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我決定要去看望的顧老師,叫顧丁昆,原是《伊犁河》詩歌編輯,副主編,伊犁州作協副主席,后退休回滬。顧老師接到我的電話說:繼光呀,不來看啦,我得胰腺癌,剛出院。我說,那更要來看。隨后急告伊犁幾個朋友,大家都讓我代表他們去看望。我于是從南站下地鐵,倒4趟,找到浦東他家附近。我從超市買禮品出來,看見顧老師愛人岳老師在街上走,便喊她,岳老師很吃驚,我作了自我介紹,她回憶起我二十年前的模樣。她領我走進一樓的家,我徑直走進臥室,顧老師躺著,一見我翻身坐起,滿面紅光,聲音洪亮地高喊:劉繼光,真有緣呀,十年前我退休,正準備回滬,碰上你回伊犁來看我,說以后見不到啦,我說有緣一定會相見。果然,又見到啦,哈哈,他高興起來。我看他除了瘦些,不像個病人。他繼續說道:我夏天回伊犁開會,感到不適,回滬診斷,三個月跑三家大醫院,先診胃病,后診糖尿病,最后診胰腺癌,誤了三月,現說晚期,不開刀,光化療,我每天痛啊!你岳老師網上查醫院,北京一家新開的民營醫院跳上屏幕,專治腫瘤,進了美國六千萬美元的設備,靶向治療,打個洞即可。我們立即聯系去了,前后12天,回來按他們方子吃中藥,恢復很快,也不痛了。人說我得癌癥之王,這回可能會出奇跡。我還有很多詩文要寫,我醞釀二十年的火焰三部曲,是將上海十萬知青赴新疆支邊五十年的歷史寫成長詩。病啊,快些好吧!
我為顧老師康復而高興,這使他談興更濃,大半天,都在回憶他的一生。我記錄其中兩段:他剛到伊犁天山牧場支邊時,有一天他在食堂打飯,見一人也排隊打飯,他高喊該人名字(我半年后竟然想不起這個詩人名了),是個下放的大詩人。詩人大驚,打了飯后,他們去樹林里交談。顧老師一口氣背出詩人幾首詩來,詩人又驚又喜,從此悉心教他。而這之前,他就在西行的列車上巧遇賀敬之、柯巖、郭小川等詩人,并一直師從賀敬之老師。多年后,顧老師作詩《藍馬車》,王洛賓老人譜曲并親自演唱,詞曲傳遍全國。人說這是王洛賓生命的絕唱,王洛賓贊顧丁昆是“伊犁河的詩人”。
下面這段談話,我一千次不想寫出,又一千零一次決定寫出。顧老師當時回憶了這樣一個經歷,他說:我很后悔一事,就是和編輯部的老大為辦刊而爭論,想想真不應該。不過后來我們和好了,我們坐在一起喝酒,把話說開了,就擁抱在一起痛哭。我們和好了,我們真的和好了。他認真地望著我,認真地說道。我說:解放后,領袖們一直為建國而爭論,有領袖說不爭論,但無法不爭論。因為大家都沒有搞過。我接著說:大老師是我的恩人,沒有他發現和培養我,我還在農場放牛。按老傳統論,我們幾個青年是大老師的嫡系。他立即說:可你們不講究那些,八十年代的每個春節,你們幾個都是先到大老師家拜年,再到我家來拜年。這不,你又代表他們來上海看我了。我說:因為在我們的心中,你們是不可多得的敬愛的老師。在邊疆邊境,能遇到你們這樣的文學老師,是我們山野子弟的福分,所以我們成長了。顧老師說:哎呀,我和老大都沒有白去那個遙遠的地方工作四十年啊!接著他念詩:說起新疆,那是我們曾經拋灑汗水的熱土;說起伊犁,那是我們夢牽魂繞的心靈圣地……
我到客廳喝水沉靜一會,岳老師走來,坐到對面,她慢慢說起只有她才那么刻骨銘心的事情:我許多年來一直告訴他不喝酒,不喝酒,他就不答應,不答應;我又告訴他少喝酒,少喝酒,他就少答應,少答應;我再告訴他假喝酒,假喝酒,他又不答應,不答應。他說假喝酒對不起兄弟朋友。我許多年來一直叫他寫詩不熬夜,不熬夜,他又不答應,不答應,半夜靈感一來,披衣寫到天亮。總是不聽話,不聽話……岳老師哭了,我也落淚了。
我進屋去向顧老師告別,他坐直身子,大手在空中很有力地一揮,洪亮地說:劉繼光,你多保重啊!代我向阿拉提、陳予、康健、長嘯問好。我感覺倒過來了,反倒說不出話來,跑幾步上前,緊緊地擁抱了他,然后含淚快走,一口氣走到小區外樹林邊坐下,想想此時的顧老師——一位浪漫而豪放的詩人,一位死里逃生的病人,一位總結一生的思想家,一位準備再沖鋒的戰士……
回株洲后,因為黃姐要為顧老師的詩譜曲,我聯系過顧老師,那時聽說還好;到十二月再聯系,家里座機無人接,打手機,岳老師接了,說在醫院,情況不好。我急查資料,說胰腺癌靶向治療是目前研究熱點,但多數并未取得有效結果,僅研究顯示,厄洛替尼可略微提高生存期。——唉,我長嘆一聲!又過了幾天,岳老師用顧老師的微信告知,顧老師乘著他的《藍馬車》直上云霄,去了天堂。《藍馬車》也是顧老師的“生命絕唱”,當他和王洛賓老人在天堂會合時,再重新唱響《藍馬車》,愿旋律響徹天堂花園——尊敬的顧老師,終有一天,我還會來看您的!
年輕時我躬耕于伊犁大地,曾問蒼天,人應該怎樣活著?年老了我復歸湖南田野,又問蒼天,人應該怎樣死去!死,在亂世,不是問題;在盛世,就是一門學問。愿天下人都活百歲,愿天下家庭都完整走到底;更愿天下青年不再出現見個老總就想著猛吃一頓、再帶走兩頓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