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最后一次吧!”魏紅知道,最后一次也可以不做,但他還是言不由衷地說了出來。當他回想起這一切時,剩下的只有日夜不安的內疚和懊悔。“華佗再世”“妙手回春”,兩面掛在墻上的光彩奪目的錦旗,似乎生出了無數雙眼睛,時刻注視著他。他只要一看見那兩面錦旗,就覺得自己的身形在突然之間矮小了一半。
高原初春的陽光十分透亮,但寒氣依然逼人,可銀秀的兩鬢角隱約有汗水閃動。銀秀二十歲了,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滿頭銀發的春蘭看著女兒,重重嘆了一口氣。她顫抖著從衣兜里取出一塊布帕,慢慢靠近銀秀。銀秀敏感地躲開了,她努力掩飾著內心的悲苦,轉過身子,偷偷擦掉眼淚,把自己向屋檐深處挪了挪。
銀秀不到一歲就沒了父親,那年春蘭剛剛四十,對一個母親來說,還有什么比這更心痛的?日子依舊于千變萬化或一成不變里演繹著生活的極致——油鹽醬醋。春蘭帶著女兒磕磕絆絆走過這些年,最終不可遏制地踏進了她所擔憂而害怕的“冬天”。無法預知所剩的日子將會帶來什么,然而“冬天”已經給她的整個人生留下了太多的殘酷,無法撿拾,也無法拼湊出完整的過去或未來。每天一見到陽光,她就想起魏紅,并且不住地念叨:銀秀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魏紅是赤腳大夫,媳婦難產去世后,自己開了診所。診所不大,呈“甘”字形,外面是擺放著蜂窩似的中藥柜,一排排抽屜的上下左右都寫滿了字。里面一小間既是治療室,也是他睡覺休息的地方。桌子上鋪開許多書,圈圈點點,紅黑線條夾雜,蜘蛛一樣的字爬滿了書的空隙。魏紅對人的各個關節和經絡熟悉得像繡花姑娘在花布上走針一樣,對中藥的四氣五味、升降沉浮、歸經配伍也是倒背如流。在大醫院沒有看好的病,經過他把脈之后,幾付中藥就有所好轉。
除了這些之外,魏紅針灸方面也很拿手。一個像錢包一樣的里面填滿了海綿的小包里插滿了針,那不是一般的針,是上古年代的銀針。魏紅說,那些針來歷曲折,一言難盡,總之是流落到他手里,他就要奉行當年贈針之人囑托的那句話——以針救人。除了那包針,魏紅還有個裝過雪花膏的鐵盒子,里面裝滿艾絨。艾絨是他親手制作的,選用的都是生長在陽坡處的艾草葉子。每年端午前后魏紅就去采艾葉,掛在屋檐下風干,然后裝在紙箱子里,到第二年端午前后才拿出來。艾葉經過一年的光陰,早已不見了綠意。采來鮮嫩的艾葉,掛在屋檐下之后,魏紅就開始收拾那些熟艾。處理熟艾是需要花工夫的,先要碾軋,去掉粗梗,然后放在手心里搓揉,直至成絨。最后還要把那些艾絨放在瓷盤里,用食指和中指按需要搓成蠶豆、米粒等不同形狀的艾炷。
幾根針,一盒艾絨,治好了不少人的病痛,魏紅因此聲名鵲起。魏紅輕易不給病人扎針,先開幾付中藥,倘若不見效果,方才考慮針灸。魏紅確定需要針灸的時候往往要定個時間,錯過他說的那個時辰,他也不會扎針放艾的。針灸要通陰陽五行,魏紅說得很玄乎。他說天地萬物都有陰陽,人的每個部位、器官、組織也一樣,而且隨著時間和季節的變化而變化,倘若陰陽之間因失去調理而傾斜的話,病就來了。看病要分清陰陽表里寒熱虛實,陰陽分不清還看啥病呢?同樣,五行的生克乘侮搞不清楚,就很難診斷病因。
銀秀是她母親送到魏紅診所的,那時候,銀秀剛初中畢業。魏紅的診所如日中天,可魏紅沒有子女,一個人顧不過來。魏紅托人想找個抓藥的,可遲遲未能找到。春蘭自從丈夫過世之后,就和銀秀相依為命。歲月不饒人呀,她的身體也漸漸呈現出各種不良征兆。春蘭當然也是魏紅診所里的常客了。
魏紅給春蘭說過好幾次,但春蘭沒有同意。魏紅也是動了惻隱之心,因為銀秀是初中生,識得幾個字,人也聰明。魏紅動用心思,認真給春蘭診斷、治療,雖然有所好轉,但效果不是太好。他對春蘭的病因做不到十分準確的診斷,但大致推斷為郁癥,精神恍惚、心神不寧、舌苔薄白、脈弦細弱、常打哈欠還是比較明顯的。重鎮安神的藥不宜長期服用,因為多金石,不但昂貴,而且有阻于脾胃運化。滋養安神的藥倒是吃了不少,可就是效果不明顯。有段時間,魏紅想著要放棄對她的治療。情志所致,肝氣郁結,五臟氣機不和,這更需要自我情緒的調理。然而魏紅卻無法疏通她的情緒,想想看,丈夫突然離世,孩子沒有自立,加上身心孤單,情緒怎么能好起來呢?
她的病是心病,心病僅靠藥物作用不大。魏紅真的放棄了,他沒有再給春蘭抓藥,用針灸治療或許效果更好,再說針灸花不了那么多錢。可春蘭不愿意針灸。針進太沖穴難度不大,脫掉襪子就行了。期門穴就有問題了,期門穴不在腳上而在胸部,需要脫掉衣服,這對她來說是多么難的一件事情呀!
銀秀初中畢業后,在繼續上不上學的問題上和母親有分歧。她跟母親賭氣,不吃不喝。春蘭心里也很難過,夜夜失眠,心悸難安。
魏紅最近很忙,診所里總是有很多看病的人,春蘭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她決定接受針灸,可那么多人在,怎么能脫衣服呢?這天黃昏時分,春蘭又去找魏紅。最近她的眼睛也紅了,做事丟三落四,精神總提不起來,這樣下去恐怕真要垮了。
魏紅正準備關門,她看著春蘭疲憊的神情和脆弱的身子,再也沒有了過多的顧慮,也省略了他所奉行的五行運轉以及針灸與時辰之間的關系,答應給她針灸。
春蘭慢慢解開上衣紐扣,躺在魏紅那間小屋的床上。還嫌不夠,然而魏紅并沒有動手。她又把最里層的線衣拉上去,這一拉卻讓她的干癟的胸部完全袒露了出來。她只剩一把骨頭了,魏紅在突然之間對她有了憐惜,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隱約作疼。
大概是因為前些日子魏紅透露了消息吧,春蘭把腳洗得很白凈。魏紅在她腳上捏了捏,她的腿敏感地收縮了一下,逃脫了魏紅的手心。魏紅再次抓住她的腳,并且在腳面上輕輕拍打著,說:“千萬不能緊張!不要怕,不會疼的。”
要扎針了,春蘭雖然看不見,她的緊張卻是顯而易見的。魏紅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拿出針包,取出銀針,用酒精擦了擦。擦完針之后,他又用酒精擦了擦腳面及腳丫子。酒精冰涼,春蘭的腳很不安分地彈動著。針扎進去之后,春蘭反而安靜了許多。在期門穴扎針的時候春蘭有意用手擋了擋魏紅,但卻被魏紅堅決地擋了回去。魏紅在她胸前第六肋骨的間隙附近摸了摸,然后用中指用力壓了壓。他問:“有酸脹的感覺嗎?”春蘭嗯了一聲。魏紅用酒精在剛才壓過的地方擦了擦,然后把針扎了進去。春蘭又嗯了一聲。
針扎進去幾分鐘后,沒有任何反應,魏紅搬過一個圓形的小木凳,坐在床邊,和春蘭說起話來。
魏紅說:“病從口入是一種說法,病來自思想也是真的。你看你這么虛弱,啥事情都應該想開點,再不要壓在心底,這樣下去,神仙都救不了你呀!”
春蘭嘆了一口氣,她的腿子稍微收縮了一下,然后又平平展開。
魏紅問她:“疼嗎?”
“不疼。”她說。
“人活在世上,哪有一帆風順的事兒!勺子和碗在一個鍋里,磕磕碰碰不也正常嗎?該怎么過就怎么過。”魏紅說。
“銀秀不想上學了,不知道她心里想啥。”春蘭嘆了一口氣。
“銀秀有她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你也擋不住。”魏紅說。
“有啥想法呢?我看她就是怕吃苦。”春蘭說。
“讀書是好事情,可是人家不愛讀你也沒辦法。趕到學校,腿在她身上,你能管住嗎?人生在世,早有安排,該怎樣就怎樣吧。”魏紅說著站起身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針,左右捻了幾下。
春蘭咬了咬牙,沒出聲。
“有酸脹的感覺嗎?頭暈不暈?”魏紅問。
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太沖穴對春蘭來說可能要比期門穴還敏感些,魏紅把扎在太沖穴上的針捻了捻,同時將針再刺進三分的時候,春蘭的另一個腿子來回伸縮了好幾下,而且嗯出聲來。
春蘭從魏紅診所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路上沒有人,只有她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小路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家離診所不是太遠,但也不近。春蘭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和不適,就已經到家了。銀秀做好了飯,靜靜等著她。她坐到炕上的時候,才覺得腳丫縫里有陣刺疼,而且乳房下面也很脹,吸氣時也疼。銀秀沒有問,她也沒有說,娘倆各自吃飯。熄燈好久了,銀秀還翻來覆去,沒有睡著。春蘭也沒有睡意,她們都想著各自心里的事。
魏紅的名氣越來越大了,一大早就有人來。魏紅第一次給城里人把脈問診,但他并沒有擺架子,或將自己縮小,他依然保持著慣常的風格,不大說話,也不輕易露笑容。來看病的是個女的,白凈、高大,穿著一件黑色外套,看不出她原有的端莊,一對奶子已經成了她的門面。她坐在魏紅桌前的椅子上,雙手交替著緊抱胸部,顯得很不自在。魏紅知道,肯定是奶子出了問題。盡管如此,他還是問,哪兒不舒服?女人囁嚅半天,用手指著胸部說:“腫了,很痛,胳膊都抬不起來。”
“多長時間了?”魏紅問她。
“三個多月了。”那女人紅著臉回答。
“產后尚未滿月的哺乳期婦女大多都有類似的病癥,你怎么拖到現在了?”魏紅說。
“當時脹,沒有疼。孩子斷了奶后,吃了點藥,好多了,沒想到又犯了,現在吃藥也不怎么管用。”那女人說。
“到里面來。”魏紅讓她坐在床邊,然后說,“我看看。”
那女人猶豫了一下,便解開胸口處的別針,脫下外套,撩起內衣。右側的奶子的確有點紅腫,圓圓的像個皮球,毫無下垂的跡象。
魏紅搬來小圓木凳,坐在她對面,說:“放松,不要緊張。”
那女人和魏紅相對而坐,極為拘束。
魏紅下手了,他在她圓而結實的奶子四周游了一圈。那女人微微閉著眼睛,不住皺眉頭,似乎很痛苦。魏紅讓她平躺著,讓奶子自然盛放,然后用半彎曲的十指很有彈性地從奶子一側來回敲擊。奶子在他的指尖下,完全成了一件精妙絕倫的樂器。這期間似乎有著無法破解的奧秘,但是,所有的奧秘都似乎無法逃脫魏紅十指的碰觸。敲擊完之后,他又讓她坐在木凳上。他不但沒有停止,而且用左手托住奶子,右手五指并攏,輕輕拍擊紅腫的地方,然后說:“還好,沒有結塊兒化膿,否則就要動手術了。”說完了之后,他又握住那女人的右側手腕,拉直右臂,伸出左拳,緊緊頂住她右側的極泉穴,用力頂拉。那女人不斷發出“嗯嗯”的呻吟。最后,魏紅又把那女人的肩井、膺窗、乳根、內關、曲池、合谷等穴一一揉捏了一遍。最讓那女人無法忍受的是魏紅用雙手攏緊她的奶子,不住向乳頭方向按摩、擠壓。剛做了幾下,她就擋開了魏紅,站起身,用衣服緊緊裹住身子。
女人從里間出來,坐在魏紅桌前的椅子上,一直沒有抬頭。
魏紅說:“吃幾付藥看看吧,實在不成就配合針灸。”說著便取出素日當作處方箋的那個厚厚的訂在一起的筆記本。
“叫啥名字?多大了?”
“楊艷,三十三歲。”
魏紅寫上她的名字和年齡,然后開方:金銀花二十克,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紫背天葵子各十五克……
魏紅用麻紙包好藥,然后說:“煎好后,加兩匙酒,一起喝。藥渣搗碎,可以敷在上面。先吃五付看吧,完了再過來。”
女人付了錢接過藥,飛一般出了診所。
春蘭來過好幾次,魏紅都忙著給別人治療。她沒好意思進去,在門口轉了幾圈就又回去了。在銀秀要不要上學的問題上,春蘭最后還是未能說服銀秀。由她去吧,就算送到學校,也只是圖個形式。可是她能干些什么呢?春蘭總是滿腦子想著。她的失眠和抑郁癥沒有得到改善,反而有點變本加厲。
這天,到魏紅診所前來就診的是一位五十開外的男人,那男人頭頂荒蕪,矮小肥胖,挺著大肚皮,脖子上堆滿肥肉。他一進來就搖頭晃腦,不住地用巴掌拍打后頸。魏紅給他做了診斷,是痹癥,大多都是因為肝腎不足,外受風寒濕所致。肝腎不足,則風寒濕趁虛而入,導致氣血運行不暢,經絡阻隔。這樣的病人以前他治療過不少,但大多都不見效果。長期勞損使動脈受壓,僅靠溫經散寒、活血止痛的藥物是遠遠不夠的。魏紅的臨床經驗遠遠不如那些專科醫院里的大夫,但是,他也治好過幾例這樣的病人,那就是按摩。
那男人給魏紅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痛苦,他說:“平日很忙,每天都要研究各種各樣的報告,還要冥思苦想起草各種各樣的文件,眼睛模糊了,脖子也僵硬了,有名的大夫看過,專科醫院也沒少跑,就是沒有效果。有人說左右轉動脖子,我轉得雙眼冒金星,也沒有得到緩解,我是費了很大的勁,這不才打聽到你了嗎?”
魏紅知道,頸椎病是難以根治的,除了放松心情、保持良好的心態,最重要的是勤于鍛煉。藥物只能輔助,針灸也是緩解。他原想開幾付中藥打發走他,聽說費了如此周折才打聽到他,這才動了試一試的念頭。
那男人趴在床上就是一堆肉。魏紅用雙掌撥撫他的頸肩數遍,然后又點揉風池、風府等處穴位,并按壓大椎、天柱穴邊線,牽拉頰部,復位棘突,前后不到一小時,已經大汗淋漓。他第二次來找魏紅的時候已經好多了。魏紅皺了皺眉頭,但不能推脫。他太肥了,做理療很吃力。像上次一樣,他爬上床等魏紅的時候,魏紅看著他四平八穩躺下,就問他:“能忍住疼嗎?”
“能。不能忍受的都忍受過,疼算什么!”
“我給你扎幾針試試?效果要比按摩好些。”魏紅心想,他的身板使用火針最合適。
魏紅取出了一般不用的另一個針包,然后點著酒精燈。
“這是干嘛?”那人問。
“火針對這類病的療效比較好,你忍一忍吧。”魏紅說。
那人半信半疑,哦了一聲,沒說什么。
魏紅用蘸有酒精的棉簽在他的腎俞穴上擦了擦,然后取出一根最長的針,用竹片夾住針尾,在酒精燈上燒紅了針,對準穴位,迅速刺入。像殺豬一樣,那人一聲長嚎。未等他嚎叫停止,魏紅已將針退出,用事先準備好的消毒干棉球按壓住針孔,并用膠布固定了。幾分鐘過后,魏紅讓他轉過身子躺著。
當他在關元穴上消毒的時候,那人還真怕了。他說:“不能換個治療法嗎?”
魏紅說:“不能。”
那人哦了一聲,肚皮及整個身子都不住顫抖。
“你能忍受嗎?這樣是不能進針的。”魏紅說。
“能。”他說。接著又是一聲長嚎。
等魏紅處理好針眼,扶他起來時,他渾身都已經濕了。其實火針并沒有那么疼,大概因為心理因素,過分的緊張導致很多人對這種療法產生了抵觸。
治療完之后,那人似乎不會走路了。魏紅又給他開了藥,并囑咐他說:“沒藥、血竭、透骨草、獨活,這些都是溫經散寒、活血止痛的,你回去粉碎,裝入布袋,加熱后放在頸椎處,效果很好。還有,針眼未好之前不能洗澡,不能用手抓撓,一旦感染了就很麻煩。”
那人不住點頭。
幾日之后,他又來了。一來便喜笑顏開,說是頸椎不疼了,輕松了好多,像老朋友一樣,他坐在魏紅桌前的椅子上說說笑笑。魏紅真有點煩他,但他不好意思趕他走。和病人聊聊,實際上對他的臨床經驗是十分有利的。魏紅深知這一點,但他真想趕他走。這期間楊艷來過一次,抓了藥就走了。她一定還會來的,因為對癥下藥病人才能對大夫產生信任。而對癥下藥說起來容易,實則很難。魏紅對自己越來越有信心了。
那人不住地說著他的事情,魏紅也只能硬著頭皮聽下去。他說:“年輕的時候一心想要干一番事業,于是千方百計鉆進那個行列,沒曾想到進了那一行,才體驗到了艱難。不懂得一些非常微妙的變化,哪怕是一言一行,吃了不少苦頭呀。”他停了停,接著又說,“辦公室工作是很苦的,幾乎沒有自由,天天圍著人家轉圈,就差提尿端屎了。你看,都成這樣了。”他說著用手拍了拍光亮的腦殼,“不過現在好多了。”
魏紅聽著就笑出聲了,“你的病就是這么來的?”
那人也笑了,他說:“沒辦法,是人總得要活,而且要活得更好,不吃苦哪來甜呢?”
魏紅笑著說:“甜中苦唯有自己知道,你還是先好好治病吧。”
那人連聲說是。魏紅又給他開了幾付藥,囑咐了一番,打發他走了。
春蘭來診所往往要先瞅準時機,她已經在診所附近潛伏了好幾天。魏紅并不知道這些,還以為她的病好了,沒想到,他準備關門的時候,她卻來了。
魏紅給春蘭扎針后,又在她的太沖、膻中、魚際、神門等穴放了艾絨。艾絨在她干癟的皮膚上留下了好幾個圓圓的印痕。治療完之后,春蘭沒有走,她給他說起了銀秀的事情來。家庭的事情很復雜,三言兩語是無法說清的。總之,魏紅聽出了她的意思,就是想給銀秀找個出路,大姑娘閑在家里不是個事。然而,魏紅不能給她出個適中的主意。
春蘭說:“銀秀不想上學,可她能做些什么呢?我的身子骨也就這樣,她總要有個去處呀!”
魏紅說:“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擔心也是沒有必要的。”
春蘭說:“不擔心也不由我,這幾天她鬧騰著要去外面打工,我放心不下。”
“出去不見得就是壞事情。”魏紅說,“呆在家里哪有出路呢?”
春蘭說:“可家門口又沒有她可干的活。”
魏紅說:“這么多年了,你咋不找個?多少也有個照應呀。”
春蘭說:“你咋也不找個?”
魏紅說:“沒有遇到合適的,再說也習慣了。”
“哪樣的才算合適呢?”春蘭說著臉就紅了起來。
魏紅沒有開口,他不知道該說啥。
話趕話,最后還是回到銀秀身上來了。魏紅一直想找個幫忙抓藥的人,就是沒有合適的。城里娃娃不會跑到鄉下來,鄉下識字的又少。老早以前他就想過銀秀,可銀秀在讀書,不好打問。突然間魏紅有點懊悔,春蘭丈夫去世后,村子里有好心人撮合過他和春蘭,但雙方都沒上心,最后不了了之。那時候銀秀還小,倘若和春蘭成了,也是好事兒。然而世間的許多事情也許真的早已注定,懊悔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不過讓銀秀來診所幫忙抓藥,也是一件好事,一來不用提供吃飯和住宿,二來也算是間接幫她娘倆。至于抓藥,花幾天時間指點指點應該沒有問題。
銀秀順利地到魏紅診所幫忙抓藥,惹得不少同齡人眼紅,春蘭也放下了擔憂的那顆心。在魏紅的指點下,銀秀抓藥得心應手。春蘭的病也漸漸有所好轉,她隔三差五總來診所,有時候還帶飯過來,大家的心都有所安慰。盡管如此,魏紅還是不敢留銀秀太遲,太陽高高的,他就打發銀秀回家了,他不想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也不想讓村里人說三道四。
實際上抓藥就是一陣子的事情,晌午一過,看病的人就幾乎沒有了。銀秀一走,魏紅就將自己沉浸在醫學書籍中去。算算看,從當赤腳大夫那天起,也有二十多年了。如果妻子還在的話,孩子應該和銀秀差不多大,或許他依然背著藥箱走街串巷。妻子離去之后,他就潛心研習中醫,一個年輕小伙熬成中年人,收斂了內心的欲望,也不簡單呀。有時候他也想找個老婆,可那僅僅是一閃念之后便也沒有了過于強烈的感覺。
楊艷來得早,太陽剛剛翻過山梁,她就到了診所門口。楊艷沒有了前些日子的痛苦神情,她的胸脯看上去小了許多,而且也沒有穿那件寬大的外套。一件淡綠色的剪刀領羊毛衫,看起來簡潔大方。楊艷少了第一次來看病時的矜持,一坐下來就連聲感謝魏紅,然后不住贊揚他的醫術,魏紅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和前次一樣,魏紅給她認真做了治療。魏紅給病人治療的時候,銀秀是不會進來的,除非他叫她。魏紅用雙手按摩、擠壓的時候,楊艷不住挪動著,但她沒有像上次那樣生硬地擋開他的手。她的胸部的確小了許多,也沒有以前那么堅挺,乳頭四周的紅腫也消散了。那奶子在魏紅雙手之間像氣球,硬軟恰到好處,且能隨指間力度而左右張弛。魏紅覺得心里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的,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按摩好不容易算是完成了,楊艷的兩腮像涂了胭脂,半閉半睜的眼睛里充滿感激,也散射出羞澀。
魏紅說:“乳癰屬于慢性病,提早治療,就可以避免手術。你說好好的東西上開個口子好嗎?平時要注意,不要郁怒、憂思,房事要節制。”
楊艷說:“以前吃過很多西藥,但藥一停就又犯了。”
“中藥見效緩慢,但能治本。你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先扎幾針吧,扎針要按時,持續十日估計就差不多了。艾灸就算了,身上燙個疤痕不好看。”魏紅一邊說,一邊取出裝有銀針的那個針包和棉簽。
楊艷說:“衣服穿著嗎?”她說著就低下了頭。
“不能,穿上怎么扎針呢?”魏紅說。
楊艷嗯了一聲,沒說什么。
魏紅又說:“不疼的,二十分鐘就好了。你平平躺下,不要動。”
楊艷用衣服蓋住了胸部,眼睛看了下天花板,然后又閉上了。
膺窗、下巨虛、內關、行間等穴都扎了針,期門疏肝調氣,化瘀寬胸,天池消氣血之阻遏,都是很重要的。十五分鐘后,魏紅把扎在各處穴位上的針分別進行了捻轉或進退,楊艷不住地發出“嗯嗯”的聲音,不知道是由于緊張而無意間的出聲,還是進退捻轉的強度刺疼了她?魏紅給她開了幾付清熱解毒、活血化瘀的藥,再三囑咐她不要動怒,保持快樂的心態、按時服藥,就會好起來的。
楊艷走了,魏紅坐在桌子前,心里覺得有些空蕩。倒也沒有其他壞主意,治好一個病人對他而言,是積德無量,但他的心里卻總有楊艷的影子晃動。
春蘭的病依然沒有根治,她神志恍惚,大有虛損勞極之態,她到診所的時候,已經氣喘不停。魏紅看著她如此之態,心里有說不出的憐惜。其實,春蘭的病需要更多時間的安神修養,可她自己無法清閑下來。雖然銀秀的事情暫時有所安頓,但看得出,她想的不僅僅是眼下,而是更為長遠的她的前程。一世人生牽念太多,真的好累呀。魏紅在心頭忽地閃過一個念想,自己到看不動病的那一天該怎么辦?和春蘭其實是很合適的,可是已經錯過了。就算她娘倆接受,而他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卻怎么也過不去。一個人倒也無牽無掛,死后都是白骨一堆。他不再去想這些,因為想得多往往會令人傷心,傷心就會引致五臟受損,這是很不合算的。
銀秀看著母親,心里也很難過,然而她卻沒有任何辦法。她母親的病大概源于父親的突然去世,但她卻無法疏通母親的心理。春蘭坐在魏紅桌前,休息了一會兒,氣喘好多了。魏紅給她把了把脈,沒說什么。春蘭見魏紅不開口,她也沒有問,只是嘆了一聲。過了一會兒,魏紅對銀秀說:“明天去城里買個砂罐。”停了一會兒,他又對銀秀說,“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吧。”說完之后,他又對春蘭說,“要找一味藥,也難也容易,只是人人都不會留心存放的。”
春蘭問魏紅:“啥藥?貴嗎?”
“也不貴,留心點的話很容易。”魏紅說。
“是啥藥呀?”春蘭問。
魏紅說:“紫河車。”
“啥車?”
“哦,這么說你不會知道,說胎盤你就明白了。”
春蘭皺了下眉,說:“現在到哪兒去找胎盤呢?”
“明天就不開門了,我去城里一趟。”魏紅說,“你們先回去吧,等我回來再說。”
魏紅把黨參、黃芪、熟地、當歸、黃柏等藥配好后,放進砂罐,然后讓銀秀蹲在門口熬藥。他自己去了里間,認真務弄好不容易找來的紫河車。魏紅將那具紫河車一點一點研成細末,小心地用紙包起,然后又灌到一個干凈的玻璃瓶里。
魏紅又要出門了,他要去鄰村找蜂蜜。人人都不會逃脫生老病死,魏紅來找蜂蜜,自然不會太難。銀秀在門口煎了好幾天藥,煎藥的同時,魏紅還給了她將那幾味藥磨成粉末的任務。銀秀研磨那些中藥的時候,魏紅就蹲在門口認真熬藥。
魏紅好幾天都沒開門,他在專心煉蜜,仔細分配灌在瓶子里的紫河車和藥膏與藥粉之間的比例,等制成大蜜丸時,他覺得快要累死了。不過看著制成的那兩大玻璃罐烏黑發亮的蜜丸時,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楊艷來過幾次,可魏紅診所總是關著,她不知道能在哪兒找到他。
這天中午,魏紅打開診所門,天氣陰陰的,他伸了伸腰,甩了幾下胳膊,才發現了楊艷,她在他身旁,靜靜看著他。
魏紅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來了?”
“來了好幾趟。”楊艷也笑了笑。
“哦,前些日子有事,都忘記給你說的時間了。”魏紅說,“進來吧,外面涼。”
楊艷坐在魏紅桌前,魏紅問她最近的情況,她都一一作了回答。
魏紅說:“病重在調理,心情暢快比吃藥重要。”
楊艷不住地點頭。
魏紅給她做了療理,也扎了針,完了之后便從玻璃罐里取了三十顆大蜜丸,他告訴楊艷說:“這藥很珍貴,益氣養血的功效很好,你吃了就知道。”
楊艷接過大蜜丸,連聲道謝。
魏紅說:“等吃完之后再來一趟吧,治病要治根,不要落下后遺癥。”
楊艷拿著藥丸走了,魏紅的心又空了一截。他對楊艷有種特別的感覺,就是說不出來。這種感覺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有了,雖然那時候的楊艷看起來并不漂亮。魏紅知道,這么多年來,那張小床上他閱人無數,但那是本分,那種本分從來就不允許有絲毫雜念。楊艷留給他的只是念想,這念想卻讓他在深夜里有著不安分的舉動。魏紅開始憎恨自己,可他無法拒絕,他總是想著楊艷永遠就那樣躺在床上,他給她認真地按摩、療理、扎針。他渴望時間在他想象的時候停止下來、不要走,可當他睜開眼睛、看見外面紅紅的太陽時,才發覺這一切都是荒唐的夢。
銀秀越來越聰明了,魏紅看著很喜歡。無論是抓藥還是熬藥時對火候的把握,一點就通,無需操心。她把那么多中藥柜的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啥藥在啥地方,閉著眼也能準確無誤地拉開抽屜。
自從吃了大蜜丸之后,春蘭的病情稍有好轉,氣色比以前好了許多。這天她和銀秀早早就過來了,魏紅又給她取了藥,囑咐她按時吃,不要過于勞心,藥錢從銀秀的工資里扣,當然他不可能扣太多。她對春蘭一直是帶著某種憐惜的,一個女人既要操心家務,還要為孩子著想,很不容易的。再說了,他也不缺那點錢,能幫的盡量幫。說實話,銀秀能過來,也算是給他幫了大忙。
天氣漸漸進入盛夏,高原的盛夏的確舒服,不熱也不涼。山山峁峁一片蔥蘢,溝溝洼洼也是綠意濃濃。不見了荒涼,人心就踏實了許多。早晨牛羊出動的聲音雜沓有力,傍晚鳥兒的鳴叫悅耳動聽,只是村子里閑人少了,墻根處曬太陽的老年人也悄悄藏在陰涼處,整個村子似乎只剩下魏紅和銀秀了。
楊艷吃完了藥,按時來找魏紅。楊艷的天庭亮堂了很多,少了以前的萎靡,多了活潑與調皮。魏紅給她把了脈,感覺好多了,脈象不浮不沉,從容和緩。
魏紅對楊艷說:“好得差不多了,做最后一次治療吧。”魏紅知道,最后一次也可以不做,吃點藥完全可以。
楊艷說:“謝謝大夫。”
魏紅準備好銀針和棉簽,這次他沒有按摩,也沒有擠壓,他對楊艷說:“已經好了,今后要好好調理。我給你扎幾針,以防再犯。”
楊艷只是點了點頭,她把那件薄如翅翼的粉色外套蓋在胸口處,然后閉上了眼睛。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楊艷戴了胸罩,魏紅心里咯噔了一下。
魏紅說:“解開吧,現在還不適宜戴這東西,它對你的病有害無益。”
楊艷什么都沒說,背過手,解開了扣子。
魏紅先在她的太沖上扎針,在期門和天池穴扎針時,魏紅輕輕解開她的胸罩。他拿著棉簽,在穴位四周消毒后沒有立刻扎針,而是輕輕摸了一下它。太美了,似乎是個百玩不膩的玉器,溫潤而細膩,溫暖而光滑。
楊艷睜開了眼睛,她看著他,張開口,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魏紅說:“的確是好了。”
十五分鐘之后,魏紅開始對針進行捻轉和進退,楊艷忍不住發出“嗯嗯”的聲音。
“這些穴位要進行強刺激,否則效果不大。”魏紅邊說邊不由自主地在楊艷肚臍兩側的大巨穴上按摩起來。魏紅知道,大巨穴有促進血液循環的功效,也可以讓她的身體興奮起來。從大巨到氣海、關元,再到中極。楊艷不斷地扭動身子,氣息也重了起來。魏紅按著按著,雙手便又從中極滑向臀區附近的居髎穴。楊艷的氣息越來越重,但沒有出聲。
按完之后,扎針的時間也到了。楊艷坐起身,穿了衣服。
魏紅說:“趴下吧,還有一處要按。”
楊艷又乖乖地趴在床上。
魏紅拉起她的腿子,在膝蓋后方的委中穴上使勁壓了下,這一壓讓楊艷叫出聲來。
魏紅說:“很疼嗎?”
“不是疼,是酸、麻,忍不住。”楊艷說。
“那就對了,忍忍吧。”魏紅繼續壓她膝蓋后方的委中穴。
漸漸的,楊艷粗重的氣息里捎帶著輕微的呻吟。魏紅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楊艷實在忍受不住那種奇癢和酸脹,她沒有征得魏紅的同意就爬了起來。此時的楊艷目光流轉,臉色紅潤,她半跪在床上,靜靜地看著魏紅。魏紅向她靠了靠,伸出雙手,說:“肩井還需要按嗎?”魏紅說完之后,便覺得不對勁,治病就是治病,哪有這樣問的?這和街頭的按摩店有啥區別?
“需要。”楊艷說著便將身子傾倒在魏紅伸出的雙臂里,魏紅感覺天地在瞬間空了。這是他最不希望的,也是他夢寐過多次的。他覺得自己不是個好大夫,甚至不是個好人。魏紅的內心糾結著,千萬種遐想和復雜的感覺沖涌而來。銀秀一直在門口看著。魏紅看見了銀秀,他慌忙推開楊艷,瞬間,他的內心萬念俱灰。
楊艷拿著魏紅給她的一包大蜜丸走了,臨走前魏紅對楊艷說:“再不用來了。”
銀秀已經不小了,她會怎么想呢?說真的,銀秀沒有專門要偷看,而是因為楊艷的叫聲,更是因為魏紅的針灸在方圓有很大的名望。她沒有多想,也不會把看到的一切滋生成魏紅所想的那么可恥,除了治病,再沒有其他因素夾雜其中。魏紅的想法卻和銀秀恰恰相反,當他看到銀秀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些年的好名譽全完了。
銀秀依舊按時到診所來,而魏紅總是不敢面對她,心里有種無地自容的羞恥感。也因為他的內心的確有邪念,所以他看到銀秀的每一個笑容里都滿帶著詭異。他想辭退銀秀,一直熬到秋收時節,還是沒能開口。
春蘭取過幾回藥,她的病真的好多了。
魏紅對春蘭說:“最近感覺怎么樣?”
春蘭說:“好多了。銀秀使喚著還順手吧?”
魏紅說:“還好。她沒說啥吧?”
春蘭吞吞吐吐,躲躲閃閃,半響不說話。是不是銀秀告訴了她什么?魏紅的心快提到嗓門來了。
春蘭接著又說,“你看我經常取藥,這藥錢,你都記著吧……”
魏紅不知道春蘭怎么就突然提起藥錢來了,不是已經說過要從銀秀的工資里扣嗎?是不是銀秀真的說啥了?她這是什么意思?
魏紅說:“不要緊,你別放在心上,安心養病。”
春蘭說:“我們娘倆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魏紅懸著的心暫時放了下來。
秋收之后,街上的閑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診所一到午后就稍有空閑,由銀秀看守著,魏紅才有時間出去溜達一圈。其實魏紅是不大愛到街上走動的,也是因為這段時間里他心里堵得慌。大家見了魏紅都很客氣,魏紅并沒有感受到眾人對他的客氣或是敬重,突然之間,他的內心有種被隔離的感覺。魏紅向大家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他一個人沿著通往村口的那條路,慢慢走著。
這是遲早的事,銀秀又不是自己的女兒,憑什么要人家替你守口如瓶?傳出去還有啥臉面活在世上?魏紅心里亂亂的,他獨自走到村口,又返了回來。做人真的很難,怎么才不難呢?除非閉上眼睛。可他不想,他覺著自己的人生之路還沒有到畫句號的時候。楊艷,那個十分耐看的女人毀了他嗎?這樣的推理顯然是荒唐的。可他真做錯了嗎?自己卻找不到根源。魏紅懊喪極了。他開始痛恨自己,甚至痛恨楊艷,痛恨所有前來找他看病的人。他將痛恨的根源推至好久以前……
這天早上,魏紅剛洗漱完畢,就聽見外面有嘈雜的聲音,接著是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原來是那個治療過頸椎的男人,他和另外兩個人,他們開著一輛很漂亮的小汽車。
“魏大夫,我專門感謝你來了,病好了,總該來表示哈嘛。”那男人一見魏紅,就笑呵呵地拉住魏紅的手不放。其余兩人從車上取出了好幾盒禮品,還有一面錦旗。禮品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們張羅著把錦旗掛在一面空著的墻上。“華佗再世”,魏紅看著錦旗上閃閃發亮的四個大字,心里不禁有點發慌。
“你這么客氣,我有點不好意思了。”魏紅說。
“應該的,應該的,你看我這老毛病再也沒有犯過。當然了,不用伏案研究文件,也不用埋頭苦想、挖空心思地去寫。”那男人滔滔不絕地說著。
“高升了應該祝賀呀,但還是要注意休息,保養是很關鍵的。”魏紅說。
那男人硬要拉著魏紅去城里,說吃個便飯,到他家轉轉,以后做個朋友。誰沒有頭疼腦熱啥的?有忙可以相互幫嘛。魏紅拒絕了,說下午還有約好的幾個病人要來。
他們走了,門口看熱鬧的人也走了。魏紅看著掛在墻上的錦旗,心里五味雜陳。他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擔憂,他把禮品分了兩盒,給了銀秀,讓她早些回家。銀秀接過禮品,啥都沒說,露了下笑容就走了。魏紅很討厭銀秀的笑容,他總是感覺她的笑容背后帶著足以讓他身敗名裂的詭秘。
魏紅漸漸喜歡上獨自去村口的那條小路,在那條小路上,他可以想想自己的心事,可以給自己說說不愿讓別人聽見的話。魏紅喜歡上了孤獨,也喜歡上了想象和猜測。他有點抑郁,可惜他自己從來沒有感覺到。
天氣漸漸進入冬季,整個村子很快就變得蕭殺起來。四周的楊樹直直立著,呈現出錚錚鐵骨,那些在時間里由綠變黃、由黃漸而凋落的葉片已經完全失去了往昔的風采,它們遺落在道路上,隨風亂跑。
銀秀最近感冒了,她坐在小凳子上不住地吸鼻涕。魏紅已將火爐搬了出來,他知道高原冬天的漫長。
這天楊艷又來了,和那個男人一樣,也是來送錦旗的。
銀秀接過楊艷送來的錦旗,掛在墻上,笑著對魏紅說:“有兩個了。”
楊艷說:“明年就沒地方掛了。”
魏紅也笑了笑,說:“病好了比啥都好。”
銀秀說:“魏大夫手藝高明,不舒服了就過來,大醫院有時候耽誤人呢。”
楊艷笑著說:“也是呀,多虧了魏大夫,如果不是他,說不定我還痛苦著呢。”
銀秀的話里似乎有更深的意思,魏紅盯著掛在墻上的兩面錦旗,看著“華佗再世”和“妙手回春”,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氣漸漸野了起來,山道上狂風四起,村子在灰塵里靜靜臥著,沒有了生機。銀秀坐在小凳子上連聲咳嗽,魏紅看了看她的舌頭,并且把了脈,舌苔薄白微黃,脈象浮數,風熱已侵入肺腑。這丫頭有些嚴重了,不及時治療的話會很麻煩。
銀秀堅持著按時來診所,她的咳嗽絲毫沒有平息。魏紅給她開了點藥,藥吃完了,可癥狀一點都沒有好轉。
銀秀好幾天沒來診所了,這天一大早春蘭就來診所找魏紅,說銀秀發高燒,一整夜胡亂喊叫。
銀秀在一夜之間似乎憔悴了許多。她見魏紅來了,就大聲嚷著,一會兒說要跟他學大夫,一會兒又說魏紅摸楊艷屁股呢。魏紅皺了皺眉,他讓春蘭按住銀秀的雙手,給他扎了幾針。銀秀漸漸不喊叫了,再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春蘭把魏紅送到門口,擦掉眼淚,轉身回到里屋,坐在炕頭一直陪著銀秀。
魏紅回到診所,有點心神不寧。那兩面錦旗上像是長出了無數雙眼睛,令他無法躲避。他走出診所,在門口轉了一圈,又回到里面,躺在那張小床上,微微閉上眼睛。銀秀的話像利刃一樣,在他心里劃著。這丫頭不閉嘴,遲早會有麻煩的。這丫頭要是閉了嘴,我還算是個大夫嗎?魏紅的心亂成一團麻。
魏紅被敲門聲驚醒。外面零零碎碎飄著雪,春蘭哽咽著半天說不出話來。魏紅趕緊把她拉到屋里,他慌忙穿好衣服,然后和春蘭消失在茫茫深夜里。
來不及了,銀秀的高燒早已消弭于無形。她將自己脫得精光,在炕上時而癡笑,時而自語。她的腦子被燒壞了。魏紅站在地上,感覺屋子都在旋轉。
雪漸漸大了起來,魏紅獨自走在通往診所的路上,懊悔不已。不應該那樣的呀!多年來自己奉行以針救人,怎么就耽誤了銀秀呢?名聲真有那么重要嗎?所有一切都源于看病,有啥說不過去的?魏紅走著想著,淚水模糊了雙眼。是自己多心了,或許銀秀的話里原就沒有那樣的意思。到底為了什么……
魏紅坐在桌前,認真翻閱著書籍,直到天色微白。他想找個合適的時機把她娘倆接過來,好好照顧著。他還想,有生之年一定要治好銀秀!其實,名聲并不重要,作為大夫,良心和職業操守才是值得終身堅守的。
前來診所就診的人并沒有因為銀秀的瘋癲而減少,魏紅給每一個病人認真看病,精心治療,他再也沒有找過別人來幫忙。可當他看見“華佗再世”“妙手回春”的那兩面錦旗時,心里很難過,也很后悔。他想起銀秀,想起那個男人,想起楊艷,還有春蘭,他就悔恨自己當了大夫。
春蘭隔三差五總是來診所,一來就盯著掛在墻上的那兩面錦旗喃喃自語: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是的,一定會好起來的!魏紅也這么想。
責任編輯 趙劍云
王小忠,男,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大家》《北王小忠京文學》《散文》《青年文學》《長江文藝》《山花》《芳草》等刊,入選《散文精選集》《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2013青春文學》《中國年度散文佳作》等十余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