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英球
詩歌,似乎是打開文學大門的一把富有靈性的鑰匙,許多作家走上文學道路,往往都從寫詩開始。抗戰老作家支援的成長過程,也借助于詩的靈犀。
1939年春天,小小年紀的支援,孤身一人來到了被譽為“東方小巴黎”的哈爾濱,在茫茫人海中游弋。還好,他十分幸運,經他的一位同學介紹,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作為郵局的一名新職工安頓下來,還有幸認識了當時在郵局工作的青年作家關沫南并結為好友。不久,他又參加了“中共哈爾濱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習小組”,經常參加讀書會的秘密會議,有機會認識了中共黨員關毓華和在上海就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活動的佟醒愚等愛國志士和進步作家;這對于支援走上“以筆為槍,投身抗戰”的文學道路,甚至對以后他整個七十年的文學創作生涯都具有決定性意義。
老作家支援,雖是從寫詩起步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但他最后沒有成為詩人,而是成為了一位小說家,甚至稱得上是短篇小說的創作專業戶。但詩歌成為他隨時帶在身邊的快槍和匕首。為了適應當時淪陷區特殊的斗爭環境,支援的詩,多是采取隱蔽、迂回的表達方式書寫,用隱晦暗示的語言,或借古喻今,或借外說內,去揭露敵人,呼喚人們起來抗爭。
支援從故鄉熱河來到哈爾濱時,哈爾濱的思想文化戰線剛經歷了兩次史無前例的劫難。當時日本侵略者不僅對無辜的平民百姓慘加殺害,對那些積極宣傳抗日救國的文化志士更視之為洪水猛獸,一有風吹草動就立即出動憲兵,實行拉網式的抓捕和鎮壓。1936年的“6·13事件”和1937年的“4·15事件”,兩次鎮壓式的大搜捕,日本憲兵隊光在哈爾濱市內就先后逮捕了愛國志士和文化人士1014人,其中被直接殺害的,就有金劍嘯、王桂華等一批抗日志士、作家、詩人、畫家、音樂工作者等多達二百多人。之后,哈爾濱反滿抗日的文化戰線似乎陷入了一片無聲的死寂里了。然而在地層深處,一座烈焰熊熊般的火山仍然在奔突運行。1939年初春,當支援剛剛踏上哈爾濱這片地處抗日最前沿的熱土時,一個以抗日救國為宗旨的地下讀書會,就活躍在日本憲兵隊的近旁。他頓時感到自己高大無比了,仿佛自己就和一座由無畏和勇敢的烈焰構成的活火山熔在了一起,正重重地壓在那些驕橫跋扈的侵略者頭上。他堅信,那沉寂得太久的怒火,將會高高噴涌,將會摧毀一個舊世界,沖出一片新天地來。于是,支援決然參加了這個由中共地下黨領導的讀書會,義無反顧地加入了一支特殊的戰斗隊伍,“以筆為槍,投身抗戰”,冒著隨時都有被捕坐牢、甚至被殺頭的危險,寫下了不少詩文。“寒凝長夜寂無聲,/沙漠煙火伴孤星,/揮毫涂盡滿腔血,/時過境遷渺無蹤。”
這就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支援受命于《濱江日報》積極籌辦進步文藝副刊《漠煙》時的心情和感慨。既看得出他當時忙碌的無奈,也在字里行間透視出對于未來的迷茫與向往。
如果說上面那首題目為《偶感》的小詩,是支援在燭影寒燈下,獨自對自己親自為之命名并精心策劃的文藝副刊《漠煙》即將問世而偶發的感懷,那么,他“揮毫涂盡滿腔血”的抒情詩作《群犯》,就是一篇力作了。詩的一開始,就以哭當歌地寫道:一任我激動的血流/如春之潮汐,/我仿佛隱約地聽到了/無數靈魂之哭泣了。作者傾情關注的,就是這樣一群“有力更有熱情”,隨時準備著去報效祖國、報恩百姓的《群犯》。他們無時無刻“不在乞祈外面的自由”,可是“高高的鐵窗掛著笨重的鎖,聽來往行走的盡是兇惡的獄卒”。
那時,淪陷區的報刊就辦在日本侵略者的眼皮底下,日本鬼子占領了哈爾濱后,所有出版的報紙和刊物,開印前都必須經日本憲兵隊、警察廳和弘報處的層層檢查。為了萬無一失,青年詩人支援還是在鬼子面前耍了個“花槍”,在詩作中加了個“附記”,說明詩作是寫于巴比賽的《羅馬尼亞的事實》讀后。這是一個1926年發生在歐洲的歷史故事,然而,細心的讀者卻寧愿相信這是對于現實生活的一個深刻的揭露。
你看,好端端的一群中國人,連吃自己種的大米都成了經濟犯,連在自己國土上生長的大豆、高粱,連自己地下蘊積的森林、煤礦,一夜之間竟成了東洋人的所有,連入山下地吃米飯、串親戚的自由都受到了限制,堂堂正正的炎黃子孫,通通成了“群犯”,何罪之有?“群犯們”都想拋不掉他無盡長的思索,/誰也解不開自己的生命與罪惡,/由是活力漢子變成昏晦的幽靈,苦悶的撫摸兩腳創傷和浮腫”。
東北千萬民眾,在日寇鐵蹄下日夜呻吟,一任侵略者的宰割和殺戮,那些吸人血吃人肉的“惡虻使人兩日換作尸體”,“/于是群犯唯一的歸趨/,只有走入了死之窄門了/,坯坯的新土埋著病囚的骨肉/,鐵欄的漬血結成紅銹。”
歷盡十四年亡國奴生活的東北父老,難道還要智者們的點撥嗎?還要批注點什么嗎?這分明是“以一蓋全”的東北百姓亡國奴生活的真實寫照,也分明是被剝奪了話語權的亡國奴們的呻吟和呼號,是最后的一堆殘雪即將化盡時的隱隱春雷。
當“生之火焰繼續絕滅”的時候,人們關心的是“尚在延續著呼吸的群犯是怎樣呢”?《群犯》的作者如實地告訴讀者“他們幾乎失掉了生命力,欲活下去的堅強意識”。當群犯們“最后捧持在他們手中的一線微弱的希望,終于拋掉而粉碎了”的時候,詩的作者并沒有摒棄現實,而是以近乎殘酷的筆觸把真實告訴了讀者:“有的自慰著這是惡夢,低頭無慮地保持鎮靜,/在絕望里抱有希望,然而都在絕望里遭到滅亡。”
作為一個后之來者,至今我仍仿佛聽到了來自那久遠的早春時節隱隱的雷鳴!
看來,支援這位熱血青年,“以筆為槍,投身抗戰”,已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了。在不到兩個月時間,他一撒手投出了《群犯》這顆集束手雷,在同年的五月十七日又在《漠煙》副刊第八期刊發了他的一首微型敘事詩《逃亡婦》。全詩僅四十行,以非常簡練的筆墨,見血、見淚、見死、見尸的細節描寫,深刻揭露了日寇蓄謀已久又有意挑起的一場侵略戰爭,給中國百姓帶來的深重災難。
支援筆下的《逃亡婦》,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呢?她“滿腔悲痛,滿面遮蒙著飛蕩的塵埃”地在硝煙中站起來了,她做出了離鄉背井的抉擇:“幾步一回頭眺望你(她)摒棄的家園,/家園地帶沖起了炮火硝煙。/她在槍林彈雨中站起來,走出去……在/槍子像哨子般直從頭頂飛響/的死亡威脅下奔逃,/昏迷的意識倒壓了你(她)素有的怯弱與恐慌。”作者就這樣用八行詩完成了對一位《逃亡婦》從弱質女到堅強女性的塑造。
當時,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立志“以筆為槍,投身抗戰”的青年作家支援,沒有停步,而是為死去的《逃亡婦》們,捧上一抔黃沙繼續前行,與當時活躍在文學戰線的張志閣(王和)、沙郁(朱繁)等一批文學青年團結合作,互通有無,相互激勵,把《詩經》《暖流》《漠煙》《荒火》《夜風》《曉月》《大荒》等二十多種文藝副刊,辦得有聲有色,使哈爾濱這黑如鍋底的夜空,閃爍出幾縷微茫而又清亮的星光。支援在這期間,除了繼續辦好《漠煙》,寫下一批小說、散文和評論外,又推出了一批詩的力作,而且以勇士的姿態直擊淪陷區的社會現實。《采野花的姑娘》和《極樂之村》這兩首詩的發表,就是明顯的例證。
寫到這里,我仿佛聽到一首歌,一首從青紗帳飛旋而來的戰斗者唱響的歌曲:“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山高水又深……”
無疑,支援就是這樣的一位飛行軍,他不怕山高,不怕水深,他勇敢地把他手中的詩筆作撬杠,伸向社會的最深處。他寫幽靈子:“你死于他鄉,/蜷臥于關角,/哭泣于陰涼的荒塚窟中,/太陽永照不到你——/如長夜夢,夢斷呼吸,/兩眼拉長了思鄉淚。/卸不下史跡的重負,/撥不開周圍的陰影。/曠野埋沒著千古英雄的尸骨,/幽靈子!/尋解不著宇宙之謎。”
至此,詩作者筆端一轉,轉向對羊群的描寫:啊,我聽到了,我聽到了遠山深處在無聲中隱隱的雷鳴……我聽到了,世上沒有什么救世主,“沒有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我聽到了,“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我也聽到了,真切地聽到了一位抗戰老作家面對蒼天大聲的呼喊。
直到七十年后的今天,支援的詩仍像一聲悠遠的春雷,震聵在我們的耳邊,諄諄地告誡我們:丟掉幻想……告誡我們的子孫后代:丟……掉……幻……想……
2015年 清明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