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無知與恩師的寬容

劉正平

1957年秋，我走進離家十幾里遠的湖南攸縣鯉魚灣完小上學。同班的胡二虎與我同歲，個頭卻比我高出一大截，常帶著我們做捉特務、斗地主、斗反革命的游戲。不過，這家伙太欺負人，老強迫我扮演反面人物，他永遠是響當當的革命英雄。一天，他突發奇想：導演斗爭李健。李健是我們的數學老師，原在攸縣一中任教，打成右派分子，被貶到鯉魚灣完小。

一根草繩將我五花大綁，假戲真做，弄得我哇哇大哭。李老師聞聲趕來，臉色鐵青：“胡二虎，以后想玩就直接斗我，別欺負同學。”說罷，便給我松綁。因我數學成績突出，他很器重我；而有時，難免待胡二虎有些冷落。

1966年冬，我和胡二虎正在縣城上高三，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學校停課鬧革命。胡二虎把兒時的游戲都派上用場了，天天抓人、斗人，聲嘶力竭地呼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不斗則修，不斗則垮，不斗則亡黨亡國……”斗爭更關系到他的個人前途，因為在歷次政治運動中，他發現許多人都是靠整人登上仕途的。“文化大革命”于他，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幾天后，他成了紅衛兵組織中的領導成員，操縱著加入紅衛兵組織審批大權。同學們手臂上都佩戴著鮮紅的紅衛兵袖章，我被胡二虎視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黑苗子”，排斥在紅衛兵組織外，成天灰溜溜的，抬不起頭。

這天清晨，胡二虎找著我說：“跟我們去吧，革命考驗你的時候來了。”

我跟著他們百幾十人，浩浩蕩蕩來到闊別數年的鯉魚灣完小。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胡二虎把李健老師押上高高的斗爭臺。經他的脅迫、煽動和誘惑，我壯著膽兒站在李老師身旁，無中生有對李老師進行控訴，且越來越“進入角色”，最后竟鬼使神差抬起腳，向李老師臀部踢去。一聲慘叫，他摔下斗爭臺。

回縣城后，我馬上戴上了紅衛兵袖章。代價是李老師雙腿骨折，且因得不到及時搶救，傷口感染，做了截肢手術。

1977年，國家恢復已停止十年的高考。因教師稀缺，李老師每天都坐著輪椅去一個高考復習班上課。此時，我已是而立之年，回想那場荒唐事，每天懊悔不已。突然李老師托信來了，叫我去上高考復習班。

見到李老師，我誠惶誠恐，羞悔難當。李老師大手一揮：“什么也別說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現在國家急需人才，特事特辦，高考考生年齡放寬到30歲，你正在界線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好好讀書，別胡思亂想。”

高考在即，面臨的是一場命運的決斗。這天下午，我拿著一道難題找李老師指點。李老師正對著兩個陌生人大發雷霆：“確是突然腦發暈，自己跌下去的。我說了多少遍了，咋還老糾纏這事呢。”這兩人是來對高考考生進行政審的。眾目睽睽，都親見我把李老師踢下臺，應是鐵證如山，但被受害人否定，只好作罷。幾經周折，我在政審中過關，后來考入湖南大學。

李健老師早已作古。幾十年間，我天天在承受良心的審判，久想寫一篇懷念李老師的文字，但怎么寫呢？面對他博大仁慈的胸懷，任何文字都是蒼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