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轉移機

汪強

一

叫了一整天，老太太已經沒有力氣叫疼了。但從她的神情和姿態不難看出，她比叫喊時疼得更厲害。女兒注視著媽媽的臉，說：“你抓我掐我打我捶我吧。抓抓我，掐掐我，你的疼痛就會減輕一些。”她將媽媽的右手拉來放在自己的左手上。她又說：“要是能夠，我愿意讓你的病轉移到我身上。讓我病，讓我疼。”女兒又叫道：“老天呀，讓我代替媽媽生病吧，讓媽媽的病全部跑到我的身上吧。”

我走進了病房，問做女兒的：“你真的愿意讓你媽媽的病轉移到你身上嗎？”她點點頭，顯得十分堅決。我說：“我發明了一種機械，叫疾病轉移機。它能幫助你實現你的愿望。…‘好，太好了。我跟媽媽商量一下。”

商量的結果是這樣的：老太太不僅不肯將自己的病轉移到女兒身上，反而要女兒將高血壓與胃病轉移到她身上。老太太說：“我老了，你還年輕，日子還長，還有許多事要做，哪能讓你生病呢？”

女兒是孝順的人，當然很聽媽媽的話。

二

機關里要提拔一個副處級干部，有十幾雙眼睛盯著。

張科是十幾個人中的一個。他在科長的位置上已經十年了。如果這次機會不能抓住，那就可能一輩子晉升無望。他把想法告訴了老婆，兩人很快形成了共識：要送！問題是送多少。你送了20萬，人家送了30萬，你這個20萬就扔在水里了。但如果投入過大，將來收回成本也有困難。

快天亮時，張科嘆一口氣，說：“要是我能為李頭頭生病就好了。”老婆打了一個哈欠，說：“你說什么？”張科告訴老婆，負責人事的李頭頭近來老是咳，咳得上氣接不到下氣，看了幾家醫院，都查不到病根子。“你想，假如我能替他生病，那不是比送什么都強？”老婆說：“別胡說了。我寧愿你一輩子不升官，也不讓你生病。”張科說：“你真是沒腦子。你想呀，假如我真的能替人生病，等我做了官，還愁沒有人主動替我生病？”

我及時按響了門鈴。各位不難想到，進屋后我的生意談得很成功。

三

這些日子，我的生意很紅火。預約疾病轉移的已經排到了兩個月之后。就在這時，有人說疾病轉移術的壞話。此刻，我與這個說壞話的人面對面地坐著。

“聽說，你寫了一篇談疾病轉移的文章，我能看看嗎？”我問。

“可以。文章寫出來就是給人看的。”

我看出了一身冷汗。文章說，在家庭成員間疾病轉移的257個案例中，只有兩個案例是長輩的疾病轉移到晚輩身上，其余的都是晚輩的疾病轉移到長輩身上，總體而言，是長輩替晚輩生病，這破壞了社會的倫理。文章又說，在非家庭成員疾病轉移的877個案例中，或者是下級替上級生病，或者是窮人替富人生病，沒有一例相反的情形，這就破壞了疾病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文章最后呼吁，要堅決禁止疾病轉移行為。

“文章可以不發表嗎？”我告訴他，只要他能答應文章不發表，我可以拿出利潤的49%贊助他搞學術研究。

“你把我當什么人？把我當奸商嗎？把我當沒有良知的人嗎？我要讓你明白，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是無價的。”他顯得很激動。

我怕他以為我說的是空話，將一張銀行卡放在他的面前。 他狠狠地將卡扔了過來，吼道：“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正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原來，他在哈佛上大學的孫子病了，所有醫院都沒辦法。兒子說：“爸爸，你得想辦法，他是你唯一的孫子呀。…‘可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沖過去搶過話筒，說：“我有辦法。我能讓他的病轉移到別人身上。”

后來，他答應了我的要求，只要我能將他孫子的病轉移出去，就同意文章不發表，還要寫文章給疾病轉移術多說幾句好話，他答應了。他說，他準備說疾病轉移是最人道的行為。

（蘇童摘自《喜劇世界》2014年10月上半月刊.圖/周子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