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寅
父親,鄉村與我
我出生的那一季,整個城市飄著細碎的雪。我父親從遙遠的喀什河趕回,那里正在興修水利。他穿著過膝的黑膠鞋,向當地維吾爾農民借了一頭毛驢,騎著它穿過泥濘的小巷,最后在一座擁擠破爛的醫院里,找到了母親與我。
我對父親的回憶是從這頭毛驢開始的,記憶中的父親,永遠穿藍卡嘰布的中山裝,胸兜上別著一支黑色鋼筆。那藍色被洗得泛了灰白,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就像他常看的線裝書暗藍色封面。他是村里生產隊的會計,但也要經常頂著嚴冬酷暑外出勞動,掙幾個可憐的工分。只有在對著書的那一刻,父親的臉才是生動的,明朗的,神情沉默而高貴。
最早發現父親這一秘密時,我只有六歲,還未到達讀書的年齡,卻已經學會察顏觀色了。不喜歡家里陰郁的氣氛,這氣氛常是因為父親手中的兩樣東西,“書”與“莫合煙”引起的。金黃色的煙葉在他手中顫抖著,顫抖著,轉眼被卷進撕成一長條的報紙里,再用口水將它封合嚴實。好了,這下他可以長噓一口煙,心滿意足地看手中那些泛黃的古書了。
“寧寧,去,把你爸爸手上的煙扔掉。”母親是個皮膚白皙,神情嚴厲的女子,是當地錫伯族村民的后代。她精明能干,做得一手好飯菜,而且認得幾個字,對山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正是這一點使她當年拒絕了眾多錫伯族青年,而將繡球拋給了父親……這位從上海來的支邊青年。然而在其后的日子里,家族的白眼與書生丈夫掙工分的艱難,逐漸瓦解了她的信心,性格變得日益粗暴和不通情理。她常獨自在院里忙碌著,一邊喂雞鴨,一邊指揮著父親與我。
我穿著燈心絨的棉外套,是艷麗的棉花圖案,一朵朵地浮在圓滾滾的身子外面,蹦跳著向父親跑去。他遠遠看著我,笑了。他是那樣一個溫和清秀的男子,唯恐那粗糙的莫合煙卷燙傷他心愛的女兒,早早就將火光摁滅在泥地里。張開雙臂,將我牢牢圈進他的胳膊里。他的皮膚散發出干燥溫暖的氣息,那是我在母親身上聞不到的。我喜歡將臉埋在他的脖子里,用手指觸摸他下巴上象征失意生活的青色胡子茬,心里對父親充滿了一種憐憫。他將我抱于膝上,緩緩念書上的詩詞: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讀這首詞時,父親眼睛里亮晶晶的。我伸出小手觸摸,涼涼的,在一滴滴滑落,是淚……
我十歲那年,他們終于分開了,父親憑著他發表的幾十篇文章,被調進城里一家報社做編輯,那座城市叫做“伊寧”。
我終于明白我的名字來歷了,“方海寧”,上海的海,伊寧的寧。前者是我的籍貫,后者是我的出生地。或許從一出生起,就命中注定了我與這兩座城市的糾纏。
是的,命中注定,如同父親,他來自上海,大學教授家里的大兒子,響應那個轟轟烈烈的時代,義無反顧地來到新疆,將青春的激情與無限惘然留在這個偏遠的小鄉村,直至最后與妻子分手,回到附近的小城伊寧。但離開也是需要代價的,代價是他失去了我……他唯一心愛的女兒。
童年與少年,我都呆在這個偏僻的小鄉村里,基本沒有離開過,附近是漫天遍野的蘆葦湖。每年秋天,蘆花被吹得紛紛揚揚,我與村里的維吾爾族巴郎(小孩)一起鉆進蘆葦湖里,找成熟了的葉子吹哨子玩,尖利的哨聲在空氣里盤旋,眼睛由于用力過度而逼出淚水,我高高昂起頭,看遠方雪山隨著夜色慢慢黯淡下來,沒有融化的山頂積雪沉睡在暗藍的天空下,那種美,蒼涼又孤獨,就像是我當時的心情。
不知是否受父親留下來的那些線裝書影響。與村里其他孩子相比,我顯得有些郁郁寡歡。我酷愛讀書,學習成績優秀,可并不妨礙業余時間與鄉村孩子的打鬧嬉戲,我們掏鳥窩,象小野獸一樣在麥草堆里打滾,折許多沙棗枝帶回家,那奇異的香味彌漫在房間里,簡陋的家因此多了一些詩意的氛圍。只有這時母親才是快樂的,原本尖銳的目光變得柔和朦朧,或許初戀就是在那棵沙棗樹下發生的,來自上海的男支青,有著當地男人少見的溫柔目光,在陽光下微微笑著……喔!上海來的男人。
村里沒有學校,每天我需要步行一個小時去旁邊的小鎮讀書。冬天是我最恐懼的季節,蘆葦湖此刻是一片雪原,無邊無際的寂寞令我窒息。上到初二,村里大部分孩子都已退學了。男孩子幫家里放羊,或與親戚出門做些小生意,女孩子負責擠牛奶,照顧弟妹。整個冬天,我是村里唯一步行上學的小孩子。
上海,一個遙遠又華麗的夢
父親從城里回來了,帶來大白兔奶糖與自動鉛筆。他穿著熨燙過的外衣,皮鞋擦得锃亮,整個人頗有些喜氣洋洋的味道。他望著我,我望著他,血緣關系是如此深刻地打進我們骨髓里。突然,我無法抑制住自己內心的悲苦,撲進他懷里痛哭起來。
“寧寧,隨我回城里讀書,好嗎?”
“嗯,我愿意,愿意。”
我輕易吐出的幾個字,瞬間粉碎了母親對我的幻想,她從沒想過她的女兒在艱難面前是如此脆弱。自始至終,母親一直凄惶地立在墻角。是的,凄惶……凄惶而無助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們父女握手言歡的那一刻,也是母親的心走向死寂的開始。
是父親最后那句話打動了她:“總有一天,我會讓寧寧回上海,她會過上與我們不一樣的日子。”
有關“上海”的神話大概就是在此時建立起來的。“上海”,一個何等華麗的城市,一個何等遙遠的城市,是母親對外部世界的最高向往,它和它所蕩漾出來的迷人氣息,輕易瓦解了母親那顆倔強的心。臨走前,她忍住哭泣,為我烙了十幾張錫伯餅,裝了滿滿一瓦罐花花菜(錫伯族人用韭菜、蘿卜等腌制的一種小菜),那是外祖母傳給她的手藝,是每個錫伯族女人婚前必修的功課。她原本想再過幾年就教給我的,現在看來,是來不及了,恐怕永遠也來不及了。
我來到了伊寧,這是座移民的城,擁有維吾爾、哈薩克、漢、回等不同民族,從全國各地支邊而來的青年定居于此,河南、河北、廣東、廣西、上海、江蘇……許多人如同候鳥,一旦有合適的機緣,他們馬上收藏起曾經熱切的心,匆匆飛往故鄉。但也有人留在這里,因為這里有“塞外江南”的美譽,瓜果鮮美,風景如畫,白楊樹成蔭,整個城市小巧秀麗,空氣濕潤,民族風情濃郁,卻又因此而顯出一種平民化的散淡寬容之美,居住得久了,誰也不想輕易離開。所以他們索性也就斷了回鄉的念頭,一心一意生活在此,生兒育女,將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這里有父親的第二個家,一個新建立的小小的家。有碎花的窗簾,精心勾織出的繡花方巾,天藍色的門簾后閃出一個小巧艷麗的女子,說好聽的吳儂軟語,如菊花般綻放的短發。父親用溫熱的手掌撫摩我的頭頂說,“寧寧,問沈阿姨好”。
我沒有吱聲。但心里明白,我的新生活,即將開始了。
仇 恨
仿佛我是一支蘆葦,呼嘯的山風是我心靈的翅膀,每當與沈姨發生矛盾時,我總要跑到陽臺上,大口呼吸著窗外的風,竭力控制住眼角的淚水。她是這樣成熟的女子,對化妝打扮有著天然的審美觀,對他人有著周到的防范,對人情世故有著精明的洞察與了解,對我卻全沒有半點細膩溫柔的關懷。這也是許多成年人身上容易出現的特點,但他們總是以生活磨煉為由,輕易推托自己的冷漠與麻木,這,也是我許多年后才悟出的真理。
我唯有如饑似渴地學習,父親書房里那一排排書柜令我著迷,我常在那里蜷縮著睡去,父親收集了許多上海作家的著作,魯迅、張愛玲、蕭紅……對他來說只是寄托了一段思念,對我,則是眼前奮斗與忍耐的唯一動力。
我上高三那年,好像是個秋天的黃昏吧。父親興沖沖從報社趕回,悄悄透露了一個消息。國家有政策,對于沒能回滬的支邊青年后代,可以解決一個進城指標,安置工作,這意味著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回上海了。
幸福這樣不設防地來到,我卻極力做出平淡的樣子,仿佛這幸福是早已預測到的。
晚上洗臉的時候,無意中撞見沈姨哭紅的眼,這倒令我十分詫異。兩年前她唯一的兒子飛鴻,與我沒有血緣關系的、比我大六歲的哥哥,因打架被送進派出所,出來后,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最近父親托人幫他在報社印刷廠找了一份工作,總算了了沈姨心頭一樁大事。這兩天她走路輕快得像一陣風,對我與父親突然親熱起來。然而今天她聽了我的好消息,仿佛很不高興似的,我的心因此而紛亂。坐在燈前學習,覺得很疲憊,悄悄打開房門,能聽見大臥室里輕聲的嘀咕聲,好像是關于飛鴻哥的工作問題,印刷廠效益不好,工人們只能領到70%的工資,看樣子父親又要重新幫飛鴻哥找工作了。
我躺在床上,重重翻了個身。他們仿佛聽見了什么,門被輕輕地關上了。我閉上雙眼,為平生第一次竊聽他人談話而臉紅。可直覺告訴我事情絕沒那么簡單。窗外是綿長的秋雨,我怔怔地聽著,雨兒在反復吟唱著一首詩:
臺前是親愛的一家人,
幕后是互不相干的角色。
整整兩天時間,我都能聽見沈姨與父親在房中激烈地爭吵。
“不行,這是我對寧寧她媽當年做過的承諾,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讓孩子去上海,過上與我們不一樣的日子。”父親這樣說。
沈姨打斷了父親的話,她用斬釘截鐵地、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寧寧明年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考進上海讀大學,可是飛鴻就不同,這對他來說是惟一一次能改變命運的機會。”
她又說:“當初我嫁給你時你是怎么說的,你能夠讓我和兒子獲得幸福,現在對我來說,兒子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突然嗚嗚地哭起來,肩膀抽動著,文弱又細致。父親走過去,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肩膀,一切如他們剛認識一樣。沈姨也是個不幸的女子,不到三十歲丈夫就因車禍去世,她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了許多年,才有幸碰到了這個真正對她好的男子,無論任何事情都會為她著想,真心關懷著她與兒子,事事以他們為先,不計代價。
是的,不計代價,即使犧牲自己親生女兒的利益也罷。
我一個人在陽臺上轉來轉去,破舊的樓房仰臉向著七月的烈日,我覺得我也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像一個惶惑的犯人被裁判著,有一種堅硬的東西在心里成長。我知道,那東西,就叫做仇恨。
世間萬千的變幻
外來的打擊其實倒是振作了我的精神。自從飛鴻回上海工作的事情被確定后。父親與沈姨見了我,臉上總帶有幾分愧色。父親幾次三番想找我深談,可最近家里頻繁的電話讓他心神不定。在父親上海親戚的幫助下,沈飛鴻終于要去上海一家效益不錯的企業上班。心頭一樁大事終于放下了。沈姨顯得更加年輕漂亮了,連走路也哼著歌兒,整天與父親同進同出的,儼然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
我看著他們忙碌,淡然的。那時我只有十六歲,卻已經學會了在親人與敵人面前不動聲色,我在內心深處一次次對他們說:“幸福不會這么容易來臨的”。
一個夏天,只有十六歲的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應當學會保護自己,學會怎樣面對他人的欺負,縱然要付出一些代價,但與我十六歲時旺盛的自尊心相比,它實在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而沈飛鴻,這個與我毫無血緣關系的、比我大六歲的人,這幾天也突然關心起我來。其實我們很少照面。他住印刷廠宿舍,十天半月難得回家一趟。印象中他是個孤傲不群的家伙,喜歡彈吉它,唱齊秦的歌,大聲與父親頂撞。然而父親一次次原諒他,為他找工作,給領導送禮,關鍵時刻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女兒的利益。這一切,讓我很難再相信親情的力量。
日子就這樣淡淡地過,在我的悲傷里,在父親與沈姨的喜悅中,還有飛鴻哥對我一天天的關心與愛憐里。自從知道這個難得的回滬指標是我這個妹妹犧牲了前途為他換來的時候,他對我的態度轉變了許多。從前我們外表客氣,內心冷淡,是因為明白,我們能在一起只是殘酷命運不得已的安排,從出生起就注定不能像他人那樣擁有父母雙全、溫暖幸福的家庭,即使后來有了,也是人生的一種殘缺美,外面看著完整和諧,其實內在里蘊藏了多少千瘡百孔的無奈與酸楚。所幸的是,因為過早地接觸到不幸,我們早已學會了怎樣掩飾與說服自己的內心,對于自己的身份,對自己的利益都有著比算盤珠子還要清晰的打算,這恐怕也是一切平民共有的思想——卑微的思想,卻也是最為真實的思想。
飛鴻哥要走的頭一天晚上,全家去了附近的一個飯館吃飯,這對我們來說是很奢侈的事情。父親放縱著我與飛鴻對著菜單指手劃腳,還要了幾瓶伊犁人最愛喝的烏蘇啤酒,父親寵溺地對飛鴻微笑著:“飛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尤其是烤肉,多點幾串,去了上海,你就再吃不上這么正宗的新疆烤肉了!”
是的,他在說飛鴻,他的眼里只有飛鴻。
我突然覺得不舒服,很想吐,一點食欲也沒有。父親與沈姨沒有察覺到我的變化,仍然有說有笑地憧憬著飛鴻去上海后的生活。只是飛鴻,這個與我毫無血緣關系的哥哥,轉過頭看著我說:“海寧,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也許是這陰郁的天,也許是酒精的原因,使我一直積聚在心里的仇恨開始發揮力量。是的,我走了,他們一家三口可以開開心心地坐在一起團聚了,這個家本來就是他們一家三口的,與我有什么關系。我背叛了母親,背叛了我的鄉村,跟著這個上海來的男人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可是,在他的心里,我與母親如同塵土,輕易就會被另一種可笑的情感抹去。
我一個人上了樓,打開門,昏昏沉沉地坐在沙發上想心事。月亮從陽臺上斜斜地照過來,房間的一切都被打上了幽藍色的光,包括飛鴻明天要帶走的那個厚厚的行囊。那里裝有父親和沈姨為他購置的一切東西,嶄新的毛衣、襯衣、長褲、甚至連睡衣都有兩套,沈姨總是嘮叨著上海人比較勢利,穿的不好會讓人白眼的。可是她與父親從沒有想過,我至今卻穿著早已洗褪色的秋衣秋褲在睡覺。
我將行囊的一側拉開,那里還有一個小小的包,那里面有飛鴻的身份證,回滬的所有證明,接收單位的函,一些各種顏色、各種花樣的本子,一些拓有大紅公章的文字材料,捏在手上是何等輕薄,卻輕易就會統治住一個人的一生。
像夢游一樣,我輕輕拿出這個包,又像夢游一樣地走出房門,連房門是否鎖上也沒有注意。然后,我眼睜睜地站在樓下,看著這個自己,這個從靈魂深處走出的自己,鎮靜自若地,輕輕地點燃一支煙(那是我從飛鴻的衣服口袋里找到的),狠狠地吸上一口,用火光點燃了這些輕而薄的紙。
半個小時后,我若無其事上樓來,清冷的月光照著我,我覺得有種復仇的快感——什么上海,什么回滬的指標,都他媽的全部見鬼去吧!想到他們在發現這個秘密時失魂落魄的臉,我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月光照著我的臉,也照著我卑鄙無恥的靈魂。
父親他們回來時,驚奇地問我:“寧寧,你怎么還沒有去睡,明天還要去車站送哥哥呢!”
我微笑地回答:“想哥哥睡不著啊!明天這一走就見不上他了。”
飛鴻站在陽臺的推拉門旁邊,還是那樣沉默地看著我,目光里卻多了一種溫暖柔軟的力量。我心虛地轉過身去,是因為我沒有同樣溫暖而柔軟的力量與他回應。良久,我聽見陽臺上傳來了熟悉的吉他聲,不用轉身看我就知道——是飛鴻,他在彈奏那首我最愛聽的,許美靜的成名曲——《城里的月光》。
“世間萬千的變幻,愛把有情的人分兩端。”
然后是:“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她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城里的月光把心照亮,請守護她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
我不知中國語言是否有魔力,更不知一語成讖這句話是多么準確。那天晚上,我對父親和沈姨說:“想哥哥啊,明天這一走就見不上他了。”
這句話一直嗡嗡回想在我的耳朵里,在之后的兩個月里,我都能想象出我說話時的樣子,在做了一件壞事后我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句話——溫柔地,充滿感情的。父親和哥哥都被這句話打動了,尤其是飛鴻,他彈完吉他曲后,走過來,輕柔地撫摸著我頭發:“小丫頭,你終于知道我是你哥啊!放心,我會很快回來看你們的,到時也把你帶到上海去。”
他這個承諾沒有做到。因為在第二天清晨,他就永遠離開了我們,車禍,被一輛清晨從外縣來城里運輸貨物的大卡車撞飛足有五米遠,和他父親走的方式一模一樣。
他是在回家找尋那個已被我丟棄的小包的路上出事的。在他上車的那一剎那,沈姨讓他看看身份證帶上沒有。這時離車發動還有不到半小時了,全家都為那個包的丟失而著急,我也在幫忙尋找著,心里卻開始惶恐于自己頭一天的舉動了。但是,他們誰也沒有懷疑到我,尤其是飛鴻哥,他堅信自己一定是臨出門時把它放在墻角的鞋柜上了。
所以他說:“海寧,在這里陪著爸媽,我回家找到了就回來。”
我裝著著急的樣子:“一定要好好找啊,一定還在家里。”
然后他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死于清晨八點的伊寧街道上,死于一個年輕人對于未來的熱切向往中,死于我,他十六歲妹妹巨大的陰謀與無恥中。
地 獄
天開始亮,夜開始退去,世界從一片混沌中走向清晰,世界又從一片清晰走向昏暗。
接下來的大半年里,沈姨都是躺在床上,兩眼無神,目光呆滯,她每天吃的極少,人迅速憔悴下來,有時候卻又會突然清醒,聽到門口的聲音大聲喊:“飛鴻,是飛鴻回來了,寧寧,快,快去給他開門。”
父親也是悲痛,但他畢竟是個男人,對于生活中突然的打擊有著一定的恢復能力,而且畢竟,他為這一對母子能做的都已做了,如果他要有什么錯誤,就是不應該生下我,不應該帶我到這個家里來。
母親從鄉下聞訊趕來照顧我們。因為我們一家三口都已經變成了傻子,家中沒有人做飯,沒有人購物,沒有人關心柴米油鹽,一切變成沙漠,尤其是人心,沒有了水,我們身體中的水都已經流干。一切都在枯萎,包括陽臺上沈姨精心養植的那幾盆花。曾幾何時,它們與她精心燙剪過的頭發一樣嫵媚艷麗,現在它們也全變成了草,就像沈姨,整天躺在床上,頭發蓬亂、臉色發暗,四肢僵硬,沒有任何生氣。
我要比她好一些,因為我還能感到身上的血液在流動,尤其是晚上,它們凝聚在我的手掌,熱辣滾燙,讓我無法入眠。我經常打開它們對著月光反復瞧。其實我知道,不用看,它們也是沾滿了鮮血的,而且是飛鴻哥的血,血淋淋,像他躺在街上時滿街流淌的那樣。天哪!我竟然會長了一雙劊子手的雙手。
重返故鄉
高考對于我來說,可謂意義重大。曾經全家人都希望我能憑借自己的個人奮斗進入上海,而且我的成績也是全班最優秀的。可是,最后的結果誰也沒想到,我報考的第一志愿竟然是——伊犁師范學院,專業是中文。
父親打電話叫我回家去,說是錄取通知書來了。剛進樓道,我就聽見了媽媽的笑聲。她站在樓梯口,笑著對鄰居說,“考上師范學院也好呢,離家近,可以每天吃我做的錫伯大餅”。
沈姨也從屋里出來,她目光渙散,因為在精神病院吃了太多藥物的原因,她發胖了,大夏天也穿著厚厚的毛衣與棉鞋。自從飛鴻走后她就是這樣,總是覺得有人在害她,拒絕出門,出門也要帶上刀子。后來父親不得已找了精神病院的醫生來家里診斷,答案很明確——幻想型精神分裂癥,需要住院治療。但是可能是她的心已經徹底碎了,吃再多的藥也沒用,而且在精神病院的日子也非常苦,我們每次看她時她都要哭訴,說有護士打她,說吃的太差,還說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自殺。不得已父親只有把她接回了家。為此父親又負債累累買了三室一廳的房子,我與母親住一個房間,父親一間,沈姨一間,我們一家四口就這樣和諧又荒誕地生活在一起。
畢業的那一年,當得知有個機會可以去我曾經生活過的小鄉村支教,我突然感到,我的心又活了。我想,孩子們清澈的眼神與純潔的心靈,或許可以抹去埋藏于我心底多年的罪過。
回到家鄉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母親陪著我,一起登上童年時常爬的那座山。呼嘯的山風吹痛了我的心,我分明感覺到,那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那個曾經熱烈地做過上海之夢的女孩子已經不復存在,而來來往往出現于我生命的人許多也不復存在,我已經懂得了放棄,懂得了寬容,懂得了真正的愛與堅強,無論怎樣,我都要堅強地活下去,盡管我犯的錯誤是那樣沉重的一枚十字架,將會永遠掛在我的心靈深處,讓我不敢灑脫地面對未來。而未來,它是什么樣呢?我無從把握,命運從不會輕易給你把握的機會,除非你夠堅強,夠幸運。眼下,還是先學會欣賞眼前的美景吧!一瞬間,我好像聽到飛鴻的吉他聲再次響起——
“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她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城里的月光把心照亮,請守護她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讓幸福撒滿整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