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為什么中國的體制改起來特別難
□周其仁

為什么改革開放30多年了’講起改革來還是頗為沉重?再進一步問’為什么我們這個體制’改起來那么難?這里有不少感慨。
現在一個認識是’維系老體制的既得利益太頑固。這個說法當然有道理。改革以來國民經濟壯大了多少倍’所有既得利益也一起壯大了。現在一件事情’背后都是多少億、多少億實實在在的利益。既得利益很大、很頑固’于是改革就難了。
但是’哪個國家在哪個歷史時代都有既得利益問題。一套體制就是一個既得利益格局’從來如此。改革要改游戲規則’也就是要改變經濟競爭的輸贏準則。游戲規則改了’原先的贏家不一定繼續贏’當然不可能高高興興就退出比賽’總還想維系老規則’繼續贏下去。這是人之常情’天下都一樣。所以要問的是’中國的既得利益問題為什么顯得特別嚴重?
我的看法’計劃經濟體制是按照一種理論構想、按照一個理想社會的藍圖構造出來的體制。如把整個國民經濟作為一家超級國家公司來處理’那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經驗。發達國家的市場里是出現過一些大公司’但要讓公司大到覆蓋國民經濟’以至于可以消滅全部市場關系、完全靠“看得見之手”來配置一個國家的經濟資源’那還是要差十萬八千里。但是一旦把這么個超級國家公司說成是“社會主義”的唯一形態’誰能隨便改一改呢?明明行不通’一改就碰上“主義”的大詞匯’碰不得’只好拖來拖去’把毛病越拖越大。
所以恐怕還不是一般的既得利益’而是包上了“大詞匯”的既得利益’才特別頑強’特別難觸動。本來是怎樣搞經濟的問題’非常實際的事情’水路不通就走旱路。但是“大詞匯”當頭’點點滴滴改革的難度也會驟然變大’一靜一動之間好像都觸犯了制度底線’既得利益就變得很僵硬。
既然改革這么難’那么干脆不改了行不行?干脆宣布中國已經建成了新體制’再也無需改革’行不行?想來想去’答案是不行。因為改了一半不再改’大的麻煩在后面。大體有三個層面——
第一’不繼續在一些關鍵領域推進改革’不繼續推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方向的改革’不推進健全社會主義民主和法治的政治改革’很多社會矛盾會呈現連鎖爆發趨勢。以高官貪腐案為例’涉案的金錢數目巨大’本身就夠刺激。更要害的地方是’那可不是搶銀行得手的巨款’而似乎是“正常工作”的副產品。“利用職權”能帶出數目巨大的非法收益’不能不判定現行的職權利用體制存在著巨大的漏洞。僅辦貪官’不改體制’老虎、蒼蠅生生不息’沒完沒了。
第二個層面’更年輕的人群成為社會的主體’他們對體制、政策以及自己所處環境的評價’有不同于上一代人的新參照系’也有他們對理想社會更高的預期。一個國家有希望’一定是一代一代對自己社會的期望值更高。所以改革還要和正在成為主流人口的期望值相匹配。要是改得過慢’跟不上年輕一代人對社會的期望’也會出問題’也可能讓失望情緒彌漫’那就無從動員一代代人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第三個層面’現在很多制度性的變量改得過慢’老不到位’正在激發越來越多的法外行為、法外現象。現在很多事情’法律上說一套’本本上說一套’人們實際上另做一套。不少人不在法內的框架里’而在法外的世界里討生活。講到這些現象’“小道理”很盛行:人們習慣于批評中國人有法不依’沒有遵紀守法的好習慣’但似乎忘了一條大道理’那就是要讓絕大多數人的絕大多數行為’在合法的框架里進行。在一個變化很快的社會’改革要提升制度化能力’也就是化解法外行為’把對他人與社會無甚損害的法外活動’盡可能地納入法內框架。也就是說’有的情況下’改一改法律或規章’不難做到有法必依。否則’越來越多的人另起爐灶’“不和你玩了”’那才叫最大的制度失敗。
改革本來就難。站在當下這個時點’改起來更難。但是拖延改革’不是出路。現實的局面’改革不但要跟腐敗或潰敗賽跑’還要和越來越年輕的社會主體的期望值賽跑’并有能耐把大量法外世界的活動’吸納到體制里來。在這三個方向上’要是跑不贏’大麻煩在后面。(摘自《時代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