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狗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醒來的,他突然間就睜開了眼睛。一陣強烈的口渴夾雜著頭疼使他無法繼續入睡。他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睛,伸手去找燈繩。
他手觸到墻上,墻壁潮濕而粗糙,卻并不能摸到燈繩。為什么會是這樣,他想,莫非他沒有睡在炕上?昨晚喝酒之后他一下子就醉了,這么說起來,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他都已經醉了,張達再怎么和他過不去,總不至于將他拋棄不管的!那么,他在哪里?
狗娃小聲地叫了一下張達的名字,張達——他叫。耳邊沒有傳來張達的回應。張達!他又叫,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著,卻依然聽不到張達的任何回應。
狗娃想,他如果不在張達家的炕上,那就一定在自家的炕上,可既然在自家炕上,為什么就找不見燈繩?并且,眼前如此漆黑?
狗娃就又小聲地叫老婆哈雯的名字,哈雯——他叫,身邊一片寂靜,他聽不到哈雯的回答,甚至連哈雯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奇怪,他吸了一口氣,繼續叫哈雯的名字,哈雯!他又叫,身邊依然一片死寂。這個婊子,難道在他睡著后和狗日的張達鬼混去了不成?他這么一想,呼吸就粗狂了起來。
狗娃打算用腳去試探哈雯在不在身邊,可持續的口渴和一陣接著一陣的頭疼使他改變了主意。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景象全是水,冰涼的開水。他想要不先摸黑下炕去,找著手電,再找著暖瓶,先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開水,再查看自己到底在哪里也不遲。
狗娃挪動了一下身子,可他的左手一伸出,就又摸到了剛才摸過的墻壁,潮濕粗糙的墻壁,這一發現使他立刻驚異了起來,為什么他的身邊全是墻壁?狗娃趕緊坐起,好確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他還沒有坐起,額頭就被什么東西著著實實地給撞擊了一下,這一撞擊使他一下子就又躺在了原來的地方。什么東西?他一邊自語著一邊伸手去摸,媽的,他伸手摸到的居然也是潮濕粗糙的墻壁。他的四周怎么都是墻壁?這是為什么?他到底在哪里?他趕緊到處亂摸,也拿腳來回試探,試探的結果是,他的確被什么東西擋住了去路,這東西使他坐也坐不起,出也出不去。天哪——他被什么人裝在了箱子里。
一陣巨大的恐懼感即刻降臨在他身上,心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呼吸變得更為粗重而密集。箱子?什么箱子?他為什么會在箱子里?一連串的疑問使他忘掉了口渴和頭痛,他感覺自己就要憋死了一般難受。什么人會這么殘忍,將他裝在箱子里?
映入狗娃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可能被什么人給算計了。可什么人會算計他呢?他在心中搜尋著能夠算計他的人。這么多年來,他除了平日里在工地上打工,就是臘月的時候回家過年,他不吸煙,也不賭博,當然了,也不沾花惹草,甚至如村里耍嘴皮子的人說的那樣:狗娃是一個呆頭呆腦的人,像他這樣一個人,誰會算計他呢?除非是——對,當他排除了眾多可能性之后他就一下子想到了張達,因為只有這個人一直操心著他的死活。他這么一想就怒火中燒,如果真的是張達,看他出去不將他剁碎才怪!
氣憤淹沒了狗娃心田時他大叫起了張達的名字:張達!張達……他一邊大叫著張達,一邊拳腳相加地猛踢這個潮濕粗糙的木箱。外面沒有任何響動,甚至連狗叫聲和正月里村莊的打鼓聲都聽不見,他喊叫的聲音在朝著外面傳播的途中被無情地吸附了,就好像一顆石子掉進了泥潭,他看到的景象是石子被無情地淹沒,而并不像掉進水里那樣不但會激起浪花,也能聽見清脆的回響。這一境況使他立刻慌張了起來,難道他被裝在了水泥澆筑的囚牢里不成?他一下子流下了眼淚。
狗娃立刻回憶起昨晚喝酒時的場面。昨晚天快黑的時候,張達給他打電話,說他們初中時的同學到他家拜年,縣上的幾個都來了,說他們惦念著狗娃,所以叫狗娃一定去。當時的狗娃并不想去,因為他痛恨張達,也因為他痛恨張達,自從工地回家后,他就在柴房里找著了一把很久不用的山刀磨起來,張達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給他打電話的,就好像他和哈雯之間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過狗娃在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山刀后還是出門了,他想他和張達之間的事日后再解決,而眼下,他得去張達家。他在商店里買了幾樣禮物后就走進了張達的家里。
狗娃一進門就看到老婆哈雯在張達家的廚房里忙活著。他站在原地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這個和他生活了多年的女人,發現她雖然不再年輕,卻依然撩人。是的,她上翹的嘴角和勾人魂魄的眼神無不向世人宣告著她的風騷,而要命的是,她還具有一段柔軟的水蛇腰……想起和她糾纏的很多個美好的夜晚,他悲壯地咽了一口唾沫,最后才揭開上房的門簾。
狗娃走進上房,發現炕上的確坐著很多他們初中時的同學,他站在地上和他們打招呼,后來他就被邀請坐到炕上去,后來他們就喝酒了,再后來,他就睡著了。
狗娃想,如果張達要害他,問題應該出在酒上,不然的話,那么一點酒,他是不會醉的。可張達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害他呢?昨晚喝酒的人那么多,張達再有恃無恐,也不會如此糊涂的。而假若不是,他為什么喝了那么一點酒就睡著了?狗娃想到這里就卡住了。
狗娃很是用了一陣時間分辨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之間竟然沒有明顯的關系,而眼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再次朝著他壓過來,狗娃一下子就從回憶當中回到了現實。
狗娃回過神來。他想他得先仔細考慮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才好。他下意識地伸手在眼前虛晃了一下,黑暗中卻并不見手指劃過的痕跡。這就有點奇怪了,假若張達將他裝在箱子里,拋到野外,那總會有來自外界的光亮通過箱子的縫隙照進來的,可眼下他什么都看不見。再者,就算在半夜,也總能聽到外面的聲音的,可他不但看不見外面的任何光亮,也聽不見外面的任何聲音。還有,張達若真要置他于死地,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而是將他裝在了箱子里?所以,所以,這一定不是箱子,而是……
狗娃開始持續地敲擊箱子,想從箱子的回響中確定他的某種判斷。果然,他敲擊箱子之后得到的回響一如既往,這就又促使他將箱子細細地撫摸了好幾遍,這一撫摸使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他不是被關在箱子里,而是被關在了棺材里!他的衣服和突然失去胡須的臉蛋無不宣告他現在的確處于棺材之中。棺材?為什么會在棺材里?除非自己死掉,家人才會將他裝進棺材里埋掉。難道真是這樣的?他這么一想就有兩股眼淚再次從眼睛里涌出,天哪,家人竟然以為他死掉而將他給活埋了!一種絕望的感情在他心中陡然升起。
狗娃無助地閉上眼睛,就好像他要死了一般。他感到渾身無力,劇烈的口渴和來自頭蓋骨的疼痛不知何時從他的感受中消失,他看到死神已經伸出雙手朝他呼喚,與此同時,小時候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在眼前一一浮現,這其中,竟然包括了和哈雯初次相見時的細節。
那時候,他的確找不到對象,很多姑娘都在和他見面后選擇了離開,因為他留給她們的第一印象竟然是木訥和呆傻。是的,在他還小的時候,村里人就看出了他和別家孩子的異樣,他不愛說話,反應遲鈍,拿他們的話說,狗娃是一個不太聰明的人。也許就是因為這點,他九年的書都讀得一塌糊涂,所以,他初中一畢業就跟著村里人外出打工了。在他打工的時候,父母就托人給他找對象,而這一找,竟然找了好多年。35歲那年,他遇上了如今的老婆哈雯。哈雯是一個活靈活現的女人,拿村人的話說,她是一個風騷的女人,她咯咯咯的笑聲無不讓站在牙豁臺臺上曬太陽的人展開豐富而深入的聯想,可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竟然看上了他。哈雯父親告訴媒人,因為她的感情好幾次都受到傷害,所以她想找一個老實的男人一起過活,她選來選去,最終選擇了狗娃。當然,她嫁給狗娃的真正原因一直到她臨盆的那天才被揭曉,那就是,她已經懷著別人的孩子,孩子的父親因為吸毒死掉,而她又因為身體虛弱不能打胎。當時哈雯住在醫院里,狗娃的母親在再也按捺不住懷疑的態度時,曾向哈雯表示了她的這一擔憂,哈雯就告訴了她實情。狗娃的母親似乎被哈雯的身世給感動了,或者她有其他的想法,反正她后來告訴給狗娃的是另外一番道理。狗娃母親說,不管怎樣,她都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沒有她,你就有可能真的打光棍了。狗娃聽著母親的話,想起幾年前父親托人從人販子那里買來又跑掉的女人,就沒有因此事和哈雯展開激烈的爭吵。
狗娃想到了生前的很多事,當他想到哈雯時就又想起了哈雯的女兒小蘭。雖然小蘭不是他的女兒,可相處了幾年之后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就好像是他親生的一樣。也因為狗娃覺得自己配不上哈雯,他總是在過年回家的時候,將一年來掙的錢一分不少地交到哈雯手里,也給小蘭買上很多好玩的東西,如今,她都六歲了。他想。
狗娃一想起女兒小蘭的時候就從無望的情緒中解脫出來,因為他接著就想到了他和哈雯的孩子小軍。小蘭和小軍都是活生生的孩子,他一死掉,兩個孩子怎么辦?還有,他的父母怎么辦?這么一想就覺得自己不能輕易地死掉。
可狗娃很快就對眼前的現實感到了絕望,他想,若是在木箱里,他還有出去的希望,可如今在墓穴里,他怎么才能出去?棺蓋被釘得那么嚴實,棺材上那么多的磚頭、那么多的土,他要出去,簡直是癡人說夢!他這么一想就哇哇大哭了起來。
狗娃一邊大哭著,一邊記起老人們說過的話,那時他還小,牙豁臺臺上曬太陽的老人告訴給他們這些小屁孩,有些上吊死去的人后來本來是活了過來的,卻硬是被活活地憋死在棺材里,因為有的人在遷墳的時候,就見過死而復活的人掙扎過的痕跡。狗娃一想到自己也將被憋死在棺材里,就又感到了空前的絕望。若自己因為空氣的逐漸稀少最后憋死在棺材里,那該有多難受?與其那樣,還不如直截結束自己的生命來得痛快!可想要痛快地死掉,如今同樣成了具有難度的事情。他死,怎么死?
和哈雯有關的瑣事再次進入他的腦海。為什么他的今生都和這個女人有著不可分割的牽連呢?當初哈雯是被娶進了家門,可她一走進家門就被牙豁臺臺上耍嘴皮子的人給說得體無完膚,他們一致認為她是一個有問題的女人,不然的話,怎么會嫁給和傻瓜差不多的狗娃呢?可狗娃想,那是他們嫉妒他,所以有一段時間,狗娃和結婚前一樣自信,他一天總是屁顛屁顛地走路,也站在牙豁臺臺的一角和他們一起曬太陽,他們說,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狗娃就笑了:是的,我是一堆牛糞,可我是一堆具有營養的牛糞呢!
但是,關于哈雯的話題卻并沒有中斷,就好像這些人除了拿他取笑之外沒有其他的話題,他們總是問狗娃昨晚日逼了沒有。他們的問話使狗娃害起臊來,狗娃說,你們日你們的逼,我日我的逼,我和你們之間有啥關系?他們就說,你個瓜娃子,你家女人在和別人日逼呢,你還不知道?你個瓜娃子……狗娃斜眼看一眼他們,就匆匆離去了。
那不過是最初年月里的一些小事罷了。
可后來的糾葛就接二連三地出現,這使得原本老實的狗娃每天都生活在憤怒之中。正月里的一天,狗娃去二叔家閑轉,碰到在二叔家喝酒的麻子甲,麻子甲一看他進來了,硬要拉著他喝酒,后來就都喝多了。回去的時候,麻子甲告訴他,在他外出的時候,麻子甲曾上過他的女人。狗娃一聽這是在侮辱他,就和麻子甲扭打了起來。可狗娃打不過麻子甲,所以狗娃第二天又提了磚頭去找麻子甲,尋找的結果是,麻子甲已經外出打工了。當然,這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之后是村主任。關于村主任和哈雯的傳聞,最初是一天到黑站在牙豁臺臺上曬太陽的瞎碎娃告訴給他的。臘月的時候,狗娃回到了村里,站在牙豁臺臺上曬太陽的瞎碎娃叫住他,告訴他哈雯和村主任之間的傳聞。狗娃的第一反應是瞎碎娃在瞎操心,可當狗娃把這事說給哈雯時,哈雯說的確有此事,也把手機掏出來給他看。短信寫:小娼婦,你若不來,你阿公阿家的低保就免談。狗娃當時就被氣炸了,真是什么人都想在我的頭上拉屎呢!所以狗娃提了鐵锨要找村主任算賬去。可哈雯攔住了他,哈雯先是拉著他的胳膊,后來干脆抱住了他的大腿,哈雯說,我們惹不過人家的,再者說,他也沒將我怎么樣,你就別去了。狗娃后來是沒去成,可自從那時起,狗娃就真的為自家女人擔憂了起來。不光這樣,那天后,狗娃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那就是,今后誰再敢欺負他,他一定會拿了刀子和他們說話的。
狗娃躺在棺材里,當他想到這些時,就為自己剛才放棄逃生的念頭感到可悲。他這么一死,不是正中了這些二貨的下懷嗎?所以他想,他即使被憋死在棺材里,也要做出一定的努力才行的。狗娃就又重新考量起自己眼下的處境。
狗娃想,棺材里若是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逃出這里了。可棺材里能有什么值得一找的東西呢?不過狗娃還是不由自主地在黑暗中摸索了起來。他發現,自己枕在一只重新做好的凹形枕頭上,他的身上穿著很薄的衣服。他用腳在空中試探,發覺棺材不算小,起碼自己轉身是可以的。而同時,他就真的摸到了一樣有用的東西,他將此物握在手里反復摩挲,發現竟然是山刀!這一發現使他震驚了起來,這山刀,本來是磨快了找張達算賬的,沒想到竟然在棺材里。莫非哈雯知道這東西不是好東西,所以將它丟進棺材里不成?可這是說不通的,按照農村的習俗,鐵器是不能被帶進棺材里的!那為什么會有山刀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人們在用山刀刀背釘棺蓋時不小心掉落的。可這也不對啊!狗娃已經想不了那么多,突如其來的驚喜讓他想到逃命才是最主要的。
狗娃想,他最好先將棺蓋撬開來,這樣他就可以利用山刀逃生了,可棺蓋被釘子釘得那么嚴實,他怎么才能撬開呢?那么怎么辦?用山刀挖出一個洞,然后將上面的土一點一點地挪入棺材里?對,這個辦法是可行的,可那得多長時間才能完成啊?若自己在還沒有將棺材挖出一個洞的時候,棺材中的空氣已經用完了,那他還不是被憋死在棺材里嗎?
狗娃想,不管怎樣,他都得先在棺材的某一個地方挖一個洞才好,因為土壤中也許有稀薄的空氣能救他的命。他目前被裝在棺材里,而棺材里尚有空氣,這就說明他被埋掉沒有多長的時間,既然這樣,棺材外面的土壤一定還沒有塌陷,一定是松動的。他想,如今他躺在棺材里,棺材卻并不是一個長方體的木匣,而是一頭大一頭小,墳包上的土也是一頭多一頭少。如果自己的身材能倒轉過來就好了,這樣他的頭部就處在了棺材較小的一角,那里木板比較薄,可同時,那里就更為狹窄了,狹窄的空間是不便于他施展手腳的。看來,只能從現在的位置開始了。
狗娃右手握住山刀,從左臉面對的角落開始小心地撞擊棺板。山刀碰在棺板上,哧溜一下,滑開了。狗娃沉住氣,又一下將山刀砍在棺板上,山刀在反彈后,刀背打了一下他的臉,他感到一陣疼痛蔓延了開來,他趕緊摸摸臉,臉卻是完好的。于是,他又朝著那個地方砍去。這一下較為有效,他感覺棺板被山刀砍了一道印。用手去摸,果然,棺板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這一發現使他振奮了起來,該死的哈雯,你用最廉價的松木給我做棺材,你怎么能想到,你的吝嗇對我的逃生卻是極為有用的!狗娃一邊罵著哈雯,一邊用足了力氣,一下,一下,穩妥而持續地砍起了棺板。
狗娃用山刀不知砍了多少遍棺板,等他重新檢查棺板的時候,發現的確有一些木屑從棺板上掉落,他用手去摸,棺板上呈現出一個深深的凹痕。狗娃搖頭摔掉掛在臉上的淚水,就又開始砍棺板。哈雯和張達的事……只能等他出去再說了,而眼下,他需要的是力氣,他怎么能因為那些事情分心呢?
狗娃一遍一遍撞擊著棺板,光這一動作就消耗掉了他全部的力量。他已經渾身是汗,氣喘得厲害。他想那就休息休息再砍吧。可他擔憂自己會吸完里面的氧氣而窒息,所以,他不敢停歇就又使足了全身的力氣砍棺板。
哈雯和張達之間的事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哈雯和張達,他們之間的關系,都已經成了村人共知的秘密,可他一點都不知道。不過后來還是知道了。最初的時候,他在工地上干活,休息的時候,幾個工友對他說,這個張達你得注意一下。當時的狗娃覺得那是他們拿他開心呢,所以并沒有在意,可他一回到村莊,就又被站在牙豁臺臺上曬太陽的瞎碎娃給叫住了,瞎碎娃將他拉到偏僻處,告訴他,這幾年他不在家里的時候,開豬場的張達在打哈雯的主意。狗娃看著眼瞎的碎娃,想起哈雯好像說起過張達的一些好處,哈雯告訴他,張達曾在割麥子的時候幫過她。狗娃猛地一激靈,是的啊,這么多年來,關于哈雯的傳聞從來就沒中斷過,難道哈雯真的有問題?再者說,張達可是能說會道的白面書生,他為何要幫哈雯割麥子呢?他把他的想法告訴給母親,母親說,有些事你就權當沒看見。母親的話反而增強了狗娃的懷疑,狗娃第二天就去找張達。
狗娃走進張達的家里,當時張達正在給豬喂食。狗娃看著張達的背影,說,張達,我來了!張達轉身一看來者為狗娃,臉上先是一陣驚異,因為狗娃在張達心中的印象是,他無論干什么總是一聲不吭的,所以,他的一聲張達讓他頗感意外。張達接著看到狗娃手中提著東西,所以他的臉上堆上了笑容。張達試探性地說,狗娃,你怎么來了?狗娃說,來看看你。張達說,我一個飼養員,有什么好看的?狗娃說,是這樣,這兩年我不在的時候,也只有你幫著我家女人忙出忙進的,我今兒個是來感謝你的。狗娃的話驚著了張達,張達不知道狗娃的意圖,臉上的笑容就由當初的強迫逐漸扭曲了起來。張達說,感謝我?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哪幫你家女人了?狗娃說,幫了就幫了,我知道你拿我當人看,我一年到頭都在外面,哈雯一個人也不容易,只有你肯實心幫我們。張達看著一臉真誠的狗娃,邀請狗娃到上房里喝茶,后來,狗娃就走了。
狗娃并沒有從張達的家里得到直接的證據,可直覺告訴他,哈雯一定和張達有問題,因為狗娃和張達說起哈雯時,張達的眼神總是游離的。再就是,他居然在張達家的地上看到了避孕套,他知道,張達已經和女人離婚多年了。狗娃想,不管張達和哈雯有沒有問題,他都要找機會和張達說說清楚的,所以他一回到家就找著了很多年都不用的一把山刀磨起來。狗娃坐在上房門檻上磨刀時的響動異常大,他想哈雯若真的和張達有一腿,關于他磨刀的事情,她總會告訴給張達的,那樣張達可就得收斂了。沒想到,他還沒找張達算賬呢,他自己就已經睡在了棺材里。
狗娃一邊持續地砍棺板,一邊就想到了以上的事情,不管怎么說,張達總算是提前下手了!既然張達提前下了手,這就證明他們之間的事情是真的。臭婊子,這么多年來我都相信你,沒想到你居然是潘金蓮!看我出去不將你們兩個都收拾了才怪呢!有了這樣的動力,狗娃的力氣就又變得充足了。狗娃偏著頭,一遍一遍有條不紊地砍棺板,這樣不知砍了多少次,就在他感覺實在沒有力氣時,他感覺山刀一下落空了,他趕緊伸手去摸,發現在棺板和棺蓋連接的地方,終于被挖出了一個小小的豁口。這一發現使他大出一口氣:狗日的張達,我這就要從棺材里出來了!
狗娃在冷笑了一陣后,立刻停止了享受勝利帶給他的巨大喜悅,因為他目前的任務依然很艱巨。雖然棺材被砍穿了,可他依然處在墓穴中,所以,他接下來要做的,是必須將這小小的豁口砍得再大一些才好。狗娃這么想著就又開始行動了。他想到時候他鉆出棺材,即使不能馬上鉆出棺材,也能將壘在棺材上被砌成弧形的磚塊慢慢挪進棺材里,這樣再朝著上面挖土,他就有可能從這個可惡的墓穴中出去了。
狗娃就按照自己既定的計劃開始了他剩下的工作,在這個過程中,他不知暈過去多少次,因為來自肚子的鬧騰在他剛開始砍棺板時,就已經向他提出了嚴重的警告。起初的時候,他只感到很餓,到后來,他就不再饑餓了,他只感到自己實在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繼續勞作的。可他始終沒有熄滅心中強大的愿望,他把砍下來的木屑一點一點拋到棺材的底部,等棺板終于被砍穿的時候,他將胳膊伸了出去,使勁搖晃上面的磚塊。當第一頁磚塊松動的時候,他不但為自己的成功感到了震驚,同時也聽到了來自外面的某種聲音,這聲音讓他安靜了下來,當他確認這的確不是幻覺時,他發現居然是老鼠的叫聲。他聽了一陣老鼠的聲音,一股熱流從眼睛里開始,蔓延到他的整張臉。老鼠,他想,正因為有老鼠的存在,他才沒有輕易地憋死在墓穴里!老鼠的出現給了他全新的力量,他沒想太多就又開始扳動第二塊磚頭了。當兩塊磚頭從他的手里移動到棺材里面的時候,一束沙沙的響聲從頭頂傳來,一些土,開始稀稀拉拉地從頭頂掉落。
狗娃把掉落在墓穴中的土一次又一次填在棺材的底部,用腳底踩實,就又開始扳動接下來的磚頭。狗娃把多余的磚頭用腳小心地送到棺材的最遠處,然后用一塊磚頭拍打土層掉落之后形成的通道的四壁。他想,不管怎樣,只要墓穴中還有空氣,哪怕他用上十天時間從這里出去,都是值得的。他這么一想就再次想到了空氣。
狗娃伸手去摸鼠洞的位置,后來找著了,他在鼠洞的出口處壘上了磚頭。完成這一任務后,狗娃想他的確應該在墓穴里休息一會兒了,既然空氣的問題解決了,那么,目前保持體力才是最為重要的。狗娃這么一想就果真蜷在棺材所剩無幾的空間里睡著了。
一陣持續的疼痛使狗娃從極度的勞累中緩過神來,因為他感到腳指頭好像被什么東西撕咬著一般,他知道,那是墓穴中的老鼠在咬他。狗娃吃力地伸縮了幾遍雙腿,從棺材里鉆出,半彎著身子,就又開始了挖土的行動。狗娃一下一下緩慢地挖著,這樣,不知過去了多久,當他感覺終于要挖完頭頂的土層時,果然,隨著他最后一下揮動山刀,頭頂嘩啦一聲,一片凍住了的土塊朝著他的頭上落下,與此同時,一道刺眼的光亮朝著他的眼睛射來……
狗娃手握山刀,吃力地爬出這個令人絕望的墓穴,聽到有人喊:狗娃!起床了!哈哈……狗娃迎聲看過去,整個大地動起來,他手中的山刀也無端地滑落,身邊盡是嘹亮的聲音:狗娃,哈哈,狗娃,哈哈……
狗娃猛地一個激靈,一束光照在他臉上,地上站著瞎碎娃,他一邊大笑著,一邊搖晃著玻璃窗朝他臉上照太陽!
竟然是一場夢!
狗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躺在工地的通鋪上良久,這才注意到他的被子不知何時堆在床角落,腳指頭也被蚊子叮了一個包。
瞎碎娃看他終于醒來了,摁了一下他的頭,手提瓦刀出去了。
狗娃緩緩地穿上鞋,一邊喝水一邊想,哈雯上個月剛給他打過電話的,家里一切也都好,他卻為何要做這樣一個夢?
責任編輯 趙劍云
李彥周,1981年生。甘肅省作協會員。小說多發于《飛天》《延河》《都市》《鹿鳴》《綠洲》《文學界》《鴨綠江》《長江文藝》《黃河文學》《山東文學》《北方文學》《延安文學》等刊。現居張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