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在威尼斯電影節上小露崢嶸,時隔半年多,《闖入者》終將“闖入”國內電影市場,在寸土寸金的“五一檔”與大家見面。某種程度上,它與上年度備受關注的《歸來》互為鏡像。《歸來》從受害者角度出發講述傷痕的不可忘卻,《闖入者》在對曾經的“闖將”凄惶晚景的冷靜敘述中,曲徑通幽地抵達歷史深處。有意思的是,它的英文名叫做Red Amnesia,直譯為“紅色失憶癥”。
在充滿懸疑感的序幕——紋身少年獨自沐浴,隨后將屋子搞得凌亂不堪之后,影片進入對退休喪偶的老鄧日常生活的描摹。由于序幕的存在以及少年身影的不斷出場,影片相當別致地賦予觀眾優先權,讓觀眾看到老鄧所不知曉的事實,至于這層事實與老鄧頻頻接到的未知來電有何關聯,觀眾就盡力腦補、大膽聯想吧。在這重懸念逼迫下,影片大量生活細節具備了相當觀賞性,如若無法在表面情節中發現勾連,或可從人物性格與行為中找到破綻。老鄧一面對諸事缺乏安全感,每次用足浴盆洗腳前都小心檢查是否漏電;一面不由分說闖入兒子的生活,只為執拗地為他們做一個獅子頭。家庭生活中,她不甘做“多余人”,卻從不懂得傾聽,自始至終無法與家人正常交流;走出家庭,佩戴的“紅袖標”似乎賦予她某種存在感,但面對老年合唱團,她卻只是遠遠觀望無法融入。種種人物行為邏輯背后,歷史的幽靈隱隱作祟,它化身為神秘少年,不斷闖入一個寡居老人的住所,并且經由頻繁響起的電話鈴聲,不斷加重人物的不安與焦灼。
正是在對老鄧生活狀態不厭其煩地鋪陳中,影片漸次打通歷史與現實間的隱秘隧道。當神秘少年從暗處走出,與老鄧拖著足浴盆奔走于城郊荒野,直至被留宿家中,我們從老鄧這個不怎么可愛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一種可憐。在一組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的表述中,沉睡中的老鄧側臥著撫摸少年手背,少年舉起菜刀又無法落下,影片似乎準備剝離現實和煦的外表,直指歷史的慘烈。出人意表的是,懸念揭曉的時刻,影片卻特別云淡風輕。大兒子向弟弟娓娓道來家庭往事:文革后,為了從三線工廠回到北京,母親做了告密者,這似乎正是她夢魘的根源。
影片終章,老鄧來到曾經工作過的三線工廠,那里破敗的場景就像一代人被遺忘的青春。老鄧登門道歉被拒,卻在當年受害者的家中意外發現神秘少年。由此,故事中一切隱秘關聯都大白于天下。一個少年只身闖入他人生活,表露的是一個家庭命運被改寫的不甘與憤怒。
故事并未就此完結。少年由于闖入寡居老人家中誤傷人命,警察追至,曾經的告密者老鄧要通過再一次“告密”實現自我的懺悔。她拖著沉重的身軀與警察賽跑,趕到少年家中告訴他這個消息。然而,少年從年久失修的窗框上猝然跌落,老鄧知道,歷史已然徹底無法被原諒。
《闖入者》借懸疑敘事講述家庭倫理,在家庭倫理中挖掘更加豐富的歷史與社會內涵。依舊是令王小帥魂牽夢縈的“老三線”,但以如此的現實顯影將歷史的舛錯與個體的悲哀有力表達,技法拓展背后,是個人經驗的全面超越。
毫無疑問,這是最好的王小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