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椅興衰

詹鴻

1911年的秋天，在中國發生了一場影響深遠的革命，這場革命不但革掉了一個延續三百年的王朝，更徹底推翻了在中國存活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我們姑且不說辛亥革命對近代中國社會制度和社會進程的重大影響，單就是一件事，就足以讓這場革命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那就是：砸碎了那把傳承了兩千余年的龍椅，讓有意龍袍加身者雖有覬覦之心卻再無安坐之位。

這把椅子是何等的誘人啊！它坐南朝北，安放在威嚴龍庭的最高處，安放在黎民百姓頭顱之巔，讓人只有仰視的份了。我們可以在腦海里想像：坐在這把鑲嵌著黃金然而卻沾滿了鮮血和惡臭的椅子上，面對匍匐于地的文武百官，自然而然地便找到了一種君臨天下的滿足感，自然而然地便從心底深處生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的感慨來。

皇帝原本是上古時期對“三皇五帝”的統稱，從現代意義上講，這些四千年前我們的文明始祖們其實只不過是統治著一個或數個部落的領導人，與后來統治了中國的那些個這宗那祖的帝王不可同日而語。中國的古籍之所以將那連時間都已銹蝕的伏羲、神農、燧人、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等人陳列在華夏文明的殿堂中頂禮膜拜，主要是因為這些人對我們中華文明進步發展所作出的巨大貢獻——他們是統治者，更是人類文明進化的推動者，是中國傳統道德觀與價值觀形成的主要來源。他們從被迎奉進殿堂的那一天起，就成了我們這個民族大家庭中受人尊敬、受人景仰的圣人，同時也成為后來統治者競相模仿的偶像。從夏啟立國，到商湯代夏，再到武王伐紂，歷史的腳步滯重地向前行進，不管是仁愛的少康、商湯，還是殘暴的夏舛、商紂，他們的思想和行為總會受到煙火繚繞下那些圣賢的影響與束縛。到了春秋之時，禮崩樂壞，世風日下，周王朝的氣數雖未枯盡，然王權旁落，各路諸侯甚至公室大臣都想在亂世中尋找機會，誰都想盯著周天子家那把破舊了的龍椅，雖迫于天下大不韙之罵名不敢試坐，可問問九鼎之重、觀瞻椅子質量優劣的還是大有人在。隨著東周“圈地運行”的興起，千戶貴族亦敢立國，于是乎天下大亂、戰火紛紜，兼并的潮流席卷中華，在刀光劍影下，那些勝利者一面站在新起的祭壇上以盟主的身份對天起誓，一面暗地里做著一爭天下、坐上龍椅的美夢。由“公”、“侯”而“王”的名稱演變，其實正是僭越野心之昭然，從楚武王，到齊威王，再到秦惠王，從春秋五霸，到戰國七雄，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已變成若干個戰爭機器橫行之地，“城頭變換大王旗”成為這一時期最普遍的社會現象和歷史景觀。

在戰國諸侯混戰中，有一個人物不能不提及，那就是秦孝公。他胸懷天下、廣攬賢才，起用衛國人公孫鞅，分別于公元前359年和公元前350年進行了兩次改革，在秦國推行了“重本抑末、獎勵耕織”、“結束世聊、以功賜爵”、“集中鄉邑、推行縣制”、“廢除井田、承認私田”等一系列改革措施，才為秦國的后來者嬴政統一六國、一統天下打下了堅實的國家基礎。

秦王嬴政注定將成為千古一帝！有著幾百年家族統治下的好戰意識，有著王翦、王賁這些杰出的軍事將領，有著商鞅變法給國家經濟和社會帶來的持續飛躍，以及個人性格中不可一世的狂放，掃滅六國、一統華夏就必定成為他人生追求的偉大目標。從公元前230年開始至前221年，他先后滅韓、趙、燕、魏、楚、齊等六國。秦國強大的軍隊碾過一個又一個羸弱不堪的諸侯國國都——新鄭、邯鄲、薊城、大粱、郢、臨淄，他手下那些戰無不勝的將士們將一個又一個城池的地圖、國家之重器作為戰利品送到這位戰爭狂人的手中。從公元前230年韓王安被虜捷報傳來的那一刻起，這位秦國的君主就在開始考慮如何坐上帝國君王的位置。他要打造一把全新的椅子，一把與以往天子截然不同的寶座。當最后一個諸侯王齊王建俯首稱臣時，這位三十八歲的統治者認為自己“德邁三皇，功過五帝”，覺得春秋至戰國時已臭大街的“王”之稱呼已不足以顯示其尊貴，因此，他打造了一把史無前例的龍椅，并戴著“皇帝”的頭冠坐在了這把龍椅上。那是公元前221年，中國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大秦帝國在古老的東方誕生了，“皇帝”的稱謂從此在世界范圍內誕生了，一把權力無邊的椅子在中國最高廟堂誕生了。

這位幻想著萬世萬代人君都為嬴姓的千古一帝自稱為“始皇帝”，并安排好自己死后兒孫繼位“后世以計數”、“至于萬世，傳之無窮”。為了表示自己坐上寶座的合法性，他命大才子丞相李斯親自書寫了“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字，讓人刻在那塊價值十五座城池的和氏璧上。

歷史總用無情的現實來嘲弄那些曾經創造歷史的人們。始皇帝做夢也想不到：他盡傾國之力打下的江山在華夏版圖統一十一年后就陷入風雨飄搖之中，一群漁樵草根和江東才俊在他升天不久就揭竿而起，夢想中的萬世大秦只做到了二世便戛然而止（歷史上只將子嬰稱為王），秦朝皇帝居然只坐了短短十多年的龍椅，從公元前221年算起，這樣如流星般一閃而過的朝代在中華文明史上也屬短命王朝。

劉邦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布衣起家的皇帝，他由是成為了兩千年來追求最高權力之人的精神偶像。可笑的是，似是怕天下人議論他的出身不能代秦而治，于是乎編出了個“赤帝子”的故事，以虛幻的傳說來證明其血統之高貴和天命之難違。在覆秦滅項并龍登九五之后，他深知皇帝的龍椅并非真的受命于天，是靠實力打出來的，于是在位后大殺功臣，首先是韓信，接著是彭越，后又激起黥布謀反，七位異姓諸侯王除長沙王外全部被滅，因趙王張敖是劉邦的女婿，又被呂后求情才被降為侯而保全了性命。

在討伐黥布時，老劉指問黥布為何要謀反，黥布的回答直接而干脆——“想當皇帝而已！”他道出了中國人骨子里原生的一種權力文化，那就是許多男人甚至女人心中的“龍椅情結”。

不但男人有“龍椅情結”，女人中也不乏覬覦之人，不過歷史上只有武則天最終過上了一把皇帝癮，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雖然這位大周朝“神圣皇帝”對大唐的興盛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然而其由于有著蛇蝎一樣的心腸，卻被歷史所詬病：她任妃子時，為了打擊王皇后，掐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獲得了昏庸高宗的信任，在許敬宗、李義府等人的支持下，終使王皇后被廢，坐上了“母儀天下”的皇后寶座;一當上皇后，就先逼迫反對立其為后的元老長孫無忌自殺，貶走重臣褚遂良，罷免了二十多個反對她的人;接著趁高宗李治患病之機接管朝政，將國家大事處理得井井有條，因此威信越來越高，以致被時人稱為“二圣”，可見其地位之高，為其坐上龍椅打下了輿論基礎。這時的李治深感武氏的威脅，想廢掉武則天，結果不但未果，倒讓武氏殺了起草詔書的上官儀。武則天用毒酒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皇位的繼承者太子李弘。后她立次子李賢為太子，不久又將其廢為庶人，再改三子李顯為太子。在李治病死后，武則天以太后的身份主持朝政，也就是后來大清朝那個慈禧老佛爺所學的“垂簾聽政”。為了不使龍椅旁落，她先是廢掉三子中宗李顯，在四子李旦即位后不許其干預朝政，一切皆由她這個老娘來作主。在一切都安排妥當后，才在“滿朝文武”及兒子唐睿宗李旦的“請求”下一登大統，成為男權至上的封建社會中位至九五至尊的唯一女性。

在武則天死后，她的女兒太平公主和李顯的老婆韋氏甚至韋氏的女兒安樂公主等也先后做起了女皇夢，只可惜才能與智慧與武曌相比相差太大，只落得個自縊和被殺的結局。

坐上龍椅當皇帝自然是世界上最愜意的事，特別是在中國這個君權高于一切的封建社會中，“天地君親師”，除了皇天后土，他便是無人可及的權力之巔。三千粉黛，萬邦來朝，奉天承運，稱孤道寡，這些只有皇帝一人享有的文化大餐，這把只有皇帝一人可坐的至尊龍椅，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風流人物前仆后繼，雖最終雨打風吹，卻依然癡心不改。

歷史上也有不想當皇帝的人，當然這要拋開那些個假惺惺三番五次推辭不受帝位的所謂“受禪”皇帝。后漢高祖劉知遠入梁時，契丹人在北撤之前找來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兒子許王李從益，讓他做中原的皇帝。他的母親王淑妃哭著說：“把我們孤兒寡母推到這個位置上，不是在害我們嗎？”于是派使者向劉知遠稱臣，請求他早日來京都大梁，自己帶著兒子從皇宮里搬進私人住宅。然而最終仍被劉知遠所殺。劉知遠的大將郭威曾為后漢的建立和政權的鞏固作出過杰出貢獻。可后來“權高震主”，引起漢隱帝的疑忌，被逼起兵，部下堅決以黃袍加其身坐上了龍椅，史稱后周太祖。他手下的“警備司令”趙匡胤九年后在陳橋驛如法炮制“黃袍加身”，當上了宋太祖，結束了中國被十一國分割七十九年的歷史。

當皇帝可也是個辛苦的差事，需對龍椅日日勤拂掃。如歷史上著名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一個不是“事無巨細皆躬親”，從國家大事、家庭之事到民間疾苦，都是一一過問，不敢疏怠。不過最勤奮的皇帝恐怕要算雍正皇帝了。雍正從政后，日日勤慎，每夜只能休息四個小時。常常白天親政、議政，夜晚批覽奏章，所作批語都用朱砂筆，少則數字，多達百字，往往一揮而就，文思敏捷。他在位十三年，時間并不算長，可是僅他批閱過的奏折就有兩萬兩千多件，后世也有人說他是“過勞死”的。

不過與此相反，也有更多的皇帝只坐龍椅不謀國事。漢昭帝死后，霍光等大臣迎立昌邑王劉賀為帝。原為一紈绔子弟的劉賀帶著兩百多人進京即位后，天天跟這班人飲酒作樂，淫戲無度，結果只在龍椅上坐了二十七天，卻被史官記錄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壞事，被主政大臣霍光和張安世（就是2011年4月在西安開始發掘家族墓地的那個張安世）等人剝奪了皇權、趕下了龍椅，回到原籍做他的海昏侯去了。南北朝時，劉宋王朝第二位皇帝劉義符整日不務正業、喜怒無常，行為舉止荒唐至極，終被大臣傅亮先廢后殺。最不負責任的皇帝要數萬歷皇帝朱翊鈞。他在位四十八年，卻有二十五年不臨朝政、三十一年不出宮門，“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批、不講”，完全將自己置身于皇帝這一角色之外，留給后人無盡的議論與猜想。

然而當皇帝更多伴隨著巨大的風險。雖貴為一國之君，可“奸邪無狀”，臥榻和龍椅之側，總有那么一些意欲酣睡、搶座之人盯著，于是不得不時時提防。歷史上有多少君王死于非命已無法統計，但所有的紛爭均出于對皇權的覬覦、對龍椅的垂涎。如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燭影斧聲、弟代兄位，靖難之役、叔侄之爭，不一而足。多少宮庭秘密被塵封，多少人間倫理被顛覆，多少驚世傳奇被續寫！一幕又一幕大戲落幕再上演，其興也勃，其亡也忽，龍椅上的人物走馬燈似地變換，正如《西游記》大鬧天宮中那猴兒說的一句話“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一樣，為了搶到這把“受命于天”的龍椅，在短暫的太平之后，中國大地時不時便烽火連天、兵戎相見，伏尸何止百萬，流血何止千里，你方唱罷我登場，亂哄哄地搶來奪去。據不完全統計，自秦始皇起，在中國各個時期的龍庭中，先后有四百多位坐過龍椅、稱王稱帝。整個中華兩千多年的封建歷史就是一部圍繞龍椅進行的戰爭史！

民國始，共和興。就在中國告別帝制、走向共和之際，還有一股封建之殘余惦記著那把被辛亥革命砸碎了的龍椅。且不說紫禁城中還住著前清的遺老遺少，有著末代皇帝和他那把雖被砸爛但仍舊金燦燦的椅子，更有那個心機深厚然而欲望強烈的大總統，時時仍舊做著大皇帝夢：“國體已定，天命攸歸，全國商民，吁登大位，以定國基”;“國民公意，恭戴今大總統袁公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并以國家最上完全主權，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極，傳之萬世”。可笑當年那個十三歲即吟得“大野龍方蟄，中原鹿正肥”的少年，那個廢科舉、練新兵、縱橫捭闔、文韜武略的袁項城，被一把椅子弄得亂花迷眼、神魂顛倒，僅僅做了八十三天的“洪憲皇帝”，卻最終落得個“竊國大盜”的惡名憂憤而死。

雖然在后來的中國歷史上還狗尾續貂地出現了康德皇帝，但那不過是換了馬甲后偏安一隅的日本傀儡而已，半個屁股坐在龍椅上還要抻著一張臉看著主子，整個兒一民族政治鬧劇，不足道哉。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歷史的車輪碾過了好一部跌宕起伏的華夏青史，人民民主的潮流席卷神州且勢不可擋，這是辛亥革命之功，是中國人民之大幸！

那一把破碎了的椅子，已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華貴與尊嚴，沒有人能夠拼揍成型以圖再顯龍庭之威了。它已成為一個歷史的符號，只能躲在太和殿陰暗的瓦片下供人們遠遠觀瞻，于無人的時候發出微微的嘆息。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