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政
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宿州刺史李直臣因貪贓受賄被判處死刑。李直臣不甘伏法,以重金賄賂宮中宦官,企圖通過其向御史中丞牛僧孺說情。中唐以來,宦官勢力迅速膨脹,干預朝政,飛揚跋扈;面對他們,不僅朝中大臣不敢得罪,連皇帝也要忌憚三分。不料牛僧孺卻不吃這一套,堅持奉公執法,“堅執不回”,堅決頂了回去。為李直臣說情的宦官既無奈又惱怒,竟直接找上了皇帝,請求唐穆宗過問此案。唐穆宗特意把牛僧孺叫來,說:“李直臣行事雖有僭失,但此人有經度之才,朕欲寬貸他,可委派其到邊疆任職。”顯然,唐穆宗自認為以萬乘之尊親自向臣下說情,面子足夠大,因此不但想赦免李直臣,甚至還要為其安排新的崗位。
面對皇帝的壓力,牛僧孺平靜地回答:“凡人不才,所考慮的不過明哲保身而已,不足憂慮;倒是有才之人,頗多思慮與謀略。帝王立法,束縛奸雄,正是因為他們才多,就像安祿山、朱泚之流,才干過人,才禍亂了天下。所以越是有才,越當嚴以管束,何況李直臣只是小才,又何必為他壞了法度?”
聽了牛僧孺一席話,唐穆宗不禁大感詫異,嗟嘆之余,不但不再要求赦免李直臣,而且當即下令對牛僧孺予以賞賜。通過這件事,唐穆宗也對牛僧孺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他的關照下,牛僧孺此后一路遷升,第二年便轉任戶部侍郎,第三年更是直接拜相,成為中唐時期重要的政治人物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后來的顧炎武在《日知錄》中也對牛僧孺的獨到見解表示了極大同感,并從李直臣之貪提煉出一個引人深思的命題——“有庸吏之貪,有才吏之貪”,感嘆“今之貪縱者,大抵皆才吏也。茍使之惕于法,而以正用其才,未必非治世之能臣也”。
世間萬事總是復雜的。說起貪官,人們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食之而后快,但事實上,不少貪官恰恰富有才干、能力出眾,這才會有“才吏之貪”帶給人們的極大困惑。
原因剖析
歷史上,大貪巨蠹而富有才干者可以說不勝枚舉。
例如,唐代宗時期的宰相元載,“自幼嗜學,好屬文,性敏惠,博覽子史”,唐肅宗愛其才,令其專掌財利;唐代宗繼位后,元載又幫助唐代宗除掉宦官魚朝恩,一時權傾四海,自負文武才略,無人勝出于己;然而,此人一生貪婪,“酷好積聚,財利迷心,不顧后患”,抄家之時竟搜出胡椒800石(大約相當于現在的40多噸),至于“外方珍異,皆集其門”,更是不可勝計。
又如,明代嘉靖時期的嚴嵩、嚴世蕃父子,專擅朝政20年,“政以賄成,官以賂成”,但嚴嵩老謀深算,尤其是書法精到,被時人感嘆“孔雀雖有毒,不掩其文章”;嚴世蕃“頗通國典,曉暢時務”,自謂天下三才之一,有關其過目不忘、文不加點的故事更是遍見于野史逸聞。
再如,清代大貪官和珅,權傾天下,富可敵國,抄家之時其所聚斂財富竟達8億兩白銀以上,足足抵上清王朝15年財政收入,欲壑之難填,斂財之瘋狂,令人瞠目結舌。但和珅本人機敏好學,善于應對,頗通漢、滿、蒙、藏文,若非如此,也難入號稱“十全老人”的乾隆法眼。
其實,出現“才吏之貪”這一現象,道理說起來也并不奇怪。首先,正是由于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過人之處,才使得這些人在激烈的官場競爭中勝出,并獲得“才吏”的美譽。然而,吊詭或者說悲劇的是,導致“才吏”蛻變成“貪吏”的,也恰恰是由于他們的“才”。正是由于能力出眾、政績突出,使得他們不免驕傲了,放松了,對事,無視法紀,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對己,疏于自警,缺于自律,松于自省,由此埋下了失足的隱患。還有人則是因為做出不少政績,卻自覺回報與付出不成比例,于是心理失衡了,焦慮了,干脆鋌而走險、以身試法,主動踏上了以權謀私、權錢交易的不歸路。
與此同時,在監督制約機制普遍缺失的情況下,權力本身就高度擴張,而“才吏”能力越強,地位越高,威信也就越高,決斷更專一,其他人更不敢監督,或者出于放心疏于監督,有如我們今天所說:“上級監督太遠,同級監督太軟,下級監督太難。”從而致使其無人提醒、越陷越深,終至不可收拾。也因此,一旦東窗事發,往昔的精明能干與后來的落寞悲涼,不免形成強烈對比,引發人們深深的惋嘆。
解決之道
“才吏之貪”雖然對比強烈,卻也并不矛盾。這是因為,才與貪原本就不是對應關系。與才相對的是庸,與貪相對的則是廉。從而,就會產生四種情形:一是廉而有才,二是有才卻貪,三是廉而無能,四是既貪且庸。理想的狀態當然是廉而有才,但現實往往卻是,不僅“廉而有才”可遇不可求,似乎“有才卻貪”都比“廉而無能”“既貪且庸”更難遇到,于是才有老百姓“寧要貪官,不要庸官”的憤慨之言,才會出現對于“才吏之貪”的困惑與矛盾。
“寧要貪官,不要庸官”當然只是氣話,但“才吏之貪”現象,卻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正如顧炎武所說“茍使之惕于法,而以正用其才,未必非治世之能臣也”,用我們現在經常看到的一句話說,就是組織培養一個干部不容易,干部出事了,組織比誰都痛心,因此,防止干部出事,特別是防止能力強、有發展潛力的干部出事,尤為迫切。事實上,隨著反腐力度的不斷加大,一些原本在干部群眾中口碑好、形象佳的“能吏”落馬,不僅使組織多年的心血培養付諸東流,而且由于“能吏—貪官”形成的巨大反差,影響也更加惡劣,更容易動搖人心,損害執政黨的形象與公信力。特別是,這些“能吏”往往手握大權,掌握的資源更多,處置的事項更大,一旦出問題,造成的危害也更嚴重。正如魏徵所說,“設令善人不能濟事,只是才力不及,不為大害;誤用惡人,假令強干,為害極多”(《貞觀政要·擇官》)。
鑒古知今,我們今天又如何汲取歷史教訓、解決“才吏之貪”這一問題呢?
首先,是解決德與才的矛盾。司馬光在《資治通鑒》開篇論述智伯之亡教訓時,提出“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并由此引發了關于德與才的著名議論:“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才德全盡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才吏”出問題,實際上是“德”出了問題,也就是干部選拔任用中的重才輕德、以才蔽德、以績掩德,導致腐敗在“才吏”的光環遮掩下暢通無阻。因此,重視干部德的培養與考察,尤為緊迫。
其次,加強對一把手的監督制約。一把手是權力的主要行使者,也是“才吏”的主要群體。如前所說,一把手位高權重,往往是監督的死角,其一旦出事,造成的后果又比其他人更為嚴重。因此,必須將加強對一把手的監督制約作為解決“才吏之貪”的重中之重。
最后,重視制度建設,實現權力運行的制度化、規范化。制度是最可靠的保障,造成“才吏之貪”的原因,不論是有意的以權謀私,還是不自覺的霸道專行,實質都是對權力的濫用、對制度的漠視。因此,建立并完善科學規范的權力運行機制,努力做到靠制度管權管人管事,是解決“才吏之貪”的根本之策。“徒法不足以自行”,與此同時,要加強對領導干部的思想教育,促使其樹立敬畏權力、崇尚制度的意識,真正實現依法依規辦事、依法依規用權、依法依規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