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超的詩

冬天，和父親一起去看海

這些年，黑色閃電在頭頂

像一道道傷痕

為我們注入力量和疼

曾經(jīng)點數(shù)過的星辰

被當(dāng)作一堆碎瓷片，掃入

暗街的垃圾桶

你已愛上在海中游泳

身后的城市，只是回首中

一片遙遠(yuǎn)的蜃景

像童年時，當(dāng)長頸鹿走進

我低矮的病房，你仍在窗外

等待一只火烈鳥的回信

你總是用一把鎖

封藏消逝的事物，所以現(xiàn)在

我只能和你一起去看海

那些船正緩慢地駛向天空

鯨魚已鉆入礁巖冬眠

你說，到岸邊走走

海風(fēng)凜冽，使體內(nèi)的鹽結(jié)晶

我們談?wù)撔滦蜐撏?/p>

并未說起紅色水母浮尸的意義

很快，海底的黑暗升起來

燈火仿佛母親熄滅的眼

我們像兩塊冰，沒有融化的跡象

像來時那樣沉默返回

海不是入口，也不是答案

海，為了完整地呈現(xiàn)

當(dāng)我跟在你身后擠進公交

被用力分開的人群

父親啊，這何嘗不是海浪

夏 天

我被滯留在這夏天里。

陽光猛烈，如一道道鞭子，

街道上漫過羊群。

我脫下衣服，我吃冰，

我練習(xí)隱身術(shù)。

專制筑巢在報刊亭;

鐘表逆時針走動。

天橋下，偶爾有女人路過，

她的乳房閃爍銀光。

我口渴，擰緊欲望的發(fā)條，

抬頭：天空是一面巨鼓。

下午總是悶熱而漫長。

我繼續(xù)吃冰，觀察失憶的人

他們?nèi)缂?xì)碎的鐵屑，

被日常生活吸引和腐蝕。

我就這樣坐在黃昏的邊緣，

如同不存在的存在。

那從宇宙深處降臨的黑暗，

開始籠罩這個夏天，

它像一個我曾背叛的故鄉(xiāng)，

——我已不愿返回。

冬至詩

今夜后，白晝被太陽逐漸拉長

草木被凍土握緊，樓群覆雪

閉著眼，人們擁擠在寒冷里

這一切將獲得更多的光和死亡

而記憶的黑暗永遠(yuǎn)不會稀釋

現(xiàn)已凝為一塊身披苔蘚的巖石

在午夜傾聽城市上空的寂靜

我掂量它，懷念一條消失的河

我試圖將影子融進眼前的景觀

掏出古人的碎骨打磨，拋入夜空

用想象力發(fā)明星辰，反復(fù)排列

占卜我腳下不可預(yù)測的道路

我曾偶遇的事物在光影重疊處

暗自交談，和我告別時變得沉默

我許諾的明日始終沒有到來

遠(yuǎn)方只是此刻的虛幻鏡像

我知曉，我已無法走出今夜

像一個詞語跳出桌上的墨水瓶

跌在白紙恰當(dāng)?shù)奈恢茫痛怂廊?/p>

被后人反復(fù)猜測，輕視或感動

海上書

1

岸上燈火，像一句送別詩

水中的一句微含淚意

海在倒退

光的背后，一道山影為我珍藏

你身體上的波浪

2

船座幾乎全部空著

海風(fēng)吹來咸和記憶

鹽在皮膚上結(jié)晶，又一顆顆脫落

3

航燈一閃——

露出一片急速翻動的鱗

緊貼海面而疾行的事物

我知曉，卻無從說出

4

馬達如一把鈍犁

耕著遼闊而寂靜的海面

在沉默的深處

無數(shù)片鰭在暗中緩慢擺動

突然，一條鯨

停在我的孤獨的中心

5

被燈火蛀蝕的黑暗

閃耀微光的海

你的缺失何其深遠(yuǎn)

我只能嘗試入睡，用夢境丈量

6

星星黯淡

比喻你我的距離

飛機的指示燈閃爍

輕易取消了萬水千山

在各自的棋盤上被移動

隔著一片黑色海域

我們似乎能隨時相見而永未再見

1918年2月9日

——改編卡夫卡日記

有些日子絲毫無風(fēng)，我們知道一定有事情要

發(fā)生

幾日后，凱旋的軍隊路過，令整個鎮(zhèn)子恢復(fù)活力

人們掛上落塵的彩旗，出門歡迎微笑的疲憊

士兵

有些男人趁此機會跑進地窖取酒，開始相聚

暢飲

一朵玫瑰從一扇窗掉在地上，沒有人看見并

撿起

誰都沒耐心再這樣生活下去，但軍隊下午就

走了

一切變得更加安靜。我從地下室走出到海邊

散步

上百條臂膀?qū)⒁凰掖习叮谝乖谶h(yuǎn)處的

海上

孩子們東張西望，走向廣場上光線最明亮的

地方

我知道，我將在六年后死去，我對死已失去信心

歸途中，一只烏鴉在屋檐邊望著剛剛顯現(xiàn)的

月亮

盯看月中的暗影，仿佛它知道那是我已腐爛

的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