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東方
五年前,安順地戲和詹學彥因與張藝謀打官司而一夜成名。這場“非遺第一案”終因無法可依,而二審敗訴。
如今詹學彥面臨最大的煩惱和無奈,是自己的一身技藝沒人來傳承。這是讓他最難過的,他將親眼看著,自己從9歲就開始跳的地戲再無人可傳。
那場沸沸揚揚的官司已經過去五年了,如今提起此事,詹學彥心里多少還有些疙瘩。但他已經回到自己的生活軌跡里,平常的日子還得繼續。
現在他最大的煩惱和無奈,是自己的一身技藝沒人傳承。“作為我的想法來講,哪怕是教30個、50個我都沒問題,因為我喜愛這個東西。”詹學彥說:“而且我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安順地戲的傳承人,我也應該負起這個責任。但是,誰來啊?我去教誰啊?根本沒人來學啊!”
詹學彥覺得最尷尬的是,詹家屯《三國》地戲隊的演員多數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而村里的年輕人根本沒人愿意加入。
古老的地戲淵源
從4月下旬起,貴州安順地戲技藝大賽將持續半年。在詹學彥這些老藝人眼里,如今的地戲已經走向末路。地戲最鼎盛時期是1980年代,據說整個安順有360多堂地戲,僅安順市西秀區就有190多堂。
那是詹學彥記憶中最后的繁盛,“每村每姓一堂戲,可想而知有多壯觀了吧!”
在安順,屯堡地戲主要分布于安順市西秀區、開發區、平壩、普定等地。地戲演出一直陪伴著新春佳節和農歷七月稻谷揚花,屬村民們的自娛自樂。
據傳,在過去的六百年里,屯堡中的軍戶擔心在太平年月太久了,子孫們會將一身武事荒廢,便逐漸以祭祀祈福跳神戲來強身健體,借以演習武事,含有寓兵于農之深意,卒“軍儺”逐漸演化為如今的屯堡地戲。用屯堡人自己的說法:把自己武藝掩蓋起來,又增強了自己的威武,看上去是在表演,但實際上是在練兵。
地戲在當地又被稱為“跳神”。約定俗成的是,只演歷史上的征戰故事,不事兒女情長的言情戲,更不演《水滸》之類的反戲。不演妖魔鬼怪,即便地戲劇目《封神》也過濾了妖魔鬼怪的情節,更多是打斗內容。
安順地戲承載的是忠、義、勇的傳統價值、道德觀、神靈觀,于是在跳戲的過程和規矩中,傳遞著古老的敬畏、禁忌和道理。
詹學彥是詹家屯地戲的第十六代神頭。安順地戲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一個姓或一個村子只唱一堂戲。但這詹家屯有點不同,其寨分為大門和小門兩小寨,大門多為詹、曾二姓,小門多為葉姓。有地戲兩堂,一堂為以詹、曾為主的《三國》,一堂為以葉姓為主的《岳傳》。
詹學彥說:“我從9歲開始,在我父親詹紹先和叔父曾建章的調教下,開始學跳地戲。”他的叔父曾建章曾是戲隊的第十五代神頭。
詹家屯的《三國》戲本有八冊,用蠅頭小楷抄寫。“一部《三國》跳下來要三個月時間”,全靠著父輩們口傳身教。當年,“小打童”詹學彥很快就成了鄉里周邊的“紅”人,他扮演的趙云、馬超、呂布等眾多角色讓老人們念念不忘。
被“張冠李戴”拍電影
當地的老人們都很懷念1989年普定縣舉辦的首次地戲大賽:“看起來只是為了豐富文化生活的比賽,實際上是所有大姓之間的角力。”
詹家屯的兩堂地戲存在的年代都較為久遠,《三國》戲隊更早一些。在詹、曾兩姓的《三國》戲隊地戲譜書上記載有:“《三國神書傳》,家譜詹、曾武師,神頭各代家傳。洪武十八年,我詹達、曲珉(兩人系第二代)密傳家族武藝,防止反亂,以跳神為名,傳藝為實,家族神祖傳藝。”據說,詹、曾戲隊建立之初都演《三下河東》,后鑒于詹、曾兩姓始祖忠義情深,有如三國書中劉關張桃園之義,故改跳《三國》。而葉姓一直跳《岳傳》。
五年前,那場沸沸揚揚的“非遺第一案”官司讓安順地戲和詹學彥由此出名,用安順市文化局領導的話來說:“不贏也贏了”。可對詹學彥來說,至今他還有一肚子的委屈。
2011年9月,北京的法院二審宣判,仍維持一審判決:駁回原告安順市文化局之訴訟請求。當時,詹學彥激動地說:這場官司即便安順市文化局打輸了,我們屯堡人也還要將官司打下去,“就像我自己的娃兒被取名別人的娃兒,我們現在只是想證明,這娃兒是我們的”。
可接下來的幾年里,政府再沒有動靜,詹學彥覺得單靠一己之力,也無可奈何。
2004年,張藝謀執導的《千里走單騎》劇組在云南麗江拍攝,安順市前文化局局長帥學劍受劇組委托,在當地尋找地戲藝人。
“老局長直接找的我們,說要帶我們去麗江。我們才知道這是個國際著名導演,跟他拍電影都能出名。”詹學彥說:“村里的人聽這些話像著魔一樣。”
本來劇組說好要14個人,后來突然又通知縮減成了8個人。這個變故,讓神頭詹學彥不得不反復給戲隊的人做工作,決定事后給去不了的人分一些報酬。
帥局長的初衷是,“張藝謀是國際知名的大導演,能夠看中你們,讓你們去拍戲,這是一個無上的光榮。從另一個角度說,也是宣傳我們的地戲。”
詹學彥覺得領導講得在理,“電影一上映,我們必然就火了,地戲不就也火了?”
但接下來的事情卻由不得他們操控了,“劇組不讓我們帶自己的面具和服裝”,而且演出中只字未提“貴州安順地戲”之類的字眼。
作為神頭的詹學彥也只是在電影里,給一個囚犯角色做唱戲的替身,他和隊員還要剃光頭,體驗“監獄”生活。“我一共就見了張藝謀四五次,也沒說上話,我們拍戲他是來看的,但是我一個農民,只是個替身演員,臉都露不出,哪能去和他說什么?”詹學彥說:“都是一些主任、副導演什么的給我們發指示。”
其實到后來他也想通了,“我們還以為拍電影是去給我們地戲做宣傳的,現在想想,怎么可能呢?麗江有錢,人家張藝謀是麗江請的,戲都是在云南拍的,安順又沒出錢,人家憑啥要給我們宣傳呢?”
在劇組的二十天,地戲隊員每人每天有60塊錢報酬,作為主要演員和神頭的詹學彥,每天是120元。
與張藝謀打起官司
從麗江回來后,為了緩和戲隊的矛盾,詹學彥買了不少禮物,還把報酬分給了沒去的人。他說:“拍電影沒火,受氣也沒啥的,可是村里人天天在你背后說風涼話可受不了。”
一年后,電影《千里走單騎》上映,詹學彥和地戲隊完全不知道。但村里有人看到了,有人拿著一張碟片給了詹學彥,還問他:“電影都上了,咋沒說咱們村子呢?”
電影里有十五分鐘左右的詹學彥戴著關云長面具,與地戲隊一起表演的片段,配合著日語旁白的中文字幕卻寫著“這是中國云南省的面具戲”。而在影片結尾迅速上滑的字幕中,詹學彥他們反復慢進,終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貴州安順詹家屯戲隊”的字樣,“沒說地戲,也沒說《三國》戲隊”。
村子里開始彌散起各種風言風語,說得最多的是:賣了祖宗。詹學彥在村子里一向威望很高,聽到此話,心都在打顫。
“當時報紙和網絡上開始出現各類文章,說《千里走單騎》再現了云南澄江關索戲的魅力”,而且他們還得知,很多看過電影的中外游客慕名到了麗江,卻找不到電影里的“面具戲”。
這一切讓詹學彥和安順的屯堡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們決定討一個說法:地戲是安順的,不是云南的。
心里憋屈是一回事,想要討說法卻是另一回事。屯堡里的村民沒有能力真正和張藝謀對簿公堂。“如果叫我們去打這個官司,你有什么條件和張藝謀打官司啊?哪怕你有道理。”
這場官司的原告是安順市文化局,詹學彥和地戲隊參加電影拍攝的隊員,作為證人出庭。“如果政府不出面,我們不可能打這個官司。”
但是,直到四年后的2010年5月11日,北京西城區人民法院才終于開庭。“2007年,政府就告訴我們,張藝謀是奧運會的開幕式導演,我們得從大局出發,不能在這時候給人家惹事。”
被告方是影片導演張藝謀、制片人張偉平和出品方北京新畫面影業有限公司三方。詹學彥披掛著地戲中關羽的全套行頭出庭,他把“青龍偃月刀”放在一邊地上,坐在證人席上,陳述了當年參演《千里走單騎》的大致過程。
讓詹學彥沒有料到的是:“上次在監獄里唱。這次在法院里唱,算是給我‘正名了。”
坐在證人席作證的詹學彥,又面對電視和網絡媒體的幾臺攝像機,唱起了安順地戲《三國》里的“千里走單騎”一段。
扮關云長是詹學彥的長項,唱詞和動作再熟悉不過。在拍攝現場,“我們都被要求和犯人一樣,穿犯人的衣服,剃光頭。大家都覺得很委屈,可是我們是農民,去和人說我們不愿意,根本沒人理。”
戲拍到一半走人,是一分錢也拿不到的,詹學彥說:“我們又沒有合同,真是委屈得很!”
面具就是地戲的靈魂
每年5月28日是舊州鎮的城隍節,小鎮的每條街道到處是浩浩蕩蕩的游神隊伍。戴著面具的地戲隊可以隨時停下,在不同的門市小店門口停下唱禱一番,然后收下店家給的紅包。
詹學彥是當地僅有的兩位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之一。
詹學彥對久遠的鄉規記得很清楚:“誰家請我們去,都是特別隆重的儀式,要街道里擺出香案,這才是待客之道,至于紅包、酒席和各種費用更不用我們說。”而現在的儀式,只要主人家擺個香案,主人在前面鞠三個躬就算完事,這讓詹學彥頗感失落。
屯堡人把面具又叫臉子,他們認為“臉子是地戲的標志,也是地戲的靈魂”。直到如今,在屯堡人的觀念里,地戲面具依然是神的化身。雕刻好的面具,在雕匠的主持下被“開光”后,便升華為神。“開光”儀式很莊重,經法事“點將封號”,面具即為神物。
詹學彥家的“神柜”放在一間破舊的房屋里,要洗了手才能打開裝面具的幾口大箱子。詹學彥保管著黃忠等幾個三國將帥的面具,它們都有四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后面的木頭已經破碎到反復用黏合劑粘過,而漆色形狀卻神韻依舊。“每次唱戲都用,一兩年就修一次。面具使用前一定要用雞血點一下額頭。這些面具太老了,我們得像對祖先一樣敬著。”
在屯堡里,地戲不是隨時可以示人的。每次演出一般分為開箱、請神、頂神、掃開場、跳神、掃收場、封箱等程序。開箱完成后,要由神頭將面具從箱子里一面一面地取出來,再由神頭將面具一一分發到演員手上,“這便是‘頂神。”據詹學彥講,“比如說演劉備,我就從神頭的手上把面具接過來。戴上面具頂神以后,就不是一般的凡人了。”隨著演員的身份轉化,地位也就轉換了,思想境界也隨之升華。
每逢祭祀后,進入了地戲的正戲“跳神”。出演者頭戴面具,腰圍戰裙,正面人物穿白色,反面人物穿藍色,一目了然。手執戈矛刀戟,隨口而唱,應聲而舞。演唱的是七言和十言韻文的說唱,在一鑼一鼓伴奏下,一人領唱眾人伴和,有弋陽老腔余韻。
地戲演出最后是“送神”,是把面具重新規整放回箱子。詹學彥說,面具的擺放有特定的規矩,比方說《三國》里面的五虎上將、孔明這些正面人物要放在箱子的正中間,其他的人物面具就可以隨便擺放。
2006年,安順地戲被列入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2008年,詹學彥被列為第二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我們不跳地戲就完了
詹學彥感覺,地戲這兩年似乎正在逐漸復興,政府時常舉辦地戲大賽,第一屆只有10多支隊伍參賽,而第三屆已有參賽隊伍40多支。過去女子是完全不能參與地戲表演的,但是現在跳的人越來越多了。詹學彥認為,從表現形式來說,婦女雖陽剛不足,但她們的整齊度、觀賞性卻比男性好看點。女子隊從第一屆地戲大賽的兩三支,發展到現在近20支。
雖說如此,詹學彥還是嗅到了地戲迅速衰敗的氣息:過去只要到了正月十五,一進寨子來,熱鬧非凡。一跳就要跳到正月二十左右,現在卻清淡多了,特別是年輕人很少有喜歡地戲的。
帥學劍一直在做地戲研究,在他看來,這是多元型現代文化沖擊的后果,“現在還能跳的不多了,能跳的也都是六七十歲的,四五十歲的都很少很少。我去看過的一堂地戲,跳的人全部都是70多歲的人。村里面根本沒有年輕人,全部出去打工了。”
在詹學彥家的墻上,掛著五幅陳舊的地戲照片,這是湖北一個稅務局局長詹必六來屯堡為他拍攝的。
詹學彥抱怨說:道具、服裝都沒有一個可以集中陳列展示的地方。他試圖把村里的學堂老房子修好,那里有個石頭戲臺,“來個人,我們也好有個地方演出。”
已經65歲的詹學彥,經歷了地戲從興到衰的過程,他看得很明白:現在大家的娛樂方式很多,對地戲的需求降低,最重要的是,現在的人對神失去了敬畏,對地戲這種古老文化沒了依戀。
詹家屯《三國》地戲隊的演員多數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詹學彥說,“80年代,我們唱之前每天要排練,先點將,誰扮什么,然后不拿本子,互相唱,最后走場操練,這樣幾個月才上臺演出。現在我們隊哪還有年輕人來唱啊!”
詹學彥覺得憑自己現在的精力還勉強能繼續跳,“我們不跳,就徹底完了!”
老人對安順地戲的依戀感人至深:“如果身體跳不動了,我做夢都還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