末一同前往。印度、尼泊爾信眾朝圣,都要從普蘭入境,然后從圣湖到神山。
我們先在圣湖發放畫冊,返回神山腳下的巴嘎鄉吃晚飯。當時天色已晚,車剛拐進巴嘎鄉的路口,就見路邊戈壁灘上有幾十頂帳篷燈火通明,一直延續到鄉政府。狹窄的街道上人聲鼎沸,被塞得水泄不通。我們提前下車從人群中擠到鄉政府,才算喘過一口氣。
我問米瑪這么多人怎么發,米瑪笑著說按名單發。原來米瑪早有準備,他已讓人統計住店人員的名單,特別是印度、尼泊爾人的住宿名單,這是我們發放畫冊的重點對象,如果有剩余再發給游客。
米瑪說,磕頭轉山從樹經幡儀式結束后正式開始,米瑪把我帶到一個較高的理想位置,等著活動開始,他要用相機記錄樹經幡的精彩畫面。
根據當地習俗,每年藏歷四月十五,即釋迦牟尼的誕辰日“薩嘎達瓦節”這天,要在神山西南色雄圣地(藏語“金盆灘”)上重樹大旗桿。人們提前將旗桿放倒,把舊經幡拆下來發給朝圣者或農牧民信眾,作為圣物帶回家用作祛病消災。節日前一天把新的經幡換上,并把旗桿豎起一半。旗桿高達二十四米,加上五彩經幡和各種哈達,又高又重。為防止被狂風刮倒,旗桿深埋地下,周圍用牦牛大小的巨石加以固定,還用粗大的牛皮繩從四面八方繃緊。
我們正聊著,長號聲響起,一個穿著紅色僧衣的主持站在高臺上指揮著,一群喇嘛向著旗桿處誦經,旗桿四周的牦牛石堆旁人們在準備拉繩子。主持向神山朝拜,然后雙臂揮起。剎那間,鼓樂齊鳴,人聲鼎沸,一根巨型旗桿在人們的歡呼聲中重新豎起,喇嘛和信眾向空中拋撒糌粑、香料。五顏六色的旗幡和哈達在高空獵獵飛揚,發出震撼人心的呼響,滾滾的桑煙燃起,裊裊的云煙彌漫藍天。
“真熱鬧,真壯觀!”在荒涼的戈壁高原能見到這么多來自四方的笑臉,感受這么古樸熱烈的氣氛,我不由得發出感嘆。我問米瑪:“這可能得有上萬人吧?”米瑪回答:“這次人少,大概有七八千人,馬年人最多。”據他講,2002年樹經幡時,這兒近三萬人,那一年來神山朝拜的人有十二萬之多。因為人們相信,馬年是釋迦牟尼的本命年,各方神靈匯集于此,馬年轉山一圈等于其他年份十三圈。
這時,看到經幡下的人群散開,除了少部分人返回,大部分人開始轉山。
我想轉山,但米瑪怕我的身體吃不消,就說可以帶我向上走走,近距離看看神山。我們向上走,看到一塊巨大的紅色巖石,幾十米的范圍,有藏族人從地上取沙土裝進口袋。米瑪告訴我,這是天葬臺,有名望的人在此天葬;朝圣的人將這里的土帶回家,遇到喪事撒土,有送往神山天葬的意思。
經過天葬臺,看到神山西面的山麓中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寺廟。“那是曲古寺,神山周圍一共有五座寺廟。”米瑪走得快,我跟在后面,聽他講著神山寺廟的傳說。
說話間,我們到達曲古寺。奇怪的是,我發現兩個年齡較大的藏族老人,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前去轉山,而是圍著古寺磕長頭。米瑪見狀,告訴我,他們要圍著曲古寺轉十三圈。他們年齡大,無力轉山,這里轉十三圈等于轉神山一圈的功德。
進到寺內,住持認得米瑪,熱情地打招呼。寺廟不大,主尊位置上端坐著戴著藏帽的佛像,白玉色的臉上輪廓清晰,很難想象這是天然形成。特別是佛身上掛滿了瑪瑙、珊瑚、琥珀、綠松石、天珠等珍寶,在酥油燈的照射下,珠光寶氣,光彩奪目。
米瑪說,再向北路就難走了,最高處海拔近6000米,天冷路滑,轉山路還有四十多公里,返回得兩個小時。天色已晚,我只好放棄,在曲古寺轉了三圈,一了轉山心愿。
我們正準備往下走,看見遠處的山路上有人逆向行走。米瑪說,逆向轉山的是苯教信眾。“他們不會像米拉日巴和那若本瓊那樣相互爭斗吧?”我問米瑪。“他們見面會相互致意,笑著打招呼。不管順時針轉,還是逆時針轉,神山都會保佑。”看著我這么感興趣,米瑪又給我講了許多神山上的故事。
在紅色的天葬臺,我再次駐足觀看神山。神山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光彩奪目,圣潔威嚴而又寬厚慈祥。再看轉山道上的人們,他們是那么的虔誠和執著。上千年來,素昧平生的人們就是這樣,單純地為了一個信仰或一次感悟在神山相遇,神山以寬厚慈愛的胸懷啟迪和感化著相遇的人們。
(作者系陜西省第六批援藏干部,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雪域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