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麗
薔薇的秘密
閑坐陽臺,隔窗看見一株薔薇燦爛繁美。從灌木叢中一路攀援蔓延,枝葉葳蕤。一只長尾巴喜鵲從薔薇枝上掠過,朝日落的風向飛去。“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起身推窗,空氣中隱隱有花粉香味,樹木花草都在春天爭先恐后地孕育,借助蜜蜂蝴蝶和風。
細想薔薇,這兩個字,筆畫復雜,姿態端然,像盛裝的古典美女。且發音優美,仿若一聲由衷的贊嘆,帶著某種美好甜蜜的意念。
好像又不止于此,它還會讓你想到:春日午后,成群蝴蝶,淡淡的陽光,有夢的從前……
有好友大愛花草,據她說,薔薇在漢語里不厭其煩地分為月季、玫瑰和薔薇。英語里最是簡單清白,一概而論:“Rose”。臺灣人沿襲日語習慣,全部名之為“薔薇”。
聯想到余光中先生翻譯的英國詩人西格夫里·薩松的名句:我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他把“Rose”譯成薔薇,好像沒有比薔薇更合適的了,月季太家常,玫瑰只會讓人想到愛情。除了猛虎和薔薇這兩種意象強烈的對比,薔薇也兼具美麗和野性,純潔和邪惡的復雜特質。
薔薇也像某一類女性,有植物的純潔和美麗,也有動物的危險和野性。相比一般的女性,她們暗含鋒芒,她們的刺是她們受痛后的吶喊,是她們破壞性的自我保護,她們有多尖銳就有多軟弱。
很早以前,看過娜塔沙·金斯基主演的《苔絲》。電影的開頭,是一個五月的黃昏,一群白衣女子,頭戴白色花環,走在山谷中,遠處是隱隱的群山,近處是生長蓬勃的綠色植物,歡快的銅管樂隊,苔絲頭上滿是美麗純潔的白色薔薇。那一幕印象如此深刻,多少年,念念難忘。白色薔薇,就像一個隱喻,代表著美和破壞。她的貧困,她的受辱,她的愛。她為了這份愛殺了亞克歷,也間接殺了自己。娜塔沙·金斯基那時候還很年輕,19歲吧,美得正像一朵開在春天里的帶刺的白薔薇。
我們小時候,鄉下常見的是紅色薔薇,粉紅和大紅。
家前,屋后,河畔,路邊,田埂,隨處可見薔薇厚厚實實地攀援生長。它們在春風里發芽生葉,走在田野里的鄉人還穿著暗淡的冬衣,薔薇就開始次第開放,遇上雨水豐沛,日照充分,更是開得難收難管,一大蓬一大蓬摧枯拉朽地燃燒起來,從初春開到暮春,人家墻頭一整架的薔薇綴滿密密的花蕾,青磚上亦落了一地粉紅深紅的花瓣,走過花下的人,肩上也落了幾片花瓣,怔忡間不免起了情思。
朱嫂子家也有這樣一架薔薇。
她生得美,愛侍弄花草,愛干凈,不愛多話,不愛串門,總之她跟周圍人有很多不同。好像也不光是這些,只是當時不明白。現在想來,她的不合群是因為刻意地要跟周圍環境保持距離,這種距離,說來說去源自她對生活的不滿和反抗。
她是“換親”嫁到朱家的。她哥哥娶了她小姑子,這不是什么新鮮事。她哥哥腿不好,她丈夫倒也齊整,只不過個子比一般人矮,算起來是她娘家賺了。她哥哥嫂子順時應命,有了孩子。只有她整天愁眉不展,三天兩頭打架,離家出走。
偶爾有閑言碎語,說她做姑娘時有過喜歡的人。
我讀初中的時候,家離學校有八九里路,初三那年我自作主張住了一年校,只在周末回家拿些生活費和換洗衣物。
某個星期日早晨,我在睡夢中被外面的嘈雜聲和哭泣聲驚醒。胡亂穿衣起床,看見東頭朱嫂子家門口圍了一圈人。她衣衫不整地掙扎著萎在墻角,她丈夫一手扯著她頭發,一手拿著半截竹篙不要命地往她身上打,薔薇花葉被蹂躪得像滴了一地血。
圍觀的鄰居中有人撲上前搶下了竹篙,那男的竟瘋了似的,轉頭扯了墻頭的薔薇枝往她臉上抽去,朱家嫂子呆呆地,好像死過去一般,連低微的抽泣聲也沒有了。從他的罵罵咧咧中,旁觀的人不難聽出個大概。他出門打零工多日,早晨搭便車回家,撞到她和另一個男子,他踢開院門的那一刻,那個男的攀上磚砌的鏤空院墻,越過薔薇花架走了。
大人們嘆息兩聲,搖著頭散去,男的罵罵咧咧地出了門,朱家嫂子也被好心的鄰居扶回了家。
很長一段時間,我眼前都會出現她臉上的斑斑血痕,映著驚心動魄的紅色薔薇。
我記憶里的薔薇,從此,帶著美和暴力。
西風剪盡美人蕉
桔子是我們第二個鄰居,搬家那天她穿著件白色棉布長裙,年輕,純潔。
剛結婚的時候,我們租房子住。就在園林路和城西橋相接的那一帶。那時候城西橋炕坊還在,城西橋也還有座橋。橋下有嘩嘩的流水,跟城南的河,城東的河連起來,處處水汽氤氳如夢,會讓你感覺腳下的小城像一朵飄在水上的蓮花。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河都填了,橋也拆了。我們從園林路抬抬腳就跨到了城西。城西橋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指示代詞。
桔子租的是我們隔壁一間,樓下住著房東一家。這房子好就好在有一個很大的露臺,夏天的晚上可以搬張椅子乘涼,秋天能坐著看月亮。
桔子清瘦,眼睛黑亮,笑起來一對若隱若現的酒渦。我以為她已經結婚或者準備結婚,但是她說,她是一個人住。
我心里詫異了一下,一個人租房多奢侈,什么單位沒有宿舍呢。
桔子的作息時間跟我們相反,她一貫晝伏夜出,倒也互不相擾。她回來的標志就是她的鞋停在門廳里了,她一向愛穿高跟鞋。到了下午,就換成了一雙家居拖鞋,一定是她起來過了。
我們很少照面,她的內衣掛在露臺邊上,濕淋淋地滴著水。那些小小的蕾絲內衣,黑的,粉的,我總是看一眼就別過頭去。我怎么覺得,不太像她的風格。
我們慢慢開始熟悉,是從一束美人蕉開始。中午她敲門,捧著束黃色的花:瓶子放不下,這些花你要嗎?
我素日愛清水養幾枝百合,沒養過這么明艷的花。寬大的綠葉子芭蕉似的,喇叭形花蕊沿莖攀援而上,倒也有種楚楚動人的溫柔神氣。
我問桔子,這是什么花?
她說,這是美人蕉。
果然跟芭蕉有關系。以后,隔幾天,她就帶幾枝美人蕉給我,剪刀斜斜剪斷一截,新鮮的根莖更容易吸收養分,清水養在玻璃花瓶里,能開很多天。看多了,看出一種與眾不同的熱帶風情,總讓我想起赤足跳肚皮舞的濃眉深目的異域女子,固然稍嫌濃烈,卻也勝在愛恨分明敢作敢當。
桔子告訴我,園林路向南有片空地,長滿了美人蕉,也沒人管。第二天下班,特地繞路過去看。果然是一大片空地,一叢叢的美人蕉竄過人頭,最高的看上去有兩三米,葉子濃綠肥碩,枝頭花團錦簇。
廣場臨著一條馬路,美人蕉周圍散布著各色攤點,有賣雞蛋餅的,賣芝麻餅的,賣烤山芋的,等等。男男女女來來往往,出入其中,小聲地討價還價,并沒有人刻意賞花。幾個孩子趴在美人蕉花下,撅著屁股,不知道在玩什么,書包扔在草地上。日色昏昏,遠遠望見這一幕煙火人間,真像是從清明上河圖中挖下來的一角。
回家時,意外看見露臺上多了盆花,琥珀色陶瓷盆里是一株美人蕉,四五十厘米高,七八片葉子,想必是桔子新移過來的。她倒真是愛極了這花。
有回在門口,碰到房東。她倚著鐵門嗑瓜子,閑閑問我,樓上你鄰居,她沒有帶人回來吧?
我沒明白她什么意思,愣了一下,帶什么人?沒有啊。
她笑笑,說,你不知道她在夜來香上班?我也是才知道,不然我不會把房子租給她。真是的。我跟她說過了,要住可以,不準帶人上門。
啊,不會吧。我喃喃地,不知道說什么好。夜來香是個小有名氣的娛樂場所,并且是不怎么好的名氣。梳馬尾辮的桔子,看上去如此明凈純潔。
我以為她在工廠上班的呢。
聽說她原來是在服裝廠上班,她媽在鄉下得了病,有個弟弟在讀書,工廠的那點工資夠什么啊。房東嘆口氣。
我想了想說,可能她就是在里面做服務員吧。她看著我,搖搖頭沒說話。
露臺上的美人蕉長勢很好,桔子很是珍重,經常搬進搬出,曬太陽承雨露。葉片變得大而厚起來,顏色也日漸深濃。
有天桔子說是搭朋友的車到南京,回來后興致勃勃地向我展示,鋪了一床的美麗新衣,一枚施華洛施奇的胸針,不動聲色地閃著光。她說,好看吧,就是有點貴,880塊。880塊,真不是有點貴,是很貴。夠得上普通人兩個月的工資了。
后來,又發生過一件事情。早晨推開門,照例看見她的高跟鞋擱在門廳過道上,一雙白色細高跟鞋。桔子頗愛整潔,一向把鞋子放得整整齊齊,那天兩只鞋像喝醉了酒,或者它們的主人喝醉了酒,東一只西一只歪在那,崴了腳似的。略有強迫癥的我,順腳就想歸攏它們,其中一只鞋子里露出一點灰色,細看竟然是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百元鈔票。這有點戲劇性,我怔在門口。想了想,還是敲了她的門,門縫里探出一張困倦的臉。
我沒有說話,只是指了指鞋子里的鈔票。
她恍悟似的,噢,忘了,昨天沒帶包。
我顧自下樓走了。虧她怎么想起來把錢放在鞋子里的,沒帶包?難不成也沒穿衣服?我承認自己有點促狹。其實我沒有理由猜測她,亦沒有理由要求她。如果沒有那些美人蕉,我們可能也沒有更多交集。
露臺上的美人蕉倒一直在那里,不知什么時候起自己就安安靜靜地開出一串黃花來。入秋了,天漸漸地涼下來。一連很多天,我跟桔子都沒有照面。直到隔壁進進出出地有人搬家,才知道桔子兩周前就退房走了。這盆美人蕉,她竟沒有帶走。
夜里,下了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雨,夾雜著電閃雷鳴,臥室前的落地玻璃窗上一道道水柱,像嘩嘩流淌的瀑布。我縮在床上,想著明天要換床厚被了。
早晨起來,露臺上積了很多水,美人蕉憔悴支離,已被風折斷在花盆里。
長安巷的蔦蘿
六月的風,暖暖的,像蝴蝶一樣在巷子里穿來穿去。
我騎著自行車經過長安巷。兩邊人家種的蔦蘿開得正好,有的長在墻角,有的種在院里,有一家爬滿灰色陽臺內外,一直紛披到樓下遮陽棚上,綴滿紅艷艷的五角星花。女人在陽臺上晾衣服,上半身隱在花叢中,只看得見模糊的一張臉。
我在心里,把長安巷稱作蔦蘿巷。
我是去北巷口子修鞋,腳上的黑色高跟鞋掉了只拇指大的鞋釘,我已經深一腳淺一腳走了一天。
其實街上到處都是修鞋攤子,不由自主舍近求遠地跑到這里。
長安巷很窄,蜿蜒曲折地爬行在兩條馬路之間,像九曲回腸。兩邊都是些破落的平房,是從前顯赫后來凋零的工廠家屬區,住著多年前下崗的工人。也有兩三幢樓房,很有歷史的樣子,外墻骯臟斑駁,雜亂無章的電線四處纏繞,天空被切割成若干幾何形狀。
修鞋師傅還是那幾個,幾十年都沒變,仿佛他們從一開始就進入了暮年。
甲、乙、丙、丁,今天空著個位置,丁沒來。丁是個女師傅,或許正是因為丁,他們之間保持了某種奇異的平衡,相安無事遠親不如近鄰地處了下來。我異想天開。
三個人正并手并腳地坐在小板凳上,一齊殷切地抬頭看著我,膝上鋪著一塊黑色的皮圍裙。我徑直走到甲的面前,坐下,脫鞋。
修鞋攤對面的風景也沒變。
她蜷在墻角,蒙著灰暗的頭巾,似乎盹著了,遠遠望去像一堆麻袋。腳邊停著輛舊三輪車,車上蓋著塑料布,風掀起一只角,露出一束一束紅藍相間的皮筋,還有一只只紅的黃的藍的空空的氣球。如果風再大一點,就會看到塑料布下面還有泡泡糖、鉛筆橡皮和玩具。蒙著厚厚的灰塵,陳舊如古董,似乎八輩子也不會有人買走它們。
楊奶奶,我家的五角星花怎么開得沒你家好?問話的是乙,他下巴上有粒大黑痣。
順著乙的目光,看到一架爬滿水泥墻的蔦蘿,覆蓋了整堵灰暗的院墻,又垂到地上,葉子層層疊疊像綠色的羽毛,五角星花瓣朵朵向上,看似纖纖柔柔,卻開得蓬勃生動,沒有一點攀附之態,倒有一種小門小戶里的清明直烈。
麻袋動了動,終于抬起頭,露出頭發稀疏的腦袋,腦后胡亂挽著一個發髻。
她守著個雜貨攤,很多年了,從前別人叫她駝子阿姨或楊阿姨,現在別人叫她駝子奶奶或楊奶奶。
老頭子今天早上還發邪火,說要拔光它們,種幾棵青菜做中飯湯呢。她咕嚕著嘆口氣。
那是頑話。丙笑著,一口被劣質香煙熏黑的牙齒。
楊奶奶揉著腰好不容易扶墻站了起來,又來來回回地捶著麻木的腿。她駝得像魚鉤一樣彎下去,誰要能把她拉直了,也不會超過一米五的。
楊奶奶側過頭,看著自己家的院墻。干澀的眼睛露出一絲光芒。她不記得家里什么時候長這五角星花的,是鳥銜來的?是風吹來的?
她已經很老了,老得失去一段一段的記憶。她唯一記得那時候小姑娘秀秀還在上學,老頭子還有班上。
這架五角星花多少年了,子子孫孫都開滿這巷子了。乙感嘆。
蔦蘿真是潑皮,掐個頭就能活,丟粒種子也能發芽。
蔦蘿花盡葉枯,那是冬天要來了。
冬天熬過去,離花滿枝丫就不遠了。
楊奶奶已經習慣看著蔦蘿數日子。一年一年,很難也很快。
這時候有個七八歲的孩子走過巷子,歪著肩膀背書包,遠遠地一蹦一跳地走近了。順手掐了一朵五角星花,捏在手里。路過雜貨攤,他停了下來。
楊奶奶熱切地用那雙視力模糊的白內障眼睛盯著小男孩,這是個提前放學的孩子。巷子盡頭左拐不遠有個小學校。孩子熟稔地掀起塑料布,像只小狗一樣東嗅嗅西嗅嗅,一本正經地說,媽媽說小攤子東西不能買的。下了個結論,頗為老練地走了。
楊奶奶失望地坐回墻跟,對面的甲乙丙也木然收回目光。
她低著頭,一顆老心里盛滿心事。
老頭子的中風不要壞下去,秀秀的日子能夠好起來,三輪車上的雜貨在壞掉之前能賣出去。她每天總要在心里念叨上幾遍。
她的秀秀,剛生下來看著是個小美人,臉蛋紅得跟五角星花似的。等到能走路的時候,就一天一天顯出了她的不足,背駝起來,腰低下去。三十多歲才找了腿腳不便的裁縫,成了家。
謝天謝地,她的外孫是健康的,跟剛才那個小子一樣。
六月的風,暖暖的,像蝴蝶一樣在巷子里穿來穿去,送來隱隱約約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