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留

有多少貓可以重來
他是我的同宗本家,論輩分,是曾祖父。老人兒孫滿堂,孩子們住在村子另一頭的大院子里。老伴走得早,他一個人守著三間老屋。老屋就在我家后面,老屋的前門正對著我家后門。
那時候,我還小,剛開始念小學。他已年近八旬了,走路行動遲緩。金色的陽光,細密地織錦。老人搬張竹椅,坐在門口的銀杏樹下,捧著一本泛黃的相命書,拿放大鏡照著,看書上昆蟲似的漢字。他年輕時走南闖北,打工掙錢,寄回家。因念過幾年私塾,晚年迷上看相算命。我有時爬到樹上,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冷不丁地從樹上溜下來,嚇他一跳。他笑嘻嘻地拉住我,“孩子,我來幫你看相。”我拼命地往后拽,“前幾天剛看過呀!”他大聲說:“是嗎?你的面相真好,你將來必成大器!”我母親每次聽到他這么講,樂得臉上笑開花,“借您老吉言,這個調皮鬼啊,誰也不指望他將來有大出息!”
這時,阿黃便會湊過來,蹭蹭老人的腿,然后跳上去,坐在他的懷里。他撓撓阿黃的下巴,輕拍它的頭,然后繼續埋頭看書。阿黃是一只棕黃色的貓,它肥大、健壯,聲音洪亮,叫聲能鎮住耗子。阿黃是老人的孫子送來給他做伴的。阿黃機靈,惹人憐愛,給這個家帶來無限生機。鄰居們都知道,老人和阿黃相依為命。
“阿黃,你晚上吃什么呀……”老人問阿黃,他知道它不會回答,但他就是喜歡問,像問自己的孩子一樣。阿黃有時候會舔舔他的手,老人就笑著再問:“阿黃是不是又饞了呀?晚上給你改善伙食,呵呵。”老人像寵著小孩一樣地寵著阿黃,他總是先把饅頭嚼好了,放在貓碗里。所謂改善伙食,是指他給阿黃燉魚,或者喂它一些鄰居送來的魚刺魚骨。
阿黃總在老人身前身后轉悠,他出門的時候,阿黃小狗似的跟在他身后,被他嚷住……阿黃就在門前的大樹下追逐蝴蝶玩耍。它有時也竄到樹上,抱成一團睡大覺。
晚飯后,一人一貓總會在煤油燈下坐坐,人坐多久,貓就陪多久,它總是安安靜靜地趴在他的身邊,在他的手可以夠得到的地方,有時甚至把頭枕在他的手上。晚上7點,老人準時進房間休息,阿黃緊跟著。他們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
這樣的情景,我見過好多次,覺得很有趣。他們的日子從容、安詳、滿足,那種健康豐潤的幸福感,讓人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會有無數個。
好多年,他們就這樣度過了。我也如同阿黃一般,在銀杏樹下慢慢長大。
有一年,梅雨季節,接連數日陰雨連綿。一天,老屋來了幾個工匠,老人的兒子請他們來修葺房子。老屋年久失修,外面下大雨時,屋內便下小雨。屋頂收拾完畢,車走人散,老人忽然找不到阿黃了。屋里屋外干活的人多,阿黃可能受到驚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于是,老人冒雨查看路邊的溝溝坎坎,尋找阿黃,他看見鄰居和過路人,一定會問看沒看見阿黃,嘴中一直喚著“阿黃,阿黃……”
他始終沒有放棄這樣的尋找,鄰居勸他再抱養一只貓,他不愿意。
“阿黃,你晚上吃什么呀……”這成了他的心病。
也許,他與阿黃之間有心靈感應……在他一天幾次的呼喚聲中,阿黃第四天竟然奔著他來了。
阿黃回來了。它是捕鼠高手,就因為這個,它常遭到鄰居“軟禁”。那幾天回不來,可它并沒閑著,在人家那兒始終保持捉耗子的本色,順便給自己養了點肥膘。
老人找回了阿黃,老屋又恢復了往日的溫馨。
那年冬天,老人臥病在床。他的孫子每到飯時,就拎著籃子,送來飯菜,順便把上一頓的碗筷收拾回去。
老人病入膏肓之際,那天中午,我母親領著我去瞧他。
老屋里霉味熏天。老人努力地對我母親笑笑:“閨女啊,這孩子你好好培養,他面相好。”稍稍停頓,他接著說:“記得你做的餛飩真香!什么時候能夠再吃幾只你親手包的餛飩,死也瞑目了。”
阿黃趴在老人的床頭,安靜地舔著他的手。老人的手皮膚褶皺,像枯樹皮,上面插著一根管子,透明的液體通過這管子緩緩地流到了他的身體里。阿黃懂得,它不能碰那根管子,那管子幫老人在做最后的生命的延續……
老人看著阿黃,緩緩地說:“阿黃,等我病好些,能下床了,就給你弄好吃的,改善伙食……”
阿黃回應他似的“呼嚕呼嚕”叫了兩聲,繼續靜靜地趴在他的手邊,更溫柔地舔他的手指……
下午,我母親去鎮上買了餛飩皮子,割肉回來,拌著青菜做餡兒,趕制餛飩。傍晚時分,餛飩煮熟了,她先盛了一碗,端給老人吃。
“好閨女,阿黃今后就拜托你照顧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阿黃,還記得它剛來我家的時候,它才那么一丁點兒大呀……”他那晚的精神似乎比平時好些,話也多,“你看它現在都10歲了,這么胖……阿黃長牙的時候牙床癢癢,喜歡咬東西,我的手就給它磨牙了……”
第二天清晨,他沒有醒來,老人家安詳地離開了……
他的兒子和兒媳婦聞訊趕來料理后事。靈堂設在老屋。頭一個星期,老屋里吹吹打打,好不熱鬧。老爺子高壽,白事當紅事操辦。
那時已經接近三九天了,晚上的氣溫接近零度。
阿黃依舊每天晚上7點跳到老人生前睡的床上,安靜地趴在那兒。似乎它還能聽到老人問:“阿黃,你今天吃什么呀……”
那些天,阿黃拒絕吃東西,每天給它放好的食物都沒動過。它明顯瘦了,毛也很臟,而且干枯。它總是在流眼淚,臉上臟乎乎的。背部的毛不知得了什么皮膚病,都掉了,露出青白色的皮膚。
第10天晚上7點,阿黃晃晃悠悠地走到老人的床前,試著跳上去,但沒有成功。阿黃又試了試,也不中,它微微地抬起爪子,然后趴在地上睡了……
阿黃是安詳地枕在自己的前爪上離去的……
晨曦帶走了老人,如今這晨曦又來接阿黃了。
阿黃被埋在老人的墳墓附近。老屋從此大門緊鎖。后來,老屋也被拆掉。那棵銀杏樹一直健在。
貓的翅膀
小學時,鄰居家的姐姐養了一只花貓。小伙伴們喚它阿力。后來她搬走了,阿力就被遺棄于此。它整晚用爪子撓她家的門,叫得那個凄慘啊,一陣又一陣,就跟小孩哭似的。
第二天清早,我拿點東西去喂阿力。看著它吃得香噴噴的樣子,我心里有些不落忍。心善得近乎軟弱,是我性格的致命弱點。性格決定命運。阿力是個挺命苦的孩子。它如果老是在外頭晃蕩,成天瞎混,自然就成了野貓。誰說世間沒有一蹴而就的事,學壞就是。如果姐姐問我是否愿意收留阿力,我肯定想也不想就會答應的,不必讓阿力白白嚎叫了一夜。
阿力身體健壯,皮毛緊密,四肢的肌肉清晰可見。我收留它在我的臥室。對于自己被拋棄的痛苦經歷,這小家伙好像沒什么記性,吃飽睡足后,立刻就在屋里飛來飛去。兩米多高的書柜、組合衣柜它一轉眼就上去了,然后又仿佛長了翅膀一樣從上面飛下來,鉆入家具的各種縫隙中,只聽見“嘩啦、咣當、咔嚓”等各種聲效,多數是它撞倒不同東西的配音。
阿力不知疲倦地上躥下跳,盡情撒歡,讓人見識了它那高超的彈跳能力。它跑得飛快,可以一口氣沖上小樹的樹頂。它飛奔的速度簡直難以置信。“嗖”的一聲,就沒了蹤影。上樹可以一直攀到最細的樹枝。它最大的本事,就是像鳥一樣飛翔。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也不會受傷。
晚上,阿力輕易不肯安睡。睡前在床上,它從我的頭頂跳到我的腳下,反復折騰,樂此不疲。它跳累了,就會跑到我的床頭,前腳抓我的被角,讓我給它放點空,它好鉆進來。它尤其喜歡闊步走上我的胸脯,倒頭就睡。我用手撫摸它,不禁感嘆,貓的翅膀真滑溜!
那天,我親眼目睹了阿力爬到樹上再飛下來的全過程。
起初我以為它躡手躡腳地爬上那棵老槐樹是在捉鳥。我欣賞貓捉老鼠或捕鳥的時候,表現出的那種冷酷和野性,純粹出于本性和本能,絲毫沒有做作的成分。循著阿力的視線定神細看,它的眼睛緊盯著一只蟬。它爬得太高了。我的脖子酸疼。它靜靜地潛伏半晌,尾巴輕輕地來回擺動,猛地撲向獵物。誰想阿力這一撲,腳下落空,它像一枚成熟的果子,從樹上掉落。
我沖過去。驚魂未定的阿力,身體瑟瑟地發抖,嘴里發出凄厲的叫聲。它左邊的前腳摔壞了,有些浮腫,還在流血。我趕緊給它找藥,涂在傷口上,小心地包扎好。然后,我把它攏在我的雙腿上,人一動不敢動。它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我,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后來,它的叫聲逐漸變小,它在我的腿上睡著了。我的腿逐漸酸痛、麻木,好想換一個姿勢,可我怕把它吵醒,咬牙堅持了近1個小時。睡了一覺,它好像緩過來不少,從我的腿上滑下去,晃晃悠悠地走向放飯盆和水盆的地方。我慢慢地站立起來。
次日,我隨身帶著云南白藥,想隨時給它再搽點。可是這個小東西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在窩里找,沒有,全院子都找了,也沒有。它會不會因為受傷沒有熬過去,找個清靜的地方去自行了斷?想想都心酸。它知道我愛它,但它還是選擇了離開我。我幾乎絕望了。
……
沒想到,三天后,阿力居然神奇地出現了。我一把捧起它,將它抱在懷里笑了,臉上還帶著淚花,它抬起那張無辜的臉沖我“喵喵”叫。它還有些一瘸一拐的,幸運的是它肯吃東西了,也喝水。大概一周后,一切都好了。它走路自如,與以往無異,這簡直是奇跡。我至今不知道在那神秘的三天里,它到底去哪兒了,發生過什么事情。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它安全回來了,每天還能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就好。我又可以撫摸到它那滑溜的翅膀了。
月光下的貓
那時候,我念初中。早已過了蒙頭鉆進被窩打電筒閱讀聊齋故事的年齡,當時我正迷戀日本推理小說作家赤川次郎的“三色貓”系列,那是他的“輕度推理”流行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系列作。在他的筆下,貓咪披著神秘而奇異的面紗,時而幻化成人影真假莫辨,足以滿足一名初中生的獵奇心理。雖然,書中的某些細節,我無法理解;某些場景,我無法想象。
湊巧的是,我家那時候短暫地豢養過一只黑貓,喚作阿烏。英美等國的人們喜歡貓或者養貓,對黑貓卻頗為禁忌,常把黑貓與巫婆相聯系。我母親也反對我養阿烏,但我還是毫無理由地一味堅持著。
那晚,月光如水,沐浴著大地。夜深人靜,街上已經沒有多少移動的物體,包括沒有多少活的生命體。月亮就越來越接近地面和一些活物,比如撫摩一只貓。此前,許多人問過我:“貓也能遛嗎?”我反問人家,你見到有人遛狗,是否也這般驚奇?既然狗可以遛,貓為什么不!
我和阿烏信步來到這個陌生的沒有圍墻的小區,那里一溜過有四個一模一樣的電梯間,每個門口相隔約10米遠,兩邊都各有石頭大柱頂著一個水泥花盆。
阿烏走到第一個門口時,輕輕一跳,躍上石柱。它身形輕盈,身手敏捷,像一個舞蹈藝術家。然后它蹲在花盆邊,久久地一動不動地仰視著墻上的壁燈。在每個門口,它都重復著一模一樣的動作。
它那專注的目光,緊緊地瞪著壁燈,好像略微走神就會有重大事情發生。我仔細地觀察了壁燈的周圍,沒有任何飛動的東西。阿烏不只是專注,而且還用分析、探索和研究的眼光,久久地凝視著發出白熾光的壁燈。
忽然,阿烏扭頭轉向我,用那種詢問、探討似的眼光看我,顯然是要跟我交流什么想法,我試圖跟它解釋燈光的秘密,但始終不得要領。其實,路邊矮矮的路燈,阿烏見得多了。
阿烏見我不能領會它的意思,又轉頭去凝望壁燈。這樣反復多次,只要我不走動,阿烏就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動作。幾個回合之后,阿烏瞧我的眼神就走樣了,它大概已經心知肚明,面前這個笨蛋根本沒辦法理解它所感受到的世界的精彩。
漸漸地,阿烏心灰意冷,失望寫在了它的臉上,它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這個現實:身邊的這個人,雖然對它很好,每天喂飽它,還陪它蹓跶,但要說到思想上的交流,那還差得遠呢。
沒有共同語言,交往豈能持久!
至于阿烏真實的心理活動,是否果真如此,我不得而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動物與人的生存模式其實是不同的,人類自以為是萬物之長,便妄加揣測動物的心理活動。那時我就在想,阿烏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它和人的思維一樣嗎?或許它只是在那里靜靜地回憶或思索。人,是不能完全理解一只貓的。人類并不懂得貓的語言,包括身體語言,所以貓經常會被人類誤解。
我走神了。當我醒來,猛地仔細一看,阿烏就不見了。那夜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阿烏。沒有誰能夠證明它存在過,我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