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蘭
學堂高材生顧岳因父親戰死沙場,招致父親生前舊敵追殺,遂回到家鄉李家橋暫避,不料回鄉途中遭遇土匪打劫。土匪頭子得知顧岳身世后,決定利用這份打劫的“交情”走上招安之路。而從前內心黑白分明的顧岳,也由于這次意外的經歷,思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回到家鄉后,顧岳正趕上農忙季節。從沒下地做過農活的他,迎來了一場獨特的、充滿鄉土風情的“挑戰”。
夕陽堪堪落到清江河畔那株兩三人都合抱不過來的老柏樹樹梢上,暑氣遠未散盡。岸邊的草地上鋪滿了短褂褲衩,一群半大小子脫得精光,在樹陰下那道水流平緩的河灣里撲騰。嬉笑打鬧之聲,遠遠地隔了竹林也聽得清楚。
何思慎帶著顧岳從竹林中穿出來,走不上幾十步,便到了江邊。五六個孩童各騎著自家的水牛,從他們前頭經過,往江中去洗澡,一邊走一邊好奇地轉過頭來打量一襲長衫的何思慎,還有明顯不像當地人的顧岳。一個年紀稍大的很快認出了何思慎,嚇得趕緊從牛背上滑下來,慌慌張張地鞠了一躬,大聲喊道:“何校長好!”
何思慎當年十六歲便以陽縣頭名考中了秀才,整個衡州都轟動了好些時日,都說若不是廢科舉了,這何家老三說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狀元都是不好說的事情,柏樹灣周圍幾個村都引以為榮。科舉一廢,何思慎腦子活絡,知道世道變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學,學的是師范,回來之后在柏樹灣辦了個新式小學堂,前些年又做了陽縣高等小學堂的校長,陽縣人都尊稱他一聲“何校長”。這可是陽縣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柏樹灣的人一提到“何校長”,也覺得自己倍有臉面。
那最先認出何思慎的孩童,去年剛剛入學啟蒙,年初隨著家中長輩給何思慎拜過年——這也是柏樹灣近些年興起的風俗了,但凡上柏樹灣小學堂念書的學生,總得到何家拜個年,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其他幾名孩童也跟著慌亂地跳下牛背來鞠躬問好。何思慎微笑著揮手示意他們自去玩,看他們急急走遠,才轉向顧岳道:“這幾個都是清江河這邊杉山鋪那個村子的。”
顧岳有些驚異:“姑父都認得出來?”
何思慎略略解釋了一下那個拜年的新風俗。顧岳若有所悟,不覺有些感慨地道:“我們一位教官說,法國有位不世出的名將叫做拿破侖,初帶兵的時候,兩萬人的軍隊,他不需幾日,便能叫得出其中數千人的姓名,所以能夠讓將士在短短時間里便聽死效命。姑父是不是也認得出你所有的學生?”
何思慎笑而不語。
說話之間已經到了河堤上,放眼望去,沿著堤岸往上游走一里來遠,河對面便是那株老柏樹,柏樹灣之名,便因河灣畔這株據說已有八百歲的老柏樹而來。再往上游走半里許,河道狹窄處建了一座石橋,這便是李姓一族當年捐建的那座橋了,李家橋之名也因此而來;過橋之后,不過一二里,一片起伏平緩的小山坡上,圍了兩人多高的石墻,石墻外緊挨大門的路邊,有一個數畝大的池塘,塘邊綠樹成陰,一大群白鵝嘶叫著在塘中游來游去;石墻內房屋錯落,多是瓦房而非茅屋,略略估算一下,足有二三百棟。這樣的規模,說是村落,其實比起顧岳途中所見的許多大鎮來,也不遑多讓。山坡北面,隔了大片稻田,不過幾里路開外,已是巍峨群山,想來便是大明山的支脈。清江河的一條支流,當地人叫做小清江的,自群山之中蜿蜒流出,圍著那片山坡繞了好幾個彎,才在石橋上游不遠處曲折匯入清江河。
以顧岳的眼光來看,這片村落背山臨水,居高臨下,控扼著整個開闊平坦的河谷,當真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即便是池塘中那群一派田園風光的白鵝也莫名地讓顧岳想到,據說家鵝比狗還要警覺,是天生的哨兵,而且成群結隊游于水中,偷襲者想摸哨都沒法摸。
夕陽之中,河堤上長衫飄飄的何思慎極是惹眼。河中那群戲水的少年嬉笑聲不知不覺便停了下來,一個個光溜溜的,不敢站起身來鞠躬,只伏在水中大聲喊“何校長好!”大約自己也覺得尷尬好笑,參差不齊地喊完之后,又笑嘻嘻地鉆進水里游到稍遠處的小叉灣里,半藏半露地探著頭向這邊看。
何思慎眼力很好,一眼掃過去,便提了一個人出來:“李長庚,過來!”
那群少年哈哈笑著,將剛剛從河對岸游回來的一個同伴推了出來,又有人伸手從河岸上的草地上勾了條褲衩下來,那少年爬上這邊堤岸的同時,已經快手快腳地套上褲衩,一身濕淋淋地站到了何思慎和顧岳面前。
何思慎道:“這是你大姑姑家里的老三李長庚,這是你小舅舅的獨子顧仰岳,比你小五個月。”這幾句話卻是分別對兩個人說的。
顧岳自覺地叫了一聲“長庚表哥”,李長庚很自然地回了一聲“仰岳表弟”,顧岳有心想糾正一下,自己的名字其實是“顧岳”,但是心念只動了一動,便壓了回去。
在路上何思慎已經明白告訴他,回到李家橋,他就是顧仰岳;要做顧岳,且待他日。
李長庚手長腳長,看身量已是個魁梧大人,面相上卻還帶著幾分憨氣,抓抓頭,笑著說道:“大舅舅家里明天清早開鐮割禾,從外頭請了十個幫工都住在家里,今晚肯定是收拾不出地方給仰岳表弟住了,表弟今晚就住我家吧。”
顧岳沒太聽明白這個安排,想著自己應該住伯父家,沒床鋪的話,在地上攤個草席便可以了,不必要去麻煩姑父家。這樣想著,便說了出來:“我打地鋪沒關系。”
李長庚認真地道:“我們這兒不興打地鋪。”
顧岳茫然不解。何思慎笑著解釋道,李家橋地近清江河,地氣濕熱,又多蛇蟲,因此哪怕三伏天,也不興席地而臥,總要架塊床板、掛頂蚊帳,以免暑氣入體又或者招惹蛇蟲。顧岳的父親,兄弟也就只有長兄顧韶韓,再有兩個姐姐,小的一個嫁了何思慎,大的一個嫁到了同村的李家。顧韶韓家里既然不好收拾住不下,顧岳自然應該住到李長庚家里去——不跟著何思慎一道住,卻是因為,何思慎當初辦柏樹灣小學堂的時候,為了籌款,將家里分給他的房子和地都賣了,帶著家小住到了學堂里。后來就任陽縣高等小學堂的校長,便搬家到了縣里。李家橋這邊,若無要事,只在過年時回來祭祖拜年,借住在何思慎的大哥家中,倒不好叫顧岳現放著李長庚家不住,卻跟著何思慎一道去何家大伯那兒借居。
顧岳聽著何思慎耐心仔細的解釋,心里難免有些別扭。這是他的故鄉,但許多人事都需要有人為他解說。
經過石橋時,李長庚指著上游支流匯入清江河處的那片三角地,說道:“仰岳,那塊地就是你大伯家里的,河泥淤積出來的,肥得很,又向陽又臨水,每年都要比我們村其他地塊早熟好幾天。”
果然,那塊三角地中的稻谷已經金黃燦爛,周邊的田地里,稻谷卻還帶著點青綠。
李長庚又道:“明天開鐮,我們家也要去幫工。”他忽然遲疑了一下,“仰岳你會割禾吧?”
農家七月無閑人,何況還是個無病無痛的精壯半大小子。
顧岳還真的從來沒有下過地,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何思慎會意地笑了起來,拍拍他肩膀:“不要緊,學一學就會了。”
李長庚立刻拍胸脯打包票:“我一定快快教會仰岳表弟!仰岳表弟你只管放心吧!”
顧岳僵著臉,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李長庚的態度太過自然,仿佛顧岳一直生長在這里,中間出去讀了幾年書,現在只不過是重回故地,種種人事,隨手撿起來便是,務須刻意經營,已然熟悉親切。
還有,明天開鐮割禾……顧岳覺得自己肯定要讓人看笑話了。
李家最早定居此地,占了小山坡最平緩開闊的東面;顧家占了地勢最高的西北偏北那一面,何家以西席自居,挨著顧家住了西南面。另有二十來戶陸續遷來的雜姓,各自選了自家親戚的地盤造屋居住。這么一來,倒將東南面空了出來。三姓商量之后,干脆平整了土地,密密實實地墊了好幾層黃泥土,用石碾反復壓平,整治出一個大演武場來,到了收獲季節,又是一個現成的大曬谷場。
石墻的入口處,便開在這個演武場的下方。
其時夕陽已將將落入山中,暑氣漸消,演武場上頗有一些人在打熬筋骨,舞弄兵器。何思慎三人從石墻外進來,很是引人注目,李家橋沒人不認識何思慎,對練的都停了下來和他打招呼。何思慎順便向大家簡單介紹了一下顧岳,又指給顧岳認一認其中一個年輕人,說那是他大伯家里的三堂兄顧豪岳,前頭兩位堂兄,娶妻生子之后都投軍在外,只留下這個最小的還在家中。
顧豪岳看上去極為敦厚圓實,和五官輪廓頗深、身量頎長的顧岳只有一二分相像,大約是因為兩人都長得更像自己母家那邊的人。
顧豪岳從演武場上跳下來,一開口便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我爹今早還在說仰岳這幾天該到家了,來,來,我來拿行李!”
他極快地伸手過來,顧岳本能地側身一擋,手臂交錯一撞,震得顧岳整條臂膀都隱隱發麻。顧豪岳似乎也沒討到好去,眼睛一亮,后退兩步打量著顧岳,脫口說道:“好大力氣!好穩的樁!等農忙過了,咱們好好練一把去!長庚你在后頭帶路,我先回去叫我娘多煮一個人的飯!何大伯家里我也順路跑一趟!”
雖然顧岳今晚得住到李長庚家里去,但回鄉后的第一頓飯,還是要到顧岳大伯家里去吃才是正理。同樣的,何思慎也得先到他大哥家里去。
顧豪岳一說完便跑了,七彎八繞,片刻便不見了人影。
顧岳注意到,村中處處石墻縱橫,巷道曲折,若無人領路,便是進了村子也寸步難行。若要攀墻越房,墻角多種棗樹,不利攀爬;墻頭屋頂上又往往多種野薔薇,綠葉蒼蒼,枝蔓粗壯,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想必藤蔓上的尖刺早已變得堅硬。
何思慎的視線隨著顧岳一道落在內墻和荊棘上,感慨地道:“當初要修這內墻,還有人不樂意,說是勞民傷財,好在到底還是修成了。那年秋收時李家橋的壯丁大多去附近村子幫工去了,大明山上的匪首長腳鄭七趁機拉了好幾個山頭的人馬過來,仗著人多槍多,強攻進村,咱們三家都死傷不少。還是靠了這內墻,節節抵擋,硬撐到壯丁回來,內外夾擊,滅了長腳鄭七一伙。”
演武場邊上,是一個地勢較低的小山洼,掘了一口丈許見方的水井,井沿用青石板圍了半人來高,平日里蓋著兩扇深重的門板做井蓋,以免孩童掉進去。水井周圍,鋪了一兩丈寬的一圈石板,方便各家挑水;下游則挖了兩尺來寬的水溝,用條石壘了堤岸,各家洗米洗菜的水,正好倒在水溝里,一路流出石墻外去,澆灌緊挨著石墻的那些田地。
水井下游,靠近石墻處,搭了一溜的牛棚。此時陸續有牧童牽了牛回來,栓到棚中,顧岳略略一數,總有二三十頭了,膘肥體壯,油光水滑,顯然養得極為精心。牛棚兩頭,各有一間板屋,想是看牛人住的。
何思慎帶著顧岳從水井上方繞過去,拐了好些道彎,前頭冒出個小曬谷場,對面便是顧韶韓家,一帶五間大瓦房,后梢兩側還伸出去幾間板屋,看得出家境很不錯。
顧韶韓倒是與顧岳父親頗為相像,讓他一見之下便有幾分親近之感。見了面,略問一問這一路上的情形,顧韶韓對弟弟的戰死嘆了兩聲,便坦然接受了,又向顧岳說道:“咱們顧家,世代從軍,都說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不離陣前死’,只咱們李家橋這一支,百年來前前后后少說也戰死了二三十人,咱們這一房,民國以來就死了三個堂叔伯。聽得多了,見得多了,也就承得住了。好在你如今已經長成,品韓也算后繼有人了。”
顧韶韓說話稍有些遲緩,因這遲緩,更顯鎮定與平靜。
何思慎略坐一坐,喝了杯水就告辭了,叮囑顧岳好生住著,沒得他允許,不許跑出柏樹灣去,私下里又叫李長庚和顧豪岳好生看著顧岳,別讓他偷溜到衡州去投軍。
顧韶韓的妻子帶著兩個兒媳婦在灶間忙碌,顧韶韓帶顧岳進去和她們打了個照面,算是認認人。大堂嫂姓李,是李長庚的族姐;二堂嫂姓齊,從杉山鋪嫁過來的,不過她母親是何家嫁過去的姑娘。顧韶韓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孫女,此時天色已晚,都陸續回來了,年紀大約在四五歲到七八歲之間,好奇地圍在顧岳身邊,問他昆明是什么樣子的,武學堂都學些什么。顧韶韓忙著和幫工聊天,估量天氣,安排明日活計,由得顧岳被幾個堂弟堂妹問個不停。又有家里養的一大群雞,日暮歸來,嘰嘰喳喳,熱鬧得很。
顧岳恍惚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似乎百年不變,而昆明城中的風云變幻,已是如此遙遠模糊。
因著吃飯人多,顧家搬了三張八仙桌擺到正房前頭的小曬谷場上,女人孩子照例都是不上桌的,端了碗或在灶間或在曬谷場邊上蹲著吃。像顧岳和顧豪岳這樣的半大小子,本來也是不上桌的,因著顧岳遠來是客,顧豪岳明天又要下田,算是充個大人用,故而也都坐到了八仙桌旁。
借著夕陽余暉吃過飯,閑談幾句,李長庚已過來,幫著顧岳將行李扛到他家去。
李長庚在家中排行最小,上頭兩個哥哥都已經成家,分出去住了——李家和顧家不同,顧家從軍者眾多,留在村里的男丁少,因此往往不怎么分家,住在一起便于照應從軍者的家小;李家男丁卻是一成親就要自立門戶的,即使住在隔壁,也算是兩家人。李長庚另有一個姐姐,因著李家橋剛好沒有合適的人家,便嫁到了河對面的杉山鋪。現在李長庚家里就只剩他和父母三人。
李長庚的母親,也是顧岳的大姑姑,已經將顧岳的床鋪安排好。李長庚家原本是五間瓦房、六間板屋,兩個哥哥成親時一人分了一間瓦房一間板屋,給李長庚留了一間瓦房一間板屋;李長庚姐姐出嫁之后,家里又騰了一間房出來。大姑姑安排顧岳睡李長庚那間房,李長庚去他姐姐以前的房里睡。
大姑姑個子很高,比尚未完全長成的顧岳還要高一點兒,一抬手就揉上了顧岳的腦袋,唏噓感慨了好一會,才放手讓李長庚帶顧岳去河邊洗澡,自己轉身又往灶間忙去了。大姑姑家里喂了三頭豬,連帶的也多了不少活出來。
顧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的伯父和姑姑對父親的死,不是不感傷,但很快便擺脫了這樣的感傷,忙著手里的家務和明天的農活。前人云,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眼前卻是親戚也沒有多少“余悲”了。
或許就像戰場之上,無論多么親密的同伴戰死,也沒有余暇來讓他們感傷,最重要的始終是眼前的戰斗和對面的敵人。
很奇異的,這樣平淡的態度,又讓顧岳心底壓著的那塊巨石不知不覺之間輕了許多。
從演武場經過時,卻見演武場上乘涼的人極多。夜色初起,山風徐來,演武場地勢開闊,比起村子里頭來,自然涼爽許多。李長庚拉著顧岳去認了認他的兩個哥哥長松和長柏,大嫂二嫂,還有大哥家的兩個侄兒。
大嫂姓顧,算起來還是顧岳沒出五服的堂姐;二嫂姓鄒,她母親是顧岳的堂姑,說起來也得叫一聲表姐。不過論起遠近,還是得從李家這邊稱呼,叫一聲大表嫂二表嫂。兩個表侄兒,大的五歲,小的三歲,正滿場亂跑,玩得開心。
喧鬧之中,忽而聽得幼童尖叫:“悠!要悠!”立刻又有幾個幼童爭著叫:“悠我!悠我!”
顧岳聽得詫異,轉頭望過去,卻見那邊一群婦人飛快地圍了個大圈出來,顧岳的伯娘、大堂嫂和李家大表嫂都在其中。十來個幼童興奮地飛跑過來,你推我擠,想要搶在第一個跑進那個大圈里去,被他們的兄姐一個捉一個地按住,只放了跑在最前頭的那個小男孩進去,正好鉆在顧岳伯娘跟前。顧岳伯娘一彎腰抄起這男孩,喝了一聲:“起悠嘍——”
那群婦人齊聲呼喝:“起悠嘍——”
顧岳伯娘又喝了一聲:“桂芳媳婦接好嘍——”雙手一揚,那男孩便咯咯笑著騰空飛向對面,顧岳眼睛一縮,心頭一跳,卻見對面已經有個年輕婦人向前一步跨了出來,身子微彎,右腿后蹬,雙臂曲舉,她身邊另兩個婦人也在同時蓄勢欲接,以備不測。男孩穩穩當當地落在那個年輕婦人的臂彎里,那婦人順勢略略挫身后仰,高聲喝道:“少華嬸娘接好嘍——”
顧岳伯娘右手邊的中年婦人應聲而出,男孩再一次騰空飛起,顧岳注意到他在空中時四肢舒展,身軀放松,顯然早已習慣被這樣拋來拋去。饒是如此,顧岳仍是覺得緊張。
那男孩被悠了三趟之后,很不情愿地被趕出圈子來,另一個幼童迫不及待地鉆了進去。
李長庚笑著說道:“仰岳表弟嚇到了吧?二舅舅沒有和你說過咱們村子喜歡悠小孩?我小時候也經常被悠來悠去的,可惜上了七歲就不讓悠了。”
言語之間很是遺憾,又為顧岳從沒嘗過這滋味而可惜。顧岳的神色有些古怪,覺得李長庚脾氣很好的樣子,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我小時候去我舅舅家里玩,看到后山上的猴群也喜歡這樣悠小猴子來著。”
李長庚果然沒有生氣,還很以為榮,笑呵呵地道:“咱們村的小孩子,就像小猴子一樣,從小這么悠來悠去,長大了才一個個都手腳靈活膽子大啊!”
說話之間,顧岳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那邊,看了一會,不覺若有所悟。這些農家婦人,與他沿途所見的各地農婦大不相同,不但皆是天足,且舉止干練、行動自如,悠小孩時,更很有幾分慣于相互配合、令行禁止的行伍之風。直至此時,顧岳才真正意識到,世代從軍的顧氏一族、世代習武的李氏一族,還有雖然讀書進學卻習于行伍生涯的何氏一族,給這個村子帶來了什么。
顧岳和往常一樣雞鳴即起,借著蒙眬星光,迅速穿衣洗漱,隔壁房里李長庚也起來了,兩人一道跑至演武場,不多時人已到得差不多了。顧岳略一計數,大概有成年男丁五十余人,半大少年三十余人,又有二十來個年紀不一的男童,只不見女子身影。李長庚小聲向他解釋道,女眷早上忙于家務,所以習武操練大多是見縫插針,不限時不限地,連帶著各家女童也都在自家房前屋后由長輩女眷順手教導。
此時鐘聲響起,操練時辰已到,演武場立時靜寂下來。
今日領隊操練的是李長庚的父親李水厚,站在演武場上方一尺來高、條石為基的土臺上,待到鐘聲停歇,便起頭一句:“天地有正氣——”一邊高聲吟誦,一邊拉開了明山拳的架勢。底下近百人,也在高聲誦念的同時沉身下腰,起手回腕,蓄力出拳,一字一頓,“氣”字吐出,正好將沖山式完全施展開來。
《正氣歌》共計六十句,明山拳也正好六十式,一句一式,句意與拳勢恰恰相配,巧合得讓顧岳一直都在猜測到底是明山和尚傳下的拳法原本就暗合《正氣歌》的詩意,還是那位神通廣大的張天師特意為配合明山拳選了這首《正氣歌》傳給顧家。
不過,能夠將這六十句配著拳式一路走完的,不過十來人。李長庚在第四十五句時停了下來,已經是年輕人里非常拔尖的了。所以堅持到最后的顧岳十分醒目,不時有人以眼角余光向這邊打量。
操練完畢,東方已是晨光初現,眾人都急急趕回家去拿農具準備收割。李長庚帶著顧岳回自己家拿了鐮刀和扁擔,到村口與其他人會合。
收割季今日便要開始,全村男丁,除了家中的確有事和負責警衛防匪的十三人,其余人都要先去顧韶韓的田里割禾。即便如此,因著田地不少,搶收如搶火,顧韶韓還是得從外村另請十個幫工,要趕在這短短三四天里收割、脫粒、晾曬、去秕、歸倉、垛草,以免耽誤后頭的人家收割,又或是遇上夏日暴雨壞了收成。
到得田邊,顧岳毫不意外地看到,數十人早有默契一般,一伍一什地分成了小隊,各有年長者為伍長、什長,按著顧韶韓劃定的分界,各據一片稻田,悶頭開割。
顧岳自然與李長庚分在一伍。伍長是李長庚的一位堂祖父李高升,另外兩人則是顧岳的族叔顧學韓與族兄顧望岳。
李長庚帶著顧岳走到田埂邊那一壟,免得礙著另外三人,先割了幾把示范給顧岳看,然后才直起身,摸摸頭,想著應該怎么解釋給顧岳聽。只是這喝水吃飯一樣簡單自然的事情,太熟悉太習以為常的動作,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怎么去教人,想一想才道:“要不你先試著割幾把我看看?”
顧岳掂了掂手中的鐮刀,四下里看了一回,轉頭問李長庚:“斜刀?腕力?”
李長庚又試了一把,恍然明了:“對,是斜刀,是腕力。橫刀容易被稻稈掛住,用臂力又太費勁了。嘿,你讀書多,還真是不一樣。來吧,咱們得盡快趕上前頭的人,不能落太遠。”
他們這一伍的另外三人,已經割到前頭好一段了。顧岳與李長庚并肩排開,彎腰割禾。
李長庚手掌寬大,一把攏過來的稻稈比尋常人要多個兩三成,又手長腳長,一彎腰便比其他人多罩住兩三行稻谷,是以同樣五步一垛,李長庚順手在身側堆出來的稻谷垛,很顯然也要比其他的稻谷垛更高大一些,他的周圍,清出來的空地也明顯更寬大一些,不多時便將顧岳拋到了后面好一段。
顧岳悶著頭揮鐮割禾,開始時的動作自然還有些不太熟練,畢竟鐮刀對于他來說太過輕飄,一時之間不太好把握。過得片刻,才慢慢體會到掌中木柄的細微顫動與彎如新月的刀鋒斜斜切過稻稈時的流動,動作雖然不曾加快多少,但已流暢許多,少了最開始的那份生硬。
朝陽初升,不知不覺間,顧岳已經大汗淋漓,金黃的禾葉時時從手背、手臂、小腿乃至臉頰邊劃過,留下的劃痕被汗水刺激得隱隱生痛。而因為長時間以同一個姿勢彎腰勞作,顧岳感到自己的動作已經不像剛開始時那樣靈活了。
李長庚一壟割到頭,反身又從那頭往這頭割,交錯之時,也只默然而過。
顧岳悶頭苦干,李長庚又打定主意要早早割完自己半邊,好去給顧岳幫忙,自然不可分心去打招呼。
日頭漸高,村中各家女眷送早飯出來,李長庚招呼顧岳上田埂來,一道到江邊去洗手洗臉。江邊有十幾株大柳樹,正好在樹陰下休息吃飯。顧韶韓只包他請的外村幫工的飯,其余人都是自家送飯,家境好壞,飯碗上大致可以看得出來。不過大多還是按緊了扎扎實實地裝了一大海碗白米飯,再壓上幾塊臘肉咸魚,加點腐乳,澆點鮮紅的剁辣椒——這是農忙時節,不吃飽吃好一點兒,哪有力氣干活?
因著顧岳遠來是客,大姑姑還特意在他碗底臥了一個荷包蛋。
翻出來時,顧岳有些窘迫地看看李長庚,想要分半個給他,又覺得這樣做似乎更不合適。李長庚卻完全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大姑姑更是一巴掌拍在顧岳頭上:“快吃,我還等著洗碗去!”
休息了片刻,趁著太陽還不算高,大家還得抓緊了再干個把時辰。不過這一輪,每伍都要輪流分出兩個人來打稻。顧岳這一伍的打稻桶,早上出來時,便由伍長李家叔爺扛了過來,此時正擺在收割過的田地中央。上寬下窄的杉木桶,開口這面,長約六尺,寬約三尺,高只二尺許,三面均內豎篾席,以免摔打稻谷時谷粒飛濺出去;打谷這一面的木板,往往要額外加固一層,并且不可過于光滑,以便脫粒。
李長庚和顧岳排第一輪,兩人先將附近的谷堆都抱到打稻機兩側來堆好了以便于隨手取用。打稻倒無什么特別的訣竅,不過是動手不動肩、高揚重打、每摔打一次都要記得輕輕抖動稻束好讓谷粒更快脫落而已。至于如何才是用力得當,既不至于浪費力氣,又能夠盡快將稻穗上的谷粒摔打出來,看看旁人如何做,自己再做幾次,自然明了。
李長庚一邊給顧岳示范,一邊不無自豪地說:“打谷費的是牛力,別村的男丁一個時辰最多只能打一分田的谷子,咱們村好些人都可以打到一分半,手腳最快的差不多可以打兩分田,所以咱們村的谷子,每年都收得最快。”
脫落在打稻桶里的谷粒,積到半桶,李長庚與顧岳便抬著木桶將谷粒傾倒在籮筐里,裝滿谷粒的籮筐則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田埂邊。
暑日漸漸當空,汗下如雨,飛揚的稻芒和著汗水一同刺入肌膚。陸續有人收工,各挑著一擔谷粒,晃晃悠悠地回村去。
顧岳有些緊張,自己這個生手,是不是拖了后腿?他們這一伍,似乎落在后面?不過也不好四處張望,仍是埋頭專心打稻。好在等到他們收工時,稻田里還余下兩三個伍不曾完工,他們這一伍并沒有落到最后面,這讓顧岳多少松了口氣。
鐮刀都收在打稻桶里,用稻稈蓋一蓋以免被曬得太燙了。李高升拍拍顧岳肩膀:“不錯不錯,學生伢很吃得苦。沒挑過重擔吧?先挑個八分滿,免得撞翻了反倒麻煩。”
李高升和另兩人挑著籮筐先走一步,李長庚將顧岳那一擔里的谷粒勻一些到別的筐里去,顧岳想要阻止,李長庚道:“高升叔爺說得有道理,你以前沒挑過重擔,這可不是力氣大下盤穩就行了。咱們村的籮筐又比別的村大,他們一擔一百三十斤,咱們村里一擔夠裝一百六十斤。還是先別滿挑的好。”
扁擔一上肩,顧岳就知道李長庚的話是什么意思了。
平日里不論父親的要求還是講武堂的訓練,講究的都是立如松,行如風,坐如鐘,腰直背挺,眼明手快,如刀在鞘,如弓欲張;然而重擔在肩時,挑擔人卻得像那根顫悠悠的老竹扁擔一般,彎而不折,韌而有力,腳下步履配合著籮筐起伏搖擺的節奏,慢慢加快,卻又不能快到失去控制。
顧岳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呼吸與步伐,不斷調節快慢輕重,注意扁擔在肩頭的位置,帶好套住籮筐的繩索,穩住下盤,以免被晃動的籮筐帶偏,耳邊不時飄過其他人的說笑之聲。
進了村子,將籮筐里的谷粒倒在演武場上,再用木耙攤開,在烈日下曝曬。
李長庚將籮筐疊放在演武場側邊的木棚子里,顧岳注意到,木棚里頭的橫欄上,每隔一段便掛著一個木牌,上面標著各伍伍長的名字,各伍的農具,包括今日挑谷的籮筐和扁擔,都放在這個木牌下頭。
顧岳不免好奇:“咱們村里的人都能識字?”
李長庚:“比別村的人應該多一些吧,至少都認得自己的名字,家里能吃飽飯的,也多少上過幾年學,柏樹灣小學堂不收咱們村學生的學費,只收書本費。”
顧岳略一想便明白了,柏樹灣小學堂的校產,其實大半是何思慎的家產,不覺感慨道:“何姑父毀家興學,真是造福一方。”
李長庚點頭:“是啊,所以六丙瞎子才說,姨父將來肯定是要進縣志的。”他話語之間很是得意,連帶得顧岳也隱隱生出幾分“與有榮焉”的自豪來。
夏日的午后,酷熱難當,吃過中飯之后,村子里寂靜無聲,都在歇午覺。待到太陽西斜、暑氣漸消時,又要開始忙碌。
李長庚和顧岳搬了竹床躺在正堂里,前后門大開,南風習習,很有幾絲涼意。一覺醒來,村中仍是靜悄悄的,顧岳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過了片刻,才醒過神來,看看李長庚還睡得正熟,便悄悄起來,想著看一看父親生長的村落。
村中道路復雜,顧岳不敢走遠,只在附近能夠看到李家后頭那一小片毛竹林的地方略轉一轉。
李長庚家離李家祠堂很近,祠堂房屋高朗,開闊通透,李氏族人,家里房舍狹小悶熱的,往往帶了涼席到這里來睡午覺。顧岳有些意外地看到,正堂大門外的深闊屋廊下,何思慎搖著蒲扇,靠在竹躺椅里,閉目養神。
顧岳腳下略一遲疑,何思慎已經察覺有人過來,睜眼看看,用蒲扇示意顧岳過來,順手又將躺椅后頭一張小竹凳拖出來。
顧岳在一旁坐下,何思慎似知他心中疑惑,仍是不緊不慢地搖著蒲扇:“李家祠堂占的位置好,陰涼又開闊,最重要的是墻高門厚,易守難攻,所以農忙時節,男丁大半出了村,各家都會將小孩送到這里來集中看管。我湊巧在村里,自然得做一做這個看管人。”
顧岳想到當年長腳鄭七趁農忙季節攻入李家橋的事,便拿來問何思慎:“是不是那一回有過教訓?”
何思慎嘆了口氣:“正是如此。死了七個男孩、五個女孩,還有好幾個落了殘疾。李家橋還沒吃過這么大虧,也是大意了,從那以后,不敢再以為威名在外就松懈了警備。”
顧岳緊繃著臉道:“匪患如此深重,衡州駐軍太不得力!”
何思慎:“我讀過一本德國人寫的兵書,名為《戰爭論》,那著者反復強調: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我國自兩宋以來,皆是以文統武,以為軍略決于政略,倒是英雄所見略同。前清以來,處處匪患深重,無非病癥之表;若不能治本,終究無從根治。”
顧岳不以為然:“什么以文統武,重文輕武才對!兩宋以來就是犯了這個毛病,自壞長城的事干了一次又一次!自以為不論外寇還是內匪,靠著半部《論語》,坐而論道就能對付!”
何思慎看看他,不由笑道:“所以現在都說要革新政治啊。從梁啟超到陳獨秀,將國家未來,都寄望于新人新政,尤其是年輕一代,以為非得有中國之少年,方能有少年之中國。”
不論梁啟超的文章還是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在新學堂中,都盛行已久,對于云南陸軍講武堂的學生而言,他們引以為豪的蔡鍔督軍是梁啟超的得意弟子,因此對梁啟超尤為崇敬,不少人都能背誦數十篇梁文,慨然以擔當未來重任的“中國之少年”而自許,顧岳也是其中之一。
何思慎轉而又道:“你以前沒干過農活,習慣嗎?”
顧岳:“還好,長庚表哥很照顧我。”想一想又加上一句,“我也沒拉多少后腿。”
顧岳這句話里隱約的驕傲,讓何思慎又笑了起來:“這還只是半天,等到整個農忙季過去了,你再說這句話吧。”
此時已陸續有人出工,顧岳趕緊起身回去。
下午村中稍大一些的孩子都挎著籃子跟到了收割過的田地里,撿拾稻穗;村中成年女眷也被分成伍,由各自伍長帶領,或者在演武場上翻曬稻谷,或者在田埂邊將打過的稻草捆扎起來,再將稻草一束束撒開,層層疊壓成傘狀,豎立在田埂上,最上面再平整地覆蓋上一扎稻草束,遮擋雨水。
即使日已西斜,下午的陽光還是比上午要猛烈許多,干了將近一個時辰,便要停下來到柳陰下喝點涼茶水歇息片刻,然后再下田。各家女眷要回去準備晚飯,順便各挑了一擔谷粒回去趁著太陽大時晾曬。
顧岳震驚地看到,其中好幾個女眷,那一擔稻谷的分量,絕對不比一般男丁少。李長庚順著他的視線探頭看一看,給他指認那是誰家嬸子、那是誰家表姑等等,又解釋道:“她們幾個要是出來幫工,向來是和男丁一樣記工的。”
太陽落山,夜色漸起時,這邊才陸續收工。這一次挑回去的稻谷要等到明天早上太陽出來后才能晾曬,這都是女眷的活了。
顧岳倒頭便睡,第二天凌晨醒來時,居然覺得身上骨節有幾分酸痛。這一日顧岳咬緊牙撐到最后,幾乎是爬到床上去的,不過次日凌晨起來時,似乎身上不像昨天那樣酸痛了。
顧韶韓家里的田多,全村男丁再加上十個外村幫工一齊上陣,總算趕在三天里全部收割完,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明天一早便要立刻去收另外五家的稻谷。
晾曬過的稻谷暫時收在演武場邊上的谷倉里,等到田里稻谷全部收割完之后再篩選秕谷、另行歸倉。
李家橋的稻谷收了一半時,周圍村子的收割季也開始了,十個外村幫工得回去收自己家的稻谷,人手變得更緊張。顧岳剛剛適應了前幾天的勞累,立刻又加重了每天的活計,不要說他,便是已經做慣重活的李長庚,晚上回來也累得筋疲力盡了。
還剩下十來畝田沒收時,六丙瞎子傳話出來說要變天了,全村人能拿鐮刀的立刻全上了陣,一個上午便收割脫粒挑了回來,趕著中午大太陽晾曬,午后眼看著山那邊陰云翻卷過來時,已經晾曬得差不多了,正好歸倉。
黑云密布,霎時暴雨傾盆而下,涼意襲人,正好讓大家好生歇個午覺。午睡起來,雨勢雖然小了一些,但是晴熱太久,這場雨眼看著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的。
第二天,暴雨剛停不久,大姑父便扛著家里的龍骨水車去了河邊,順便將顧岳和李長庚都叫了過去。大堂哥和二堂哥也各扛了一架龍骨水車跟著大伯出來。三架水車隔了一段距離,架在大伯家田邊的河岸上,那兒先前便立著三個四面透風的棚子,兩根立柱之間還橫著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水車就架在這棚子下面,正方便車水人伏在橫棍上踩踏。
雨后暴漲的河水,輕易便車了上來,漫灌入稻田里。這幾天已被烈日曬得干裂的泥土,先被雨水澆灌,又被河水漫灌,眼看著便積上水來。
李長庚和顧岳踩一架水車,邊踩邊聊天:“咱們這邊要種晚稻,一收了早稻,頂多曬個三四天的田,就得趕緊灌田犁田育秧。今天這場雨趕巧了,咱們車水省力不少。聽說廣東那邊有種三季稻的,那可比咱們這邊還辛苦!”
顧岳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著。
車水算是這幾天少有的輕省活計了,即便如此,因著要趕時間搶水,腳下不可慢,也不算輕松。車到月亮上來,靠河的田地里,水總算都積了一掌深,大家收工后還要將水車扛回去,以免被人偷走。李長庚很自豪地向顧岳夸耀,別的村里,得兩個人才能抬得動一架龍骨水車,他們村里好些人卻能夠一肩扛,方便得多。
顧岳無語。他總認為習武是為強身健體、保家衛國,李長庚的這番夸耀,真是讓他不知如何應對。
第二天清早,大姑父帶著李長庚到自家田里去車水灌田,顧岳則跟著顧韶韓那邊的十幾個男丁去清江河支流對岸的山腳下那片山坡地收黃豆。李家橋就只有顧韶韓家種了黃豆,沒法和別人家換工,因此這一回請村里人幫工就得管飯,再送點豆子才行。
吃過飯,每人帶了三竹筒的清水上工,同行的還有顧岳的大侄兒顧向虞——這是取的南宋儒將虞允文之姓。顧向虞牽了兩條農家常見的黃狗,顧韶韓和大堂哥、二堂哥則各背了一條長槍,看那三條槍都被摩挲得光滑锃亮,顯然不是擺設。
這幾天和顧岳已經比較熟的顧望岳解釋道:“槍和狗都是防土匪的。咱們村養了三十幾條狗,買了十八條槍,咱們顧姓槍法好的人多,買了十二條,李姓買了六條,你大伯家里就有三條槍。因為槍多,土匪尋常不敢來村子里搶錢搶糧。不過要是走得遠了,太靠近大明山了,還是得帶著槍帶著狗,干活時更不能不放崗哨。”
顧岳:“大明山上的土匪,不是已經被招安了嗎?”
顧望岳:“張斗魁那伙是招安了,可還有到處流竄的毛匪啊!再說了,張斗魁的地盤空了出來,要不了多久又會被別的土匪占去。帶槍帶狗,有備無患,總好比被綁票了再去想辦法籌贖金救人要好得多。”
顧韶韓這時試好了槍,走過來拍拍顧岳的肩膀:“聽說你槍法不錯。到時有事,我和你學韓叔要是騰不出手來,你得頂上去。來,先試試這幾條槍。”
顧岳將三條槍都試了一試,當然,子彈挺貴的,不能真的開槍。不過三條槍都是顧岳常用的漢陽造,準星也還好,顧岳試著上膛瞄準了兩回,覺得應該沒什么問題。將槍還給顧韶韓和兩位堂哥時,顧岳忽而明白了,為什么那么一大片山坡地,卻只有大伯家里敢在那邊種黃豆——明白之后,心里頭不免有些沉重。
小清江上游,一處河道狹窄的地方,用木板架了座不容兩人并行的窄橋。過橋之后,穿過秋收后空蕩蕩的田野,大約走半個時辰,才能到那片豆子地。顧向虞牽著狗爬到山坡頂上最高處放哨,其他人則立刻開始干活。
這片山坡地向陽,地勢平緩,沒什么樹木,無遮無掩,暴雨過后,天空格外晴朗,日頭也格外暴烈。若不是戴了斗笠,不消半日便要曬得脫皮了。因著日頭太烈,顧韶韓時不時催促眾人加快速度,以免豆莢被曬裂、豆粒爆出來后掉到土里翻揀不易——這豆子地若是就在村子旁邊,還可以讓各家小孩到土里慢慢翻揀,可惜離大明山太近,哪家也不會讓自家小孩跑到這地里來揀黃豆。
豆蔓粗硬,收割之時,比起稻稈來費力許多。顧岳手上有槍繭,仍是被豆蔓磨得手掌通紅發痛。
日頭近午時,大家才挑著豆蔓回來,鋪在演武場上,暴曬一個中午,使豆莢干燥爆裂,午后再用木連枷拍打,將黃豆從裂開的豆莢里打出來。打過一遍,將豆蔓翻一翻,曬過一段時間,再打一遍,以便盡可能將每個豆莢都曬干曬透曬裂。豆粒一拍即出,到時只需要拿開上面一層豆蔓,便可將地上的黃豆掃拾起來。
打過一遍之后,顧岳他們便要繼續上山去收黃豆,余下的幾遍,全交給顧家伯娘她們了。
因著離山太近,要防備土匪搶劫綁票,日落之前便收工了。挑回來的黃豆都堆在演武場邊上割禾時放農具的棚子里,明天早上太陽出來了再晾曬。
趁著夕陽余暉,大家又往各自田里去車水灌田。
顧韶韓家里有一架龍骨水車,早上便讓同族人家借走去灌田了,還沒有搬回去,這會兒正好騰出來。兩人一班輪換,將河水車入水渠中。
一班車水,另一班就往河里去洗澡。暴曬一日之后,浸在河水中,河水即便尚有幾分溫熱,也清涼得多。顧岳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將整個人都埋入了水中,大侄兒和兩條看家狗更是撲到河里不肯起來。
這一次又忙到了月亮上來。離河岸稍遠的田地,看看也將近一半灌了一掌多高的水,這才收工,累了一天的大堂哥和二堂哥這一回是一前一后扛著自家的水車回村的。
回到大伯家吃晚飯時,顧岳看到大伯家門前的小曬谷場邊上,已經堆了半人多高、一溜兩三丈的豆蔓,用細蔓捆得結實,壓得密實,下面墊著半掌高的石板,上頭蓋著密密厚厚的一層稻草桿用來擋雨。
大堂嫂正抽了一小捆豆蔓送到灶下去燒火,只是送去之前還借著天邊一點余光,查看了一遍是否還有一二豆粒不曾拍打出來。
堂屋的角落里,貼墻擺著兩個半人多高、足有一張床大小的樟木箱,箱蓋打開著,里面是今天剛剛收回來的黃豆,不過都只裝了半箱,旁邊六個籮筐里還各有半籮筐,新豆的豆香和未曾散盡的太陽熱氣撲面而來。
和顧岳已經比較熟的堂兄顧望岳向他解釋道,豆子現在太熱了,得等它徹底涼了之后才能全裝進箱子里蓋緊,不然容易變壞。
忙了兩天,黃豆收完之后,西山腳下的紅薯也該收了。稻米價錢貴,哪怕是顧韶韓家,也舍不得日日米飯,因此各家都種了紅薯。挖出來后敲掉泥土,挑回去放入地窖里,可以一直吃到明年夏天,尤其是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不少人家全靠它度日了。
收完紅薯,各家又要將田埂上曬干的稻草桿挑回來,這是上好的燒火柴,燒完之后的草灰又是上好的肥料,還得留出些稻草桿來編繩編鞋。
顧岳先給大伯家里挑,稻草束圍繞著小曬谷場角落里那棵被削砍得筆直、孤零零的樟樹,一層壓一層地疊上去,疊到一人來高時,大堂哥爬上去接著疊,其他人在底下將草束拋上去,直至疊到兩人多高才罷,上頭密密地壓實了,蓋上蓑衣防雨。
草垛疊完,剛剛松一口氣,又要開始犁田插秧了。犁田是年富力強又有經驗的壯丁的活,連李長庚都干不了,更不用提顧岳。不過他們兩人也不閑著,大姑父幫顧韶韓家犁田去了,大姑姑搬出風扇車來,要將剛剛歸倉的谷粒用風扇車車一遍,運到八橋鎮的大集上去賣。
大姑姑還要從顧韶韓家里另借一架風扇車來,讓兩個兒媳婦幫她車稻谷。
顧岳問李長庚:“大伯家里不用風扇車?”
李長庚答道:“大舅舅家里每年年底會賣一點新米,不過大頭都要等到第二年三四月份才賣,現在當然用不上風扇車。”
收獲季節,糧食價格最低;每年三四月份,青黃不接,向來是糧食價格最高的時候,顧岳即使生長于昆明城中,也還知道這個常識。
顧岳有些詫異:“你們家怎么不將稻谷留一留再賣?”
以顧岳輾轉于西南華南等地的見聞,李家橋這兒的人家,并不算很窮,大姑姑家里能夠住上瓦房,足以為證,應該不至于這樣急著賣糧吧?
李長庚:“春天里我姐姐出嫁,辦嫁妝花了不少錢。哎,手快了,慢一點兒——秋收季一完,縣里就要派人下來收稅了,不賣糧可交不了稅。還有團防捐,我們村自己有團練,交得少,可也得交,不然縣里的駐軍就要來生事。哦,今年春天從衡州來了一個營,進山剿匪,大明山這邊每個村都交了剿匪捐,聽說那個營現在還呆在八橋鎮,要等到農忙后各村賣了糧食有錢了、收了移防捐才肯回衡州去。我們村里就沒有幾家不用賣糧籌錢的。
“外公當初分家時,因為兄弟多家底薄,其實也沒分到多少東西,后來外公和外婆老了,大舅舅連著辦了兩場葬禮,欠了不少債,差不多快要賣田賣地了,多虧小舅舅寄了不少餉銀回來,幫著大舅舅家里緩過最緊要的關節,慢慢就有了節余。大舅舅緩過手來,連著幾年囤了稻谷運到衡州去賣,很賺了些錢,剛好村里有人家遇著急事要賣田,大舅舅就將鄰著小清江和清江河的十畝田都買了下來。那塊田出產好,每年的節余更多,大舅舅拿節余買了三條槍后,又到小清江對岸種了幾年黃豆,就更從容了。”
顧岳訝異地道:“我父親很少和我說這些生計事。”
他知道自己家里在昆明附近是有田的,每年包收租谷的租棧掌柜都會將租谷變賣之后送錢到家里來。但是他以前不知道也不關心那些田有多少、具體在什么地方、地契在哪里。變化倉促,顧品韓也根本來不及和他交代這些事情。
李長庚似乎忽然想起什么,看看門外沒什么人,便向顧岳道:“小舅舅當初沒成親就出去投軍了,所以一直沒有和大舅舅分家,后來又寄了好幾次餉銀回來,還當了大用。仰岳表弟,我娘說大舅舅家里大概要分三成給你才合算。等農忙季過去了,大概就要算賬了。”
顧岳一怔,他雖然有時也會想一想將來要怎么養活自己,但還真沒往這上面轉過念頭,總覺得自己住在李家橋只是權宜之計,很快便可以離開此地重投軍營。
然而李長庚說話的語氣,卻仿佛他一定會在這里成家立業一般。顧岳心中感觸紛雜,含糊著應了幾聲,將話岔了過去。
顧韶韓家里的田地最先犁完,插秧之時,各家照例都來幫工,顧韶韓還在外村請了六個短工——現在農忙季,短工不好請,就是自己家里沒田出來幫工的,也因著東家請西家邀,工錢提得比平日要高上三四成,但是為了搶農時,也只好請短工了。
水田里淤泥濕滑,吸力又強,拔腳之際,稍有不注意便會重心不穩,搖搖欲倒。顧岳很費了點時間才適應過來,能夠在田里站穩,并起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夾住左手里分出來的幾株秧苗,就勢插入泥水中,一排插完,后退半步,再插一排。李長庚叫他不要急著趕上其他人,秧苗入土不直不穩,稻子是長不好的,又笑道:“大舅舅家里的田今年狠曬過幾天,螞蟥少得多。去年夏天雨水多,收了稻子沒能好好曬田,插秧時好多人兩條腿上都爬滿了。”
顧岳皺起了眉頭:“云南那邊山里也有螞蟥,吸血厲害得很,常有外來人不知防范、又未曾察覺,被山螞蟥叮上,吸血過多而至暈倒的,聽說還有因為體質太弱又或者身上叮的螞蟥太多而失血致死的。所以我每次走山路去舅舅家里時都要戴上斗笠,扣好領口,扎緊了衣袖、褲腿和鞋幫,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還得抹上防蟲藥物。”
李長庚被他說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水田里的螞蟥,可沒辦法這么提防。不過幸虧水田里的螞蟥叮人沒有那么毒,不然還怎么種田?被叮上了千萬別扯,越扯越往肉里頭鉆,上岸后弄點旱煙熏一熏就下來了。還有,弄下來的螞蟥也別扔了,留著給老何郎中配藥。”
顧岳聽李長庚的口氣,螞蟥這東西雖然討厭,但平常多見,害處不算太大,還能拿來配藥,算是有點用處,所以大家也就渾如無事一般了,頂多抱怨幾句。
李長庚已經插到前頭去了,直到田埂盡頭,掉頭再插回來,與顧岳交錯時,顧岳才問:“老何郎中也是李家橋人嗎?”
李長庚道:“是啊,論輩分還是姨父的叔叔。他們那一房,世代都做郎中的,就像六丙瞎子那一房,世代都是看風水算命的一樣。聽說老何郎中的醫術只是過得去,咱們這十里八鄉的,看病治傷找他大兒子何郎中的多。不過老何郎中配藥可真是一把好手,有人說他配的金瘡藥,比白藥也不差多少。大舅舅說那味金瘡藥是從前朝一路傳下來的軍中秘方,所以效用好得很。”說到此處,李長庚放低了聲音悄悄說道,“老何郎中還會制藥酒,我家里藏著一瓶虎骨酒,還是老何郎中年輕時湊巧得了一副虎骨制出來的,我爺爺好不容易買到兩瓶,當寶貝一樣藏了幾十年,分家時我家讓了一百斤稻谷出去,才分到一瓶。”
顧岳可以理解當初大姑父的選擇。習武之人,難免有跌打損傷的時候;虎骨難得,老何郎中手藝又好,能夠藏一瓶老何郎中制的虎骨酒,關鍵時候不說可以拿來救命,至少可以更快地治好筋骨之傷。
插完這塊大田的秧之后,顧岳已經知道老何郎中最拿手的藥是哪幾種;他家小兒子在長沙學西醫,將來要給人開膛破肚,有刻薄的人背地里說他們家要出一個何屠戶,這話傳到老何郎中耳朵里,老何郎中立刻傳出話來說他們家以后不給這幾戶人家看病,也不賣藥。
方圓幾十里提得上名號的那些郎中,大多是從老何郎中家里學出去的,便是沒有師徒之誼的那幾個郎中,也不好駁了老何郎中的面子;這幾戶人家擔心將來要跑到縣里才能看病,又被村里人指責,沒奈何,請了何郎中的岳父做中人,提了雞買了酒上門去賠禮,老何郎中才肯把話收回來……
插秧是個體力活,也是個細致活,半天下來,顧岳再一次感到了腰酸背痛,小腿上被螞蟥叮過之后更是紅腫發癢。午睡起來,坐在李家祠堂大門外與何思慎聊天時,顧岳忍不住時不時地撓一撓小腿。何思慎嘆道:“叫螞蟥叮了幾口就這個樣子?這是水土不服吧?”
顧岳的神情不覺繃緊,過一會才道:“大概是吧。回到昆明應該就好了。”
他是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回到昆明”一語,正因為此,何思慎的神情也隨之鄭重起來,盯著顧岳看了一看,忽而笑道:“今天是插秧去了?我前些時候讀書,正好見到南北朝時布袋和尚所作《插秧詩》:‘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仰岳你覺得這首禪詩如何?”
顧岳記性不錯,何思慎將這首詩只念了一遍,他已然記住,喃喃低念一回,想一想,答道:“很不錯。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哦,應該是:將飛者翼伏,將奮者足局,將噬者爪縮。雖是禪詩,其實也深得武學與兵法之理。”
何思慎用蒲扇點點顧岳眉心:“所以啊,仰岳,既然回來了,就不要這么心焦性躁,好好休養生息,看清外頭的形勢,才能奮飛搏進。”
顧岳默然。他以為自己已經很鎮定很沉得住氣了,可內心的焦灼卻這樣清晰地寫在臉上。
全村的田都插完秧之后,要賣稻谷的人家趕緊騰出手來,挑了稻谷往八橋鎮去,大姑姑家里也在套籮筐裝稻谷。
八橋鎮在李家橋下游,沿著蜿蜒的清江河走,得走二十里;若不挑重擔,抄小路走,也就十里不到。
清早出發,從李家橋往清江河下游走不到一里路,河邊就有一個磨坊,夏季河水高漲,水磨正好用,不少人家趕著現在來碾米,顧韶韓家也在其中。
李長庚熱心地和他講,八橋鎮這幾天收的新谷是要運到縣城和衡州城去賣。但是稻米遠路運送不便,容易臟污,為免被人嫌棄,所以八橋鎮這邊只收稻谷,到了衡州再碾出來賣。現在來碾米的,多是自家要吃,早稻粗硬,不如晚稻香糯賣得上價錢,但是易飽又耐饑,所以一般人家大多是留些早稻自家吃,晚稻往往是舍不得吃,要挑出去賣的。就算是顧韶韓家里,也就逢年過節時吃幾回晚稻米。末了又補充道:“別的村子里,除了農忙季,一般人家向來都是一半紅薯一半糙米搭著吃的。咱們村的田多,在外頭投軍當差的人也多,年年都有銀錢寄回來,所以不少人家都供得起家里人吃白米飯。”
顧岳感慨地道:“難怪說窮文富武,要是飯都吃不飽,哪有力氣習武?”
李長庚點頭稱是:“咱們村子習武的人多,有力氣種田當兵,賺的錢多,吃得飽飯,然后又更有力氣練武。”
顧岳:“這么說來,還是得多謝當初教李家拳法的明山和尚。”
李長庚:“可不是?李家祠堂里還供著明山和尚的神位來著,每年祭祖時都要祭明山和尚。咱們村子的后山上還有一個小廟,供的就是明山和尚。”
一路上李長庚說了不少關于明山和尚的傳說。據說明山和尚原本是前明時的一個大官,滿人入關之后,這人不肯留辮子降清,干脆剃了光頭出家做了和尚。不過因為原本是個大官,名氣挺大的,出了家也不得清凈,于是一路逃到這三縣交界之地的大明山,覺得這地界好安身,就住了下來——顧岳聽到這兒時不免在心里嘀咕,大明山這地界群山綿延,道路艱險,行軍不易,三縣交界之地實際上往往是“三不管”之地,偏又氣候溫暖,土產豐富,便是被困在山里一年半載的也不至于餓死,因此自古以來就沒斷過占山為王的強盜土匪,哪朝哪代也沒能奈何得了,頂多是鬧得厲害了剿個匪招個安。可惜的是,這塊風水寶地太過宜于盜匪安身,故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前腳收拾了一窩,后腳立刻又會生出一窩來,剿不勝剿,招不勝招,所以州縣平日里往往睜只眼閉只眼的不肯多事去管,明山和尚選這么個地方安身,眼光還真不錯。
李長庚又道,李家先祖也是清兵入關后逃難到大明山下的,靠著給當地人種地做工過活,為人十分淳樸厚道,入山砍柴時見這和尚孤單可憐,便常常給他送點米糧咸菜之類的,如此送了三年,明山和尚覺得李家先祖是個誠心人,便傳了那套拳法下來。
顧岳看看李長庚,再看看前面悶頭挑擔走路的大姑父,覺得“李家先祖淳樸厚道”這個說法,應該是有點道理的,換了他是明山和尚,遇著李長庚這么憨直熱心、送米送菜一送三年的農家子弟,說不定也會另眼相看。
等聽到李長庚說,明山和尚收拾了一窩不識趣來找他麻煩的土匪,因為出家人視錢財如糞土,便將匪窩里的銀錢財物都送給了李家先祖,又指點李家先祖在如今李家橋這個地方買田起屋。顧岳心里突地一跳,覺得有些不對頭,衡州商會那個蔡老板和他講古時,只說李家是世代居于大明山下,可沒說是和明山和尚差不多同時從外面逃過來的。這表示,是李姓人從一開始就有意讓人誤會他們比明山和尚早得多來到這大明山下?
還有,李家祠堂里供著明山和尚的神位……顧岳覺得自己似乎猜到了一些什么。
此時日頭漸高,顧岳一行人遇見不少沿河村子里挑了稻谷往八橋鎮去的,三五成群,倒也熱鬧。聽得李長庚在講明山和尚如何如何,立時有人興奮地插話附和。這些人雖然沒有李長庚的本事挑著重擔走路也能長篇大論地說下來,不過你一言我一語,倒是將明山和尚的種種傳聞說得活靈活現。
說的人一個個眉飛色舞,仿佛自己便是那得到奇遇的李家先祖,明山和尚的本事越大、傳聞越離奇,自己越是臉上有光。
顧岳聽到后來,倒不再在心里嘲笑這些太過夸大其詞的傳聞了。喜歡將自己家鄉的傳奇人物吹捧得神乎其神,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二十里路,又挑著重擔,即使同行人多,一路說說笑笑,也并不輕松。路上歇了數次,直到近午時,才望見清江河邊岳巒起伏的盡處那個人煙稠密的鎮子。清江河在此處拐了一個大彎,河道變得開闊,水流變緩變深,開始宜于行船,船只沿河而下,可以經過縣城,駛入湘江,直通衡州;加之此地背臨群山,一遇盜寇匪害便可退入山中躲避,因此隨著附近村落的增加與擴大,此地慢慢便有了碼頭、貨棧、客棧、雜貨店、糧店米鋪和住家,漸成大鎮。
時當夏收過后,挑著稻谷或新米來賣的農人絡繹不絕,各有相熟的米鋪糧店,徑直挑了去排隊等候。各家店鋪早已商量過,掛出來的牌價并無二致,意料之中,遠遠不如三四月份,不如收割之前,自然也不如去年歉收時的價格。那些農人抱怨歸抱怨,稻米照舊還是得賣。
李家橋這邊的稻米,往年多是賣給鎮子東頭的張家米鋪,這家米鋪的老板雖然姓張,土生土長的八橋鎮人,不過他家老娘是從李家橋嫁過來的,姓李,自己娶的又是李家橋顧姓的媳婦,大兒子也就是將來的少東家娶的是李家橋何姓的媳婦。因著這份香火情,張老板做生意也算公道,李家橋挑出來的稻谷和新米,往往就直接送到張家米鋪里了。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賣稻米的多,大姑父他們等了半個多時辰才輪到。
稻谷直接挑到店鋪后頭。店鋪后頭臨河的空地上,起了三個足有兩人多高的圓柱形谷倉,谷倉上部,緊挨著二樓走廊,開口只比欄桿矮個半尺。谷倉底部中空,用木柱架空了一尺多高,以便隔絕濕氣,臨河那面貼近倉底的地方,開了個尺許見方的孔,用抽板擋住,要裝船時,將木滑道靠緊方孔下端擺好,擋板向上抽起來,稻谷便可沿著滑道傾瀉入船艙里,余下的稻谷不多,自可裝在籮筐里吊出來。
三個谷倉已經裝滿了一個,封好了等待裝船啟運,第二個谷倉裝了一半。稻谷挑上二樓,挨著谷倉擺好,張老板在一旁記賬,兩名伙計將量斗插入籮筐中,裝滿了稻谷之后,搖一搖讓量斗里的稻谷更密實、裝得更多一些,眼見賣稻谷的農人要嘀咕抱怨了,又用木板將量斗上方堆出一個尖來的稻谷抹平,見堆出來的谷粒重又落入籮筐中,賣家心里好受多了——這也是張老板厚道處,一量斗就是平平實實一量斗,沒有非要堆出個尖來。
輪到大姑父一行時,張老板將手插進八個籮筐里稍稍翻了一翻,便笑呵呵地道:“李家橋的水土好,谷子算上等,水厚老弟又是個厚道人,咱們向來信得過。不用量了,一擔一百六十斤,三擔一百五十斤,總共六百一十斤,倒進去就行了!”
話雖如此,大姑父還是謙讓了幾句,才提起籮筐向谷倉里傾倒稻谷,有意放慢了速度,好讓張老板能夠看得清楚,這一整筐稻谷,都揀選得十分干凈,谷粒干燥飽滿,并無以次充好、偷工減料之處。
大姑父這么一做,張老板臉上的笑紋顯然更深了。兩個伙計站在一旁歇息,也松了口氣。
因著不需量斗,大姑父這四擔稻谷很快賣完,張老板將錢一一數給大姑父,除了銀元、銅幣之外還搭了幾張軍票。大姑父和大姑姑都極不樂意,張老板苦著臉解釋道,軍票是省里頭直接攤下來的,各家店鋪不敢不認,但是認得多了又要虧血本,因此八橋鎮的米鋪公議,今年收稻米,都要搭一成的軍票,各家都是如此,不獨他這一家。
顧岳在旁邊聽著,忽然問道:“攤派軍票,是要準備打大仗了嗎?”
其時地方不靖,中樞不振,各省督軍將軍等實力派劃地為王,為搜掘財源,自發錢票,號稱“軍票”,強行攤派,在本省內與銀元銅角雜用,卻不許用來繳納賦稅。民眾深受其害,苦無抵擋之法,往往有小本經營者因此而破產。
湘省地當南北要沖,民國以來,無論北洋軍南下還是南軍北上,湘省都會成為主戰場,大大小小的戰事常有,有戰事便有征發,本省駐軍與外省路過的軍隊用自制的軍票輪番征夫征糧征各類軍需物資,大戰大征,小戰小征,因此湘省農夫縉紳及商人受害尤深。對于這些事情,顧岳以前只聽教官講時事時提到過,尚無切身感受,但是回鄉途中見聞漸廣,這段日子里又已親身體會到稼穡之艱難,因此大姑父和大姑姑面對軍票時的不甘與憤恨,不知不覺之中,已是感同身受,因此脫口便問出了自己心中的憂慮,擔心戰事規模越大,軍票發行越多,李家橋的親友們也受害越深。
張老板嘆氣:“上頭的事,咱們小老百姓哪里知道?軍票攤下來了,八橋鎮又正好駐著一個營還沒走,咱們哪還敢多問什么?”
他看看大姑父,又一臉艷羨地道:“還是水厚老弟你們那邊運氣好,李家橋在外頭從軍的多,做官的也多,上頭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歷來就是攤軍票也會少攤一份。”
大姑父擺著手道:“哪里哪里。”大姑姑快嘴快舌地接過來道:“就算少一份也少不到哪里去。再說了,如今不管買啥賣啥,哪家店子不搭點兒軍票?”
張老板嘿嘿笑著轉過了話頭,不肯再接下去。
顧岳挑著空籮筐,跟著大姑父一家出了張家米鋪。
今日恰好逢集,又到了中午,大姑姑領著他們先到米鋪隔壁各吃了一碗米豆腐。這樣熱的天氣,趕集的從家里帶飯是帶不成的,因此臨街人家里賣吃食的不少,錢少的吃兩個煨紅薯也能填填肚子,手頭寬裕一點的就可以嘗點平日家中沒有的吃食。這糙米粉做的豆腐便是其一,熬出來的米豆腐切成半寸見方的小塊,煮熟了點上辣醬湯,再撒幾粒蔥花,滴兩滴芝麻油,算是難得的美味了,又能填飽肚子。大姑姑老早就和顧岳說過要讓他嘗嘗,瞧著顧岳被熱豆腐辣醬湯激得滿頭大汗,大姑姑很懷念地道:“品韓那時每次跟著家里人來趕集都會到這家店子里來吃一碗米豆腐。這日子還過得真快。”
很奇異的,這一次聽到大姑姑談起父親,顧岳心中的悲痛幾乎不可見了,只有著淡淡的溫暖與想念,仿佛父親只是尋常遠行而已。
街上人多擁擠,顧岳一行人費了不少勁才慢慢擠過人群,將大姑姑家里要用的農具、細布、針線、火柴、煤油之類買齊,不過并沒有鹽。
顧岳見別村不少農人都買了鹽回去,不免有些詫異地問起個中緣由,李長庚悄聲說道:“咱們村里不用到外邊買鹽,都是臘月里去廣東挑鹽的。”
鹽價太高,因此私鹽從來屢禁不絕。大鹽販常常家丁數百、販鹽數萬斤,勾連官紳,一言不和便刀兵相向;村間小民則多是私下販運,通常不過一二十斤而已。不過聽李長庚的口氣,一個村子都到廣東挑鹽吃,只怕也不在少數,難怪要悄聲解釋、不欲廣而告之。
買完東西,顧岳本來應該跟著大姑姑一家回去的,但是走到鎮子東頭時,卻看見何思慎站在鎮子出口處那棵大樟樹下向他招手。顧岳放下擔子,疑惑地從人群中擠過去。何思慎揮手示意大姑姑一家先走。李長庚將顧岳原來挑的東西挪到自己的擔子里,空籮筐綁在自己的籮筐上帶著走,還高聲喊了一句:“別玩太久,早點回來啊!”
大姑姑一巴掌拍在他頭上:“你姨父肯定是有正事叫仰岳過去,玩什么玩!”
她已經認出站在何思慎身邊的好幾個人都是這八橋鎮一帶的頭面人物,不免和大姑父交換了一下不無擔憂的眼神。
待顧岳走近,何思慎笑瞇瞇地道:“仰岳,過來見一見幾位世叔世伯。”
何思慎讓顧岳拜見的,有八橋鎮商會的于會長和羅副會長、柏樹灣小學堂的曾校長、老何郎中,以及八橋鎮鄰近七個村的村長。只他們說話的這一會工夫,陸續有挑夫挑著豬肉米酒菜蔬之類過來,在老樟樹周圍歇下,羅副會長帶著個伙計,一一清點記賬。
于會長打量著顧岳,轉向何思慎道:“果然是名門無犬子,少年多英豪啊!”
何思慎擺著手謙讓:“過獎過獎。”
于會長是知道一些內情的人,不過其他人大多不知內情,不知何思慎為什么要將一個顧姓少年拉入這件正事里頭來,只是何思慎與他背后的李家橋積威頗重,一般人不敢貿然質疑。只有杉山鋪的鄭村長,仗著村人和李家橋三姓人家都有嫁娶往來,當下笑著問道:“何校長向來慧眼,這顧家侄兒能夠得你另眼相看,定然不凡,今日這件大事,恐怕還要多多倚重顧家侄兒了。”
他原以為何思慎照例會繼續謙讓一番,不想何思慎只微笑答道:“多謝鄭村長吉言。”
鄭村長后頭的話被噎了回去,心頭疑惑,不免將顧岳仔細打量了一番。其他人也難免對顧岳另眼相看。
顧岳感覺到明里暗里投到自己身上的視線足有十幾道,有些不自在地站在何思慎身邊,低聲問道:“姑父,今天是有什么大事嗎?”
何思慎:“的確有大事。從衡州來剿匪的那個營要回去了,最近招安的張斗魁,上頭給了他一個連的番號,駐防八橋鎮,約定今日換防交接。照舊例,八橋鎮得按兩支軍隊的人頭辦東坡席,給要走的那個營送路費,給新來的軍隊送接風費,還得商量好今后的防捐數目。”
這的確是大事,無怪乎八橋鎮和周圍村子都來了人。
顧岳心中滋味很是復雜。八橋鎮變成張斗魁的駐地,這是土匪搖身一變成了官軍了,無怪乎歷來諸多盜匪都想走招安一路。然而連年戰亂,治安不靖,即便是李家橋,也曾經被土匪破村而入、損失慘重,更何談其他村鎮?因此大家愿意花錢買平安,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只要張斗魁能夠維持一方安寧,收錢別太貪心,做事別太過分,就算他是土匪出身又如何?
衡州那個營有幾百人,鎮子里住不下,分散成好幾處住著,營部則扎在鎮子后頭一個小山坡上的南岳大帝廟里。
衡州境內,信奉南岳大帝的地方不在少數,八橋鎮也在其中。八橋鎮的南岳大帝廟不過是比尋常住家要高大一些的土磚瓦房,也就和普通村子的祠堂差不多,正堂和側殿里供了南岳各路神仙的神像,對面建了個戲臺,戲臺兩側還搭了看棚。此時這看棚里自然是住滿了士兵,吵吵嚷嚷,聽口音便知大多不是八橋鎮本地人。
營部設在最寬大的一個側殿里,除了蔡營長和他的一班人馬,其余都是顧岳的熟人——張斗魁、搖身一變成了張斗魁副官的蔣鐵頭和蔣黑皮兄弟、莫師爺以及保鏢薛柱子,還有肖參謀和他的兩名衛士。
何思慎一行十幾人進去,里頭便有些擁擠了。顧岳向肖參謀和張斗魁打過招呼后,頂著蔡營長詫異的目光,自覺地站到了何思慎身后。
說是換防交接,其實蔡營長怎么也不可能將自家的餉銀糧草、槍械彈藥交接出去,相反的,張斗魁一行還要奉上有誠意的見面禮,蔡營長才肯痛痛快快地答應移防交地盤。
蔡營長大約是收了一筆重禮之后心情頗好,又或者是肖參謀與張斗魁以及何思慎、顧岳的熟稔多少讓他有些忌憚,因此見好便收,敲定移防費之后,很痛快地答應明天便動身,又將地方讓出來給張斗魁和八橋鎮眾人商量駐防費。
張斗魁那邊出頭談駐防費的是莫師爺,八橋鎮這邊則是于會長。討價還價是個不好太光明正大的活,因此兩人坐到了角落里那張小案邊上去了。一人一把算盤擱在小案上對著撥弄,一通算盤珠子亂響之后,都伸出手來,在長衫袖子的遮掩之下,交錯相握,以不同的手勢代替語言,開始一輪悄無聲息的討價還價。兩人手中都有一把折扇,一邊用手指在袖子里比畫,一邊還沒忘了用折扇將自己的臉擋得嚴嚴實實,以免被外人窺破臉上神情中的秘密。
那邊張斗魁已經同何思慎聊開了,聊的自然是他在衡州由程旅長親自招安授職、安排防地的事情。張斗魁的出身,在座的沒有不知道,由匪身轉官身,要服眾就得立面能服眾的大旗。這年頭,有槍便是草頭王,衡州地界上,還真沒幾個人能夠不給程旅長面子。張斗魁拉起程旅長這面大旗來,原本便對他畏懼忌憚的諸人,便是私下里仍舊瞧不起他的出身,面子上也不敢過不去,聽何思慎和張斗魁聊得熱鬧,也湊趣地搭進來說話。
期間張斗魁還特意向顧岳說道,程旅長囑咐他去衡州一定要上門拜訪幾位在衡州的學長,肖參謀在一旁又大概介紹了一下如今在衡州的有哪幾位校友。顧岳自然鄭重答應,不過他心里多少有些明白,程旅長沒有和他約定一個具體的時間,其實還是對唐繼堯心存顧忌,想要等一等、看一看再說。不過也還不至于要跟在唐繼堯后頭翻臉拿人,所以很痛快地認下他這個學弟,表示了一番香火情。
想到此處,顧岳忽而意識到,他現在居然也會聽話聽音了?真是一個讓他不知如何面對的成長……
等到莫師爺和于會長談定價格,過來各自通報了一番,雖然雙方難免都不太滿意,但也明白目前只能談到這個程度了——張斗魁兇名赫赫,駐防費的價格自然壓不下去;可是又初來乍到,一槍未發,寸功未立,這個價格也難以抬高到哪兒去。
大事既定,接下來自然是安排晚上的東坡席。張斗魁和蔡營長各自去巡視自己的部下,約束他們別在這個時候出來搗亂,告誡眾人晚上的吃相別太難看,當然,也別太客氣,可不能將便宜都讓那伙人給占了。
于會長與何思慎一行人算是東道主,晚上自然也要留下來吃席。
正殿后頭的園子里有一口井,廟祝種了幾畦菜,因著八橋鎮上的人家辦酒,多往這廟里來辦,故而靠墻搭了三個土灶,此時已經燒上了火,正煨著三大鍋的東坡肉。這次吃酒的人多,鎮上雖有三家小飯店,卻沒有哪一家能夠單獨承辦,因此一家包了一口灶燉肉炒菜,又帶了人手來在井邊洗菜切菜。
于會長將這些酒菜又檢視了一遍,確定沒有被哪家廚子私吞私藏,顧岳不太明白于會長為什么要親自盯著這樣的小事,何思慎則在一旁笑道:“于兄做事仔細,佩服,佩服。”
于會長哼了一聲:“不敢不仔細!那群大兵……少什么也不能少了他們要吃的肉!”
上次商會給蔡營長接風時辦的東坡席,就因為打下手的伙計偷藏了兩碗肉,上桌時才發現,少了肉的那一桌直接掏了槍出來鬧事,他們好不容易才安撫下去。
這群大兵可不是鄉里鄉親,就算發現偷了肉也就叫罵幾句,了不起廝打一回,那是動不動就要拿槍頂人的家伙。
查過酒菜,又去側殿檢查桌椅。八橋鎮各家湊錢置辦的數十張八仙桌和數百條長凳層層疊架在殿中,平時由廟祝看管,要辦酒席時,才開門取出來,主事人還得和廟祝一桌一凳地清點交接,有損壞的需得及時補辦。
莫師爺搖著折扇過來了,拱手作揖,滿臉帶笑地說道:“今日這東坡席如此豐盛,張大哥很是感激八橋鎮各位父老的心意,也想盡一盡自己一番心意,特地派手下兄弟們另買了一頭豬回來加菜,也請各位嘗一嘗咱們的手藝。”
那邊吳大廚已經帶著人在后園水井旁邊出水溝的下方,盤起一口新灶,正在架鍋燒水。后園另開了一道小門,兩名伙計費力地趕著一頭磨磨蹭蹭不肯走路的肥豬從小門擠進來。
于會長“咦”了一聲:“鎮上的屠戶應該有閑著的吧?”
吳大廚笑呵呵地答道:“現殺的豬,肉才夠熱香。再說了,又不費什么事。”
在山里時,哪次殺豬不是他一手包辦?省了殺豬錢不說,還不用將豬血豬下水送出去給屠戶。
兩名伙計繼續趕著那頭不情不愿的肥豬在園子里轉圈,趁著這個當口,新灶上足足燒了三大鍋水,才將那個夠裝兩三個人的長圓形大木桶灌滿。這邊趕緊將累得癱到地上直喘氣的肥豬抬到案板上,四個人牢牢按住了,吳大廚上去便是一刀,那頭豬尖叫到一半便沒了聲息,真是干凈利索,毫不拖泥帶水,案板下早放了個大盆接住涌出來的豬血。
顧岳以前沒見過殺豬,此時自然看得很有趣。旁邊則不免有人感慨:“吳師傅好刀工啊!”
哪怕是經年的老屠戶,有時也難免失手,一刀沒殺死,讓那頭豬掙扎起來,弄得滿地是血,人人狼狽。也有手上力氣不夠的,一刀沒殺透,往往也弄得場面難看。
吳大廚得意洋洋地謙謝了兩句“過獎過獎”,手下一刻不停地燙豬去毛開膛破肚,一把磨得锃光發亮的殺豬刀,簡直要在他手里飛舞起來了。
何思慎一行人,在旁邊看著吳大廚顯擺,其中有人看得心里發慌,悄聲問道:“這位大師傅,刀子用得真利索,手底下是不是也……”他其實是想問吳大廚是不是宰人時也這樣利索,只是心里頭害怕,不敢明著問出來。
這么一問,其他人也害怕起來,竊竊低語,不覺向后退了幾步。
何思慎對張斗魁那班人馬,算是知之甚深,聽了后頭幾個人的議論,啞然失笑,轉過頭來說道:“吳大廚只管做飯,輕易不上陣的,偶爾上陣也只是敲個邊鼓。”
言外之意,吳大廚那把刀只用來殺豬不用來殺人,沒必要怕成那個樣子。
顧岳想到吳大廚冒充肥羊去騙高麻子時那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哧”地笑了出來。
術業有專攻,這話真沒說錯。
太陽將將西斜的時候,總算可以開席了。正殿和戲臺之間的空地十分開闊,足足可以擺上百八十桌,坐下蔡營長和張斗魁的所有人馬綽綽有余。不過他們兩人都沒忘了放出崗哨,讓哨兵輪流過來吃席——要是光顧著喝酒吃肉,讓土匪連鍋端了,那就不止是大笑話了。
蔡營長和張斗魁這一桌,都是頭面人物,酒菜自然也格外豐盛。肖參謀與何思慎坐了首席,蔡營長與張斗魁對面坐,下首分別是蔡營長的副官以及莫師爺。于會長陪了末座,顧岳也被肖參謀叫過來坐了末座,何思慎笑道:“正好給咱們這一桌倒酒!”
每桌倒酒的總是年紀最小或是資歷最淺的那一個。因此一桌人里,總要搭一個可以替大家倒酒的小字輩。顧岳被搭到這一桌,艷羨者有之,私下里說酸話的也有,不過大多倒是不以為意。
倒完一圈,唯獨顧岳自己的酒杯里面裝的是清水。何思慎不待眾人發問便解釋道:“顧家祖訓,男丁十八歲前不許喝酒。年少氣盛,要是再喝點酒,容易誤事。這等事,顧家祖上當年在軍中時見了不少,不敢不引以為戒。”
何思慎說得鄭重,肖參謀等人又都是行伍中人,奇奇怪怪的各色忌諱見識過不少,諸如主官因為聽了某術士之言從不用某姓之人、主官因為某個不可告人的緣故不肯從某地經過等等,故而都沒有強要顧岳喝酒。
期間不斷有人前來敬酒,他們這一桌的人也輪流到各桌去敬了一回,你來我往,稱兄道弟,儼然親如一家。顧岳是跟在何思慎后面去敬酒的,一圈下來,即使喝的只是清水,也被酒氣熏得有了幾分醉意。
顧岳有些興奮,腳下也有點不穩,邊走邊說道:“看來張斗魁和八橋鎮鄉民應該能夠相處得很和睦。”
何思慎“呵呵”不語。
酒桌上說的話,哪能當真?顧岳到底還是年輕,閱歷少了,看不明白。
不過也沒必要說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團和氣,也比撕破了臉勢成水火要好得多。
酒是鄉間自釀的水酒,不算醇厚,但喝多了照樣醉人。喝到暮色將起時,陸續已經有人醉倒。蔡營長和張斗魁不敢再讓手下人喝下去,趕緊收場。
世道不寧,即使張斗魁一伙已經被招安,走夜路也不太安全,好在于會長等人就住在鎮上,其他幾個村長在鎮上也有親戚可以投宿,倒也方便。何思慎本來也要帶著顧岳往鎮上一個親戚家里投宿的,不過莫師爺熱情挽留,鎮上那家又不是近親,何思慎也就無可無不可地留了下來。
蔡營長的人馬要到明日才開撥,屋子還沒有騰出來,因此張斗魁這一連人,暫且住在外頭走廊上,一溜草席鋪過去,走廊外頭燃了好些艾草,加之地勢高曠,山風浩浩,倒也少有蚊蟲。
張斗魁和莫師爺等人暫時住在戲臺側邊看臺的兩個隔間里,隔壁就是肖參謀,這三個隔間還是蔡營長費心特意騰出來的。雖然每人仍舊只有一張鋪在樓板上的草席,到底這樓上要干凈清曠得多。
何思慎和顧岳住在莫師爺那個隔間里。
夏夜炎熱,莫師爺等人在后院水井邊洗了澡,坐在樓上搖著扇子乘涼。樓下一幫大兵,哄哄鬧鬧地輪流跑到山下清水江邊去洗澡,不過來來往往時,都下意識地避開了莫師爺他們樓下這一片空地。
空地上,先前是蔣鐵頭兄弟和張斗魁在對練,然后是薛柱子和張豹子對練,這兩人都身高體壯,拳硬腳重,跳縱騰躍時,踩得地面似乎都在震顫,一拳轟出,勁風呼嘯。從旁邊經過的那些大兵們,一個個屏息靜氣,唯恐眼錯不見那拳頭便落到自己身上來了。
待到他們兩人練完,洗了澡上樓來,才換了顧岳下去。
顧岳年紀輕輕,一副學生相,看起來比前頭那幾個人和善多了,那群大兵興沖沖地圍了過來,滿心想看看顧岳一個人又是怎么練功來著。
但是顧岳只不過將一套此地常見的明山拳從頭到尾打了三遍而已,速度更是一遍比一遍慢,毫無此前的驚心動魄之感,看得他們大失所望。
倒是樓上的張斗魁驚訝地“咦”了一聲:“不過才一些日子不見,顧兄弟這套拳,可大有長進,沉穩了不少啊!”
張豹子在一旁點頭:“原來那拳勢有股槍火氣,現在多了點泥土氣,比以前扎得深穩得多。”
豹子說得淺俗,其中道理張斗魁倒是挺贊同。
前段日子在蔣家村時見顧岳練拳,勇銳迅捷,如虎如豹,固然有勢不可擋的氣象,不過難免也有年少氣盛的跳脫急躁,勇往直前當然不錯,不留余力可不是個好習慣。
但是現在的顧岳還真是讓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連帶對李家橋也更加忌憚——就算顧岳的資質實在出色,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將他錘煉得幾乎脫胎換骨,說不定李家橋那邊真有什么明山和尚傳下來的秘笈……
張斗魁心里念頭轉來轉去,面上還是照常夸獎顧岳英雄出少年,將來必定不同凡響,然后又照著他一貫的直率形象,直接向何思慎探問顧岳進步飛快的緣由。
何思慎不以為意地答道:“農忙時節,誰還有閑工夫去教他什么?”看看樓下顧岳練了拳之后又接著站馬步背功課,何思慎有些嫌棄地道,“一天不練自己知道,三天不練看家知道。這小子以前沒干過農活,頭一次碰上農忙季,每天收工回去大概就躺床上了,這些天一直沒站樁吧。”
當然,大家都明白,自家的孩子,自己可以嫌棄,旁人可不能跟著嫌棄。大家都知道農忙季的辛苦,自然要為顧岳開脫一二,順帶夸一夸顧岳這個年紀有這等根底已經很出色了。
肖參謀在一旁訝異地道:“怎么,顧兄弟也要下田做農活?”
肖參謀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在鄉里也是上等人家了,大約和顧岳差不多。像他這樣富裕人家的子弟,又上了新學堂,十之八九是從不下田的,更不用說農忙季下田了,那都是苦力長工的活。
莫師爺搖頭晃腦地道:“肖參謀有所不知,李家橋的風俗與他處不同,無論窮家富家,人人都需下田勞作。”
肖參謀不無疑慮:“何兄也要下田?”
何思慎微笑:“自然。”看看肖參謀大是震驚的樣子,何思慎很快又加了一句,“家里有地,無病無痛,就得下田勞作,人人如此,概莫能例外。當然,家中若無田地,便不在此例了。”
莫師爺大感興趣地湊近了問道:“這是何道理?一同勞作,莫不是為了村中和睦?”
何思慎笑而不語,不過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內情,所以大家都興致極好地思索猜測個中秘密,樓上一時靜了下來。
此時樓下那伙大兵因為看不到熱鬧,也早已散去,顧岳一邊站樁一邊背誦晚課,聲音雖不大,也朗朗可聞。肖參謀只聽了兩句,便聽出來是他當年在講武堂讀書時背得極熟的《曾胡治兵語錄》,此書本是辛亥年間蔡鍔就任云南新軍協統時編撰而成,按將材、用人、尚志、誠實、勇毅、嚴明、公正、仁愛、勤勞、和輯、兵機、戰守等十二條目,輯錄曾國藩、胡林翼治軍言論,點評闡發,以教云南新軍,以求厲兵秣馬、強軍強國。
云南陸軍講武堂的學生,都是要將此書背得滾瓜爛熟的。此時顧岳正好背到“勤勞”一條:“治軍以勤字為先,由閱歷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臨敵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習勞,而臨敵忽能習勞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饑耐寒,而臨敵忽能忍饑耐寒者……”
肖參謀下意識地在心中跟著默念后面的句子,忽而若有所悟,轉向何思慎道:“貴村平日是否皆以曾文正公家法治家?”
何思慎答得意味深長:“顧李何三姓子弟都曾在曾文正公麾下效力,深受其教,此后從軍者,往往學曾公兵法治軍,回得鄉來,自然也要以曾公家法治家。”
肖參謀若有所悟,不過仍有幾分疑慮:“曾公家法,子弟可是不許從軍從政,只許耕讀傳家……”
何思慎呵呵一笑:“咱們頂多只能算得上是曾公舊部遺澤,不過學一個‘勤’字而已,鄉村人家,哪敢與曾家子弟相提并論?”
肖參謀笑道:“何兄不可妄自菲薄,農家自古多英才,想曾公當年也不過鄉村富裕人家出身,梁任公又何嘗不是農家子弟?”
莫師爺也在一旁呵呵而笑:“古人云,取法乎上,則得其中;取法乎中,則得其下。若以曾公為楷模,力求上進,即便不能成一時豪杰,人中之杰也不錯嘛!”
他可是很看好顧岳的前途的。若是顧李何三家的從軍子弟都能有顧岳這等水準,哦不,哪怕能有個七八成、五六成也行……這世道,有槍便是草頭王固然是至理名言,但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同樣是至理名言。不論這三姓子弟如今都在誰旗下,總是一家子兄弟叔侄,絕非那些來路五花八門的散兵游勇可比,不管誰家大帥得了這三姓子弟,都是一支勁旅啊……
莫師爺的盤算,肖參謀也有幾分察覺,心念微動,若有所思。
夜色漸深,眾人各自散去時,顧岳正好也站完樁洗了澡上樓來睡覺。肖參謀拍拍他肩膀,寒暄幾句,臨走時忽然低聲說道:“每年中元節前后,湘省的校友以及曾在滇軍服役的各位同袍,若是有空,都會去岳麓山祭奠蔡督軍。今年中元節,程旅長已約了幾位校友與同袍,定于七月十三日前去祭典。”
顧岳“噢”了一聲,還沒反應過來,肖參謀已經一笑而過。
臨睡前顧岳與何思慎說起這件事,何思慎略一思索便笑了起來:“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顧岳有些猶豫:“可是肖參謀先前不是暗示說,程旅長并不希望我現在去拜訪他嗎?”
何思慎搖搖手:“這是兩回事,你只管放心去祭典,那種場合最適合你和那些學長以及滇軍前輩搭上話,誰也不能說什么。”
昆明槍聲停歇未久,唐繼堯余怒未息,顧品珍舊部被追殺通緝者不在少數,程旅長因此心存顧慮,暫時不愿由他出面將顧岳正式接納入湘省的校友圈與滇軍同袍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顧岳要在中元節去祭典蔡督軍,是不需要任何人邀請的,在蔡督軍墓前,順便拜見一下各位學長及前輩,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便唐繼堯也不能說顧岳不應有此一行。
何思慎又道:“話雖如此,你還是應該感謝肖參謀的好意提醒。”
顧岳重重地點一點頭,心中很是暖和熱乎,就像是那天夜里幾位教習的默許之下,由同學們幫著從昆明城里逃出來時一樣。
何思慎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感受?躊躇一會,到底還是沒有說破肖參謀或許別有用心,有意通過顧岳來招攬三姓子弟——說起來,三姓子弟從軍者雖多,留在湘省的卻極少,若是有個好由頭,譬如說顧岳投入程旅長旗下……
何必說破?想來如程旅長、肖參謀等人,都更愿意提攜一個本心純樸、對他們懷有感激之情的年輕學弟。
七月流火,語出《詩經·國內·豳風·七月》,意指大火星西行,天氣轉涼,后世多誤以為意指暑熱。
《七月》一篇,述寫農家全年勞作不息之艱辛:歲寒至春耕;蠶桑;織布制衣;獵取野獸;收拾屋子過冬;為公家采藏果蔬及造酒,為自家采藏瓜瓠麻子苦菜;鑿冰及年終燕飲等等。
本篇寫暑日收割,俗稱“農忙”,故以“七月流火”命名。至于“悠小孩”的風俗,來自于某次短期培訓時和一位滄州學員的聊天。滄州此地,武風隆盛,傳統時代有“鏢不喊滄州”之說。流風所及,即便是家庭婦女,也浸潤極深,如魚在水中而不自知,夏夜乘涼,悠小孩習以為常。筆者直接借用過來,特此說明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