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60年來第一次給您寫信,桌前燈下,追思往事,心潮起伏,百感交集,滿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
爸爸,1940年8月,您為我們娘倆赴延安送行,特抱著我與媽媽合影留念。那張照片我一直珍藏著。看,在爸爸懷里的我笑得有多開心、多快活。但出生不滿一百天的小孩,哪里知道這竟是和您的生離死別呢!1942年5月25日,十字嶺上日軍一發罪惡的炮彈,奪走了您的生命。您的壯烈犧牲,震動了整個華北大地。太行山為您低頭致哀,漳水河為您嗚咽哭泣。而對我們娘倆來說,失去您,則是無法彌補的最大不幸。媽媽在其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當時我這個年幼無知的小丫頭,又怎能體會這種折柱塌天般的痛心呢!后來我長大成人,才漸漸懂得,這是給我一生留下的巨大空白和缺憾。養兒方知父母恩。我結婚成家并生兒育女后,才更加深刻地體會到,當初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里,您和媽媽為我所付出的心血和艱辛!伴隨著我終生的,是對您和媽媽永遠的懷念。
爸爸,奶奶一直不知道您已血戰捐軀的消息,大家都有意瞞著她。1949年夏天,人民解放軍揮師湖南時,朱老總指示路過您家鄉的部隊要派人看望她老人家。當進入醴陵的部隊高唱《左權將軍之歌》,派人慰問奶奶時,才告訴她:“左權沒有回來,我們都是您的兒子。”奶奶顫顫巍巍地摸出了一個布包,里面有1942年9月周恩來伯伯委托秘書錢之光從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寄來撫恤款時的書信,有1949年3月葉劍英伯伯設法從香港轉道所寄的一個金戒指和一兩黃金。1949年12月,84歲的奶奶病逝,湖南省和醴陵縣的黨政軍領導人及各界代表親臨送葬。她盼到了抗戰勝利,看到了祖國的解放,并樂以終身。生育了您這樣一位革命將領,勞累受苦一輩子的奶奶,得到了人們的愛戴和尊敬。
爸爸,您走了以后,黨組織和媽媽對我非常關心。我在延安保育院長大。新中國成立后被送進北京八一小學、北京師大女附中讀書,1960年被保送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學習。1952年6月1日,我曾和八一小學的同學代表少先隊員到中南海向毛主席敬獻鮮花,并和毛主席一起照了相。周恩來伯伯在北京初次見我時勉勵說:“你是左權將軍的女兒北北嗎?長得挺像你爸爸,一定要向你爸爸學習!”一段時間里,我住在彭德懷伯伯家里,他和浦安修阿姨待我可好呢!政府發給每月20元撫養費,他們都替我存著,直到1962年才親手交給了我。有一次,彭伯伯回憶起您,深情地對我說:“你爸爸一定知道,那次敵人打的第一顆炮彈是試探性的,第二顆炮彈準會跟著來,躲避一下還是來得及的。可你爸爸為什么沒有躲避呢?要知道,當時的十字嶺上正集合著無數的同志和馬匹,你爸爸不可能丟下部下,自己先沖出去。他是死于自己的職守,死于自己的崗位,死于對革命隊伍的無限忠誠啊!”這些年來,每當在生活、學習和工作中遇到困難的時候,只要一想起您在那頻繁戰斗的環境里,仍然刻苦頑強地學習、不知疲倦地工作和英勇沉著地指揮作戰的情形,我就有了克服困難的信心與力量。
1982年5月,媽媽把三份歷史珍寶慎重地傳交給了我,其中有您寫給媽媽的11封信。在這之前,我不知道有這些信。多少次我淚流滿面地看著這些信,多少回我睡夢中高興地見到了您。21個月里,您給媽媽寫了11封信。從中我真切地體味到您對我們娘倆的摯愛,真是催人淚下!每一封信里都問到我的情況:夏天,您給小太北帶來熱天穿的小衣服;冬天,您記掛著小家伙很怕冷,是否凍壞了手腳;兒童節快到了,您想著我“忙碌地準備”“可能出席比賽”“還可能獲得錦標”;北北病了,您焦急地反復說“急性痢疾是極危險的”“有病了必須找醫生”,急切地詢問病后恢復情形如何。您盼著孩兒快快長大、懂事,知道她的爸爸在遙遠的華北與敵戰斗著……您在敵后十分艱苦的戰爭環境下,最大努力地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您對媽媽的關心體貼,是那樣地至深至微:“自北北在你的肚子里慢慢長大,出世,直到現在,我深感做媽媽的艱難,過去沒有經驗,看得太簡單,現在懂了,母親為自己的愛子愛女實在犧牲得太多了。”您在犧牲前三天的最后一封信中,放心不下的還是我們娘倆,“我擔心著你及北北,你入學后望能好好地恢復身體,有暇時多去看看太北,小孩子極需人照顧的。”真是河深海深,比不過父母親的恩情深!爸爸,您的這十一封信,是我今生今世最珍貴的寶物。
您的這些信穿過歷史的風雨煙云,字里行間充滿了對日本侵略罪行的揭露和控訴。爸爸,您一定記得您寫的這些話:“敵人的政策是企圖變我根據地為一片焦土,見人便殺,見屋便燒,見糧食便毀,見牲畜便打,雖僻野山溝都遭受了損失,整個太北除冀西一角較好外,統均燒毀,其狀極慘。”“敵人新的花樣就是放毒,在軍隊指揮機關駐地,在某些政權機關及某些群眾家里布滿糜爛性毒質。” “大章同志的孩子寄養在群眾家中,亦不幸遭萬惡的鬼子連同奶媽一齊槍殺了。聽說小孩被鬼子打了一槍后,痛苦了好幾個鐘頭才死,真是可憐。”……一封封信,一樁樁事,都是日本侵華戰爭給中國人民造成空前浩劫的錚錚鐵證。
爸爸作為功勛卓著的抗日名將,周恩來伯伯稱您是“有理論同時有實踐經驗的軍事家”;朱德伯伯贊譽您“在軍事理論、戰略戰術、軍事建設、參謀工作、后勤工作等方面,有極其豐富與輝煌的建樹,是中國軍事界不可多得的人才” 。這方面見諸書刊已經比較多了。但是有關您的婚姻和家庭生活情況還鮮為人知。您忠于民族和人民的解放事業,不管如何困難復雜的任務,也不管如何艱苦險惡的環境,對于工作,夜以繼日,兢兢業業,從不推辭,勇往直前。您在生活上艱苦樸實,同士兵一樣吃穿,抗戰時期每月領5塊錢的津貼,沒有一點私積,沒有任何財產,從不為私人作任何打算,直到34歲才結婚。這些家書從側面反映了您的高貴品質。正如您信中所寫,“我犧牲了我的一切幸福來為我的事業而奮斗,請你相信這一道路是光明的,偉大的” “在我倆分別的過程中,我并非不感寂寞、孤單,有時更極想有人安慰,但我決不以滿足我之私欲來處理你的問題,我想這是夫妻間應有的態度”“遠隔千里,身處敵后確是‘愛莫能助,你當能諒我。懇切地希望你為我及北北珍重自己的身體及自己的一切”……您對理想如此堅定,對家庭這樣負責,又常以不能更多地幫助媽媽而難過不安。您的革命精神和道德情操,足以為后人之楷模。正如著名哲學家培根所說:“一切真正的偉大的人物(無論是古人、今人,只要是其英名永銘于人類記憶中的),沒有一個是因愛情而發狂的人。因為偉大的事業抑制了這種軟弱的感情。”
爸爸,您為之奮斗并獻身的事業,已經取得了根本性的勝利。21世紀的中國,正邁步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大道上。您的家書,對于弘揚民族精神和革命精神,形成良好的社會道德風尚,促進祖國的現代化建設,無疑是很有意義的。
愿以此寄托我對你們深深的無限思念。
2001年12月
女兒 太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