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域”這個詞兒的含義并不是固定的。約略言之,可以有廣狹二義。廣義的西域包括古代中國以西的地域,沒有什么一定的邊際。唐代高僧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講到了今天的新疆一帶一直到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尼泊爾、斯里蘭卡、阿富汗、伊朗,甚至阿拉伯的一些地方。狹義的西域則多半指今天新疆一帶。
西域地處歐亞大陸中間偏東的地帶,有名的絲綢之路就橫貫此地,自古以來就是東西文化交流的地方。人類在過去幾千年的歷史上共創造了四大文化體系。這四大文化體系在新疆交匯,在全世界這是唯一的一個地方。只從這一點上來看,西域之重要概可想見。
縱橫十萬里,上下五千年,地球上有很多很多的民族,民族有大有小,歷史有長有短,但幾乎每一個民族都創造了自己的文化。文化絕對不是哪一個民族單獨創造的,幾乎每一個民族都對人類文化共同的寶庫做出了自己的
貢獻。
文化有一個特點:一旦產生,它就要傳播,在民族內部傳播,又傳播到民族地區以外去,這就形成了文化交流。通過文化交流,民族間棄短取長,互相調劑,互相補充,把許多民族的智慧匯集在一起,又從而發揚光大之,才形成了今天世界上這種五彩繽紛、絢麗奪目的文化,使全人類皆蒙受其利。
這里所說的“西域文化”,主要是指廣義的西域。追溯西域文化的根源,十分復雜。就其大者而言之,不外三途:一是印度,包括南亞地區的一些國家;二是伊朗,即中國古代史書上的波斯;三是阿拉伯國家,即中國古代史書上的大食。
印度
中印文化交流,源遠流長,頭緒萬端,其延續時間之長,內容之豐富,彼此所受的影響之大,在整個人類歷史上,都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千言萬語也難于說得清楚。我在這里只能簡略地加以
敘述。
談中印文化交流,首先是佛教的傳入。我們對于佛教以及其他的宗教,應該有一個客觀的實事求是的看法。它有它的糟粕,這不容懷疑。但也有一些積極的方面。中國的儒學素來是辟佛的,但是,事實上許多儒家的大學者都學過佛,佛教的教義以及分析問題的方法,對他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口頭上是辟,骨子里是吸收。中國哲學史上的光輝的頂點之一的宋明理學,是吸收了佛教的一些東西,才能成其大,才能成其深。此外,佛教還帶來了不少副產品,中國如果沒有佛教的話,我們的文學,我們的建筑藝術,我們的繪畫藝術,我們的雕塑藝術,決不會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
此外,在天文、歷算、文學、藝術等方面,印度對中國的影響也是彰明昭著的。一直到今天,我們的語言中還有不少從印度來的詞匯,例如佛、菩薩、僧人、尼姑等等一系列的宗教術語,仍然是老百姓嘴里常常使用的。
在物質文明方面,印度同樣對中國有巨大的影響。我舉一個例子,是一般人不注意的。這個例子就是糖。
糖是我們今天天天吃的東西,看起來微末不足道,不值得去傷腦筋,但是其背后卻隱藏著一部持續時間很久、內容異常曲折、頭緒紛繁的文化交流史。它牽涉到很多國家,我在這里先談中國同印度的關系。
中國古代有蔗(最初寫作“柘”)而無糖,蔗只飲蔗汁。古代的“飴”是用糧食熬制成的。“糖”這個字本身出現得比較晚,《說文》中沒有此字。用蔗汁熬糖,大概在南北朝時期才有,工藝比較粗糙。到了唐太宗貞觀二十一年(647),太宗派人到摩揭陀(印度的一部分)去學習熬糖法;從印度學來了熬糖法,詔揚州貢上甘蔗,然后按照印度的配方榨甘蔗汁,熬糖,結果無論是在顏色方面(更白了),還是在味道方面(更甜了),都遠遠地超過了
印度。
這可以說是中國制糖史上的一個里程碑,但是中國的熬糖法還不就到此為止。以后中國又從波斯學習,從埃及和伊拉克學,從西洋(明代的“西洋”和那以后的“西洋”)學習,熬糖技術日臻完善。明末,中國的白沙糖已經輸出國外了。
波斯(伊朗)
在西域諸國中第二個對中國有巨大影響的國家是波斯。
伊朗是文明古國,歷史極長,成就極大,在西域時盛時衰,起過重要的作用。伊朗文化對中國的影響,也可以分為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兩部分。在精神文明方面,伊朗的摩尼教在西域一帶興盛過一陣,后來也傳入了中國。這個宗教同佛教不一樣,興盛過一段時間以后,逐漸衰微,終至滅亡。傳到了中國以后,也是如夏夜的流星一樣,在一些地區有過信徒,后來也消亡了。摩尼教的許多經典殘卷,在中國新疆一帶被發掘出來。另外一個伊朗的宗教祆教,也傳入中國,后來也滅亡。伊朗宗教在中國留下了影響和痕跡,在建筑和藝術上有所表露。中國農民起義很多,有的利用宗教的形式,其中也有伊朗宗教。中國古籍中所謂“吃菜事魔”者就是。
伊朗藝術的風格和圖案,在絲綢之路上,影響極大。在中國境內的一些洞窟中、壁畫上都有伊朗的影響。
在物質文明方面,我首先還是講一講糖。從漢末起,中國古籍中就出現了“石蜜”這個詞兒。石蜜是一種蔗糖,估計比較硬,所以名之以“石”。同“石蜜”相聯系的不是“西國”,就是“西極”,足征這是外國來的。唐代一些《本草》中常說:石蜜,西戎、波斯來者良。可見這東西是從波斯來的。唐代大歷年間(766—780),四川遂寧來了一個“西僧”鄒和尚,教當地農民制糖霜。不必實有其人,不能說沒有其事。我懷疑,這個和尚來自伊朗。如果沒有這個人的話,這件事也與波斯有關。
石蜜以外,還有一些植物和礦物從波斯傳入中國。我們今天所食用的一些菜蔬和果品的背后,都隱藏著一部交流傳播史。有時候,我們只知道,它是外來的東西;但是,究竟是從哪一個國家來的呢?我們卻往往說不清楚。今天我們的舶來品往往冠以“洋”字,比如洋蔥、洋火腿、洋酒、洋煙等等。古時候這一類外來的東西往往冠以“海”字、“胡”字,比如洋藥稱為“海藥”,又有“胡桃”等帶“胡”字的東西。有時候也冠以“番”字,比如番茄。從波斯來的或者在傳播過程中同波斯有某些瓜葛的果菜花木頗多。我舉幾個例子:苜蓿、葡萄、胡桃、安石榴、黃瓜、茉莉、胡椒、菠菜、巴旦杏、無花果、水仙、西瓜、胡蘿卜
等等。
阿拉伯國家
中國同阿拉伯國家的文化交流也是源遠流長的。至遲到了漢代,中國就同阿拉伯有了往來,當時還不叫阿拉伯。到了唐代,中阿交通達到了頂點,中國古代史籍中的“大食”,就是阿拉伯國家。回教在唐初傳入中國,到了今天,中國56個民族中有不少是穆斯林。阿拉伯國家的旅行家,有幾個也到過中國,在他們的游記中記載著中國的情況。
在這樣的情況下,阿拉伯的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當然會傳入中國,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首先我想舉的例子仍然是糖,這我在上面講到印度和伊朗時已經講
過了。
古代的埃及和伊拉克的熬糖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根據《馬可·波羅游記》和其他的材料,阿拉伯的熬糖技術也傳到了中國。在制糖方面,所謂技術高低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色與味。顏色是越來越白,味道是越來越醇而且甜,因為雜質被熬掉了。一部中國制糖史就是沿著這個方向向前發展的。
此外,阿拉伯的動、植、礦物有一些也傳到了中國,阿拉伯的天文歷算也影響了中國。
我極其簡略地介紹了西域文化東漸和佛教、回教傳入中國的情況。那么,了解文化交流的情況有什么意義呢?
這是值得我們三思的一個問題。有一個簡單的事實,就擺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面前:如果我們中國在歷史上沒有從印度、伊朗、阿拉伯國家以及其他的西域地區或國家接受我在上面敘述的那樣一些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的東西,今天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日常生活將會是一個什么樣子,我們簡直連想也不敢想。只此一點就足以證明文化交流有多么重大的意義。我屢次提到一個觀點:文化交流是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動力之一。這一點還有什么可懷疑的地
方嗎?
我個人覺得,這一點認識異常重要。這一方面可以提高我們的愛國心,另一方面又能激發我們的國際主義精神。把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恰當地結合起來,我們的工作就能夠做好,我們就能夠無往而不利了。
(選自《皓首學術隨筆——季羨林卷》,中華書局。有刪節。作者為著名東方學大師、語言學家、史學家、教育家,在佛教史和中印文化關系史上有著突出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