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春節期間讀齊白石的畫,其中有一件作品是一書一畫的扇面鏡片。畫繪婦子圖,一婦人攜子放鳶(風箏),發挽如意髻,長衣寬服,側身抱臂作觀兒放鳶狀。男孩則雙手執鳶線,頭微側,一臉稚喜相,鳶兒在天上飛翔。此畫無題,僅在畫幅左下方署“齊璜”二字,鈐白文“老白”印。似乎也無需取名,因為書法錄寫的是作者的一首戲鳶舊詩,已經點題了。這讓我想起了白石老人其他相類的畫,我想到了兩個問題。
一、畫中婦人和孩子的形象。這幅畫中的婦人和孩子是齊白石喜歡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曾經多次出現,但是以筆者所知,白石老人在其他畫中所繪多是婦人抱兒圖,并且同一圖式——婦人一律繪背影,孩子則趴在婦人的肩上,露著一個可愛的臉龐。同一題材以同一圖式來反復表現,這在齊白石的作品中并非沒有,比如水族類作品中的蝦蟹以及青蛙等等就有許多是重復的。但母子題材并非他繪畫的大宗,為什么會如此重復呢?我在其中一幅畫上讀到一段題識,大約是其中的原因(畫見《齊白石作品選集》八十三圖):“予少年時,于同邑黎文肅公處見有抱兒婦,迄今約五十年,猶能追畫其大略也。”顯然這位抱兒婦給齊白石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是他眼里的美婦人形象,他反復繪此,就是緣自年輕時的這一記憶。那么美婦人有多美?齊白石沒有告訴我們,他不從正面著墨,而是只繪其背影,給人以想象。進一步的,是正面繪出孩子的臉龐,通過孩子可愛的臉龐讓人去聯想。這真是神來的妙構,含蓄極了!這比單繪一個美婦人的背影更進一層,更能聯動和激活大家的“窺”美心理。齊白石反復繪此,反映了他對這一圖式的自賞。扇面中婦人攜子放鳶繪婦人是側背影,作于1922年,齊白石66歲,而迄今筆者未見齊白石早年繪此婦子形象的作品,所見“婦人抱兒”作品都是齊白石晚年所作,“攜子放鳶”大約是這婦子一背一面的初始作品。
二、“婦人抱兒”的署題。有趣的是,婦人抱兒題材的作品齊白石往往署題“百壽”,比如前面提到的那幅題有“于同邑黎文肅公處,見有抱兒婦”文字的婦人抱兒圖即名為“百壽”,齊白石當年贈送汪亞塵一幅婦人抱兒圖,也名“百壽”,已故著名美籍華人收藏家、鑒賞家王芳宇曾收藏一幅婦人抱兒圖,北京畫院所藏、齊白石家人捐獻的白石老人自存作品中也有一幅婦人抱兒圖,都名“百壽”婦人與孩兒并且是尚在懷抱中的孩兒難道與“百壽”有關?是的,有關系,這就涉及繪畫與民俗的關系了。齊白石出身湘潭莊戶人家,早年從事木匠雕花活,他的學問見識乃至藝術經驗許多都是直接來自民間和生活,所以他作畫(包括他的詩文)沒有(其實是拒絕)脂粉氣士紳味,不染仙氣,但接地氣,活脫脫充滿生意。小兒“百壽”的說法在中國許多地方都有,而且是自古有之,宋代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記載:“生子百日置會,謂之百啐,又稱百歲。”中國人重視人的生是從胎兒尚在娘肚子里就已經開始了,而自嬰兒誕生那天起,又把人的一生分成若干階段,各個階段都寄托希望,因此有儀式,其中周歲以內至少有三個日子各個地方都講究:滿月、百日、周歲。滿月喝滿月酒,出生一百天有百日禮,周歲則抓周,預測前程。百日禮許多地方又稱百歲禮,親朋好友會在這一天聚到一起,由高輩主持,祈福孩子身體健康,長命百歲。以日當歲,這是寓福,借百日寓百壽,舊時小孩脖子上的長命鎖就是在這一天由長輩給戴上的(今天許多地方依然保持這一習俗)。北京同仁堂有一味傳統古方藥叫小兒百壽丹,專為小兒清熱散風、消食化滯所用,其中的“百壽”也是這一寓意。這是民俗,是當年齊白石生活的文化生態,當然更是他畫婦人抱兒圖取名“百壽”的出處所在。
回過頭來我們再看這幀扇面。畫繪婦人攜子放鳶,還是那位婦人,還是那個孩子,但為什么不像“婦人抱兒”一樣取名“百壽”呢?這就與小兒百日禮有關了。舊俗所謂“小兒百歲禮”是專用于小兒百日這一特定時日的,過了這一天就另當別論了。所以齊白石取名“百壽”的畫,那小兒一定是婦人抱著的,大家知道,小孩七(月)坐八(月)爬,扇面中的男孩都能奔跑放鳶了,怎么可以取“百壽”呢!
乙未正月十一于湖上真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