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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風云(八)

2015-09-10 07:22:44內爾森?德米勒
當代作家 2015年9期

內爾森?德米勒

冷戰結束了,大批冷戰戰士紛紛奉命退役。服役二十五年之久的美國中央情報局上校軍官基思帶著對美國政府的失望和厭惡離開了華盛頓,回到他的家久——大俄亥俄的小城斯潘塞,那兒,有他鐘愛一生的女人安妮。安妮的丈夫克利夫是斯潘塞城的警長。這個色厲內荏的惡棍一面把安妮當個囚徒似的成天派人監視著,一面又在外面鬼混,二十五年來,安妮沒有嘗過幸福的滋昧。愛的激情使再度重逢的基思與安妮再也無法分開。但是基思和克利夫兩人,必須有一個讓步,或者,必須有一個死……

第21章

基思-蘭德里參加了圣詹姆斯教堂星期天的禮拜,主要是由于威爾克斯牧師的邀請,部分出于好奇和懷舊。

小教堂里幾乎坐滿了人,按照鄉村的習俗,每個人都穿著節日的盛裝。威爾克斯牧師做了有關政府官員道德的布道,針對性很強,特別指出違犯基督十誡和無視教規的人是不適合擔任國家和社區的負責職務的。基思估計威爾克斯一定看過星期四集會的材料,因此故意做了一次這樣的布道。威爾克斯牧師當然沒有點名,但基思相信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誰。同時,他感到高興的是,威爾克斯并沒有利用這個機會對覬覦和私通之類的事進行說教。

這個鄉村小教堂每星期只有一次禮拜活動,因此全體教徒都不能缺席,因為他們不想讓鄰居們以為他們去參加其他教堂的禮拜。基思十幾歲的時候就覺得這是個問題,可到了上初的時候,他就開始去斯潘塞城的圣約翰教堂了。不知怎的,他在那兒總是遇到普倫蒂斯一家。他去教堂做禮拜的次數陡然增加,而普倫蒂斯先生和太太也喜歡在那兒見到他。然而,基思對自己去那兒的動機有一種負罪感,對自己在做禮拜時的心猿意馬就更不用說了。

基思環顧圣詹姆斯教堂,看見了一些熟人,包括他的貝蒂姨媽、馬勒一家和詹金斯一家;珍妮,這次她是和兩個孩在一起,而不是和星期四晚上集會時的那位朋友;有趣的是,申利警官及其家人也來了。來的人間還有雪莉-科拉里克;在基思的想象,她來這里公開懺悔是凈化自己的第一步。像他一樣,對于威爾克斯牧師在布道時沒有盯著她看,科拉里克女士無疑松了口氣。然而,牧師還是轉彎抹角地提到了她的尷尬處境,借以提醒大家注意:女人是軟弱的一族,易被引誘,往往受到過重的懲罰。基思心想,若在華盛頓特區進行這種說教不知是個什么樣。

基思沒有看到波特夫婦,其實他并不指望見到他們,倒是認為或希望安妮能在那兒給他一個驚喜。不過,他也估計這不可能,因為這會兒安妮應該是和她的有罪孽的丈夫一起在圣約翰教堂做禮拜。基思想,他是否該駕車去城里參加那兒上午十一點的禮拜活動。他考慮再三,認為在這節骨眼上還是不去為妙。

禮拜結束了,基思走下教堂的臺階。威爾克斯牧師站在那兒,喊著每個人的名字,與他們握手道別。從前,基思在做完禮拜后通常設法躲開這種親近,但這次他卻排進隊里等候。當他來到威爾克斯牧師面前時,他們握了握手。牧師看上去由衷地高興,他對基思說:“歡迎回鄉,蘭德里先生。我很高興你能來。”

“謝謝你的邀請,牧師先生。我很欣賞你的布道。”

“希望下星期你也能來。我們之間上回的談話啟發我做了這次布道。”

“是不是關于浪回頭的事?”

“我還有其他的想法,蘭德里先生。”

“可我下星期天也許出城了。”

威爾克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真可惜。我準備講一下宗教在公共事務的作用。”

“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也許你能送我一份講稿吧。”

“好的。”

他們又握了握手,基思就離開了。這是個涼爽有風的上午。北風吹過玉米地和樹林,將初秋的落吹散在草地上,吹進了教堂的墓碑問。這天堪稱是個麗日:白色的小教堂和牧師寓所、高高的隨風搖曳的榆樹、墓地四周的尖樁籬柵以及青灰色天空飄過的朵朵白云,盡管基思很想留下來,但不知怎的,他此時卻又為將要離開這里而感到高興。

在停車場上,基思遇見了他的姨媽,她告訴他,看到他來教堂她不知有多高興,接著邀請他去她家吃晚飯,基思開始想拒絕,想說他寧愿看看球賽、喝喝啤酒,但她會認為這樣是不禮貌的行為,因此他別無他法,只好接受邀請。

在約定時間,晚餐就要開始的時候,基思帶著一瓶法國勃艮第紅葡萄酒來到了貝蒂姨媽家。貝蒂姨媽仔細瞧瞧酒瓶上的標簽,念了一遍上面的法,然后將它放進了冰箱。不過放不放都沒什么要緊,因為她說沒有開酒瓶的起,于是基思坐在起居室里,手里捧了一杯沒有咖啡因卻放了太多糖的冰茶。

同時被邀請的還有他在勞工節燒烤野宴上見過的一些人——他母親的表兄扎克-霍夫曼和太太哈麗特、他們出嫁的女兒莉莉和她丈夫弗雷德。這對夫婦還帶了他們的三個男孩,基思沒有聽清孩們的名字。他們還太小,對電視里紅皮隊與克利夫蘭隊的橄欖球賽不感興趣。三個男孩都跑出去,在院里玩耍。

基思和他們聊家常,發現由于他們都是親戚,話題也總是圍繞著家譜之類。基思發現這種親戚之間的閑談的確頗有意思。

晚餐是傳統的烤牛肉、肉汁土豆泥、豌豆和小圓餅——這種美國食品二十年前就從首都的餐桌上消失了。哈麗特的話題仍停留在家譜上,她說:“我的姐姐多蘿西嫁給了盧克-普倫蒂斯,我想你認識普倫蒂斯一家,基思。”

他朝她看了看,心想怪不得她看上去面熟。

“我想有一次你和我外甥女安妮一塊兒出去過。”

“不錯。”

“她嫁給了巴克斯特家的一個小——克利夫。他是個警長。”

基思在想是否可以用螺絲刀來把酒瓶打開。

正吃著烤牛肉的扎克從桌上抬起頭說:“我聽說在圣詹姆斯教堂舉行過一次控訴克利夫-巴克斯特的集會。那家伙是個……”他瞥了一眼孩們,接著說,“……是個無法無天的人,如果要我說的話。”

莉莉和弗雷德表示贊同;貝蒂姨媽根本沒有在聽;孩們趁機要出去玩,得到了大人們的允許。

扎克看著他們離開,然后俯過身去用很神秘的語氣說:“我聽說他在外面跟女人鬼混,上次在教堂里,有一個女人不怕羞恥地告訴大家,她和克利夫-巴克斯特有那種事。”

貝蒂姨媽問道:“有誰還需要再添一點嗎?”

哈麗特轉過身去問基思:“離開大學后,你見過安妮嗎?”

“沒有。”

弗雷德說:“聽說那天會上還有一個女人,瑪麗-阿爾斯,就是和她丈夫鮑勃在22號國道開了個加油站的那個女人。據她說,克利夫-巴克斯特在他們的方便小店里買東西,然后讓她把賬記在公家頭上。”

哈麗特說:“我姐姐也出席了那次集會,她對她女婿在外面亂搞女人感到惡心。”她瞅了瞅基思。

基思在一旁聽著,注意到弗雷德和扎克更關心的是巴克斯特警長經濟上的不端行為,而莉莉和哈麗特則把談話集在婚姻的神圣性這個問題上。

莉莉說:“如果我的丈夫在外面尋花問柳,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一腳踢出去。”

基思心想,弗雷德不像是喜歡或者能夠在外面尋花問柳的那種男人,但聽到莉莉的這種警告,他看上去幾乎像是受到了嚴厲的懲戒。

貝蒂姨媽說:“廚房里還有好多吃的。”

哈麗特對基思說道:“如果她哪一天離開他的話,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驚奇。”

“誰?”

“安妮。”

“噢……對。通常配偶總是最后一個知道丈夫這種事的。”

“我的外甥女是個圣人,”哈麗特說,“她養大了兩個很好的孩,而且把家里弄得窗明幾凈、井井有條。她該受到更好的對待。”

莉莉對她母親說:“如果她還不知道的話,應該有人告訴她。如果我丈夫在外面鬼混而沒人告訴我的話,那么這些人就不是我的朋友。”她瞅瞅弗雷德,后者的樣使基思開始懷疑他有通奸的嫌疑。

哈麗特出來為她的女婿辯護,說道:“尋花問柳這種事弗雷德聯想都不會想。”

基思發現,不管是在這里,還是在華盛頓、羅馬、巴黎或莫斯科,人們到處都喜歡談論通奸這個話題。盡管籠統地談論通奸或具體討論身邊的例都是有趣的,但這種話題總是太敏感、太露骨,令人感到不自在。因此,雖然今天晚上在座的——除了基思之外——都是清白的,人們還是放棄了這個話題。哈麗特對基思說:“我會告訴安妮我見過你。我相信她會托我向你問好的。”

“謝謝。請轉達我對她的問候。”

“我當然會的。或許哪天你會遇見她。”

“這可說不準。”基思暗自記著以后讓安妮從羅馬給哈麗特寄張明信片。

貝蒂姨媽宣布道:“今晚的甜點是酸橙果凍加果汁軟糖。有誰要咖啡?我有即沖即飲的不含咖啡因的咖啡。我去燒水。”

基思站起身來。“我不愿意吃完就走,貝蒂姨媽,可我已和別人約好了五點見面。”

“現在才四點三刻。吃完甜點再走吧。”

基思想起貝蒂姨媽的時間概念總是不太清楚,于是說:“我喜歡慢慢開車。謝謝你,晚飯好吃極了。”他吻了她一下,然后和每個人握手告別。他對弗雷德說道:“別惹麻煩,”又對哈麗特說,“請代為問候你的姐姐和普倫蒂斯先生。”

“他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希望如此。”

他走出去,對在院里玩球的孩們說了聲再見,然后鉆進他的車里。

回家的路上,他在腦海里重映了剛才談話的部分內容。他覺得有趣的不是有關克利夫-巴克斯特或者安妮-巴克斯特的事,而是善良的老哈麗特在充當愛神丘比特的角色。基思不禁笑出聲來。他心想,有些人,不管年齡多大或受過怎樣的教育,他們的內心都不無浪漫的情懷。可憐的莉莉和弗雷德卻沒有一丁點浪漫之情,從未有過風流之舉;貝蒂姨媽也是如此。然而,老扎克和哈麗特互相對看的時候,眼倒閃著光。基思斷定,戀愛的人是很特別的,所有的戀愛者都能認出其他的戀愛者。所以他知道,每次哈麗特提到安妮,她準聽到了他的心跳。

接下來的三天,星期一到星期三,基思一直待在家里。他不敢冒險離開農場一步,生怕跟巴克斯特或他手下的人發生糾葛或沖突。用橄欖球術語來講,他太接近門線了。在這樣的時刻決不能隨心所欲或者冒任何風險。最后一招應該是安全的一招。

盡管他待在自己的家里很安全,按照法律可謂是他自己城堡里的君王,可他還是有所擔心。巴克斯特雖然不能通過法律手續在他的電話上安裝一個竊聽器,但他還是可能通過其他辦法來偷聽他的電話的。基思的公箱里藏著的那些玩意兒有一個就是反竊聽裝置,他原來以為再也用不著了,這次卻用這玩意兒在屋內掃了幾遍,不過沒發現什么。他每次出去和回來的時候還要檢查一下地下室里的屋內電話線。還有一種裝置可以探測屋外電話線上的竊聽器,不過此時他的“魔術箱”里可沒有這玩意兒,另外還有一種竊聽他電話的可能性,就是用一種定向的傳聲器對準他的屋,好在從他的二樓窗口往外看,幾里之內無論哪個方向都能發現。他也沒有看到任何車輛在他的屋外停留很久。總之,他懷疑斯潘塞城警方是否真擁有什么高科技的竊聽裝置,不過也難說。

基思知道,上星期以前他的電話不可能已經被竊聽了,不管合法還是非法。如果那樣的話,巴克斯特周一定會去里夫斯池塘,那么他們倆當肯定有一個今天已經躺在吉布斯殯儀館里了。然而,即使星期他的電話沒被竊聽,也不能排除今天被安上了竊聽器的可能性。他還是謹慎行事為好。無論如何,他是不會通過電話去商定或改變計劃的。

幾個星期以前,當基思決定留下來的時候,他曾經考慮過買一個移動電話,還打算請他在華盛頓的老同事來進行一次徹底的電測試,并查查法院記錄是否有人要求竊聽他的電話。國家安全委員會對他的電話安全同他一樣地關注,不過這次的目的卻不一樣。

想著想著,基思不禁納悶華盛頓那兒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并不介意,只是這種沉默越來越讓人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到了星期三下午,他對這種自我封閉漸漸覺得乏味了。他想著安妮,為她擔心,用“不聞兇訊便是吉”的諺語來寬慰自己。然而,華盛頓可不是這樣,這與過去二十年情報工作的經驗教訓也是背道而馳的。

接近傍晚時分,他正修剪著過于繁茂的覆盆灌木叢,突然扔掉手的樹剪,把一堆枝一腳踢到院的對面去,“見鬼!”他不喜歡被封閉起來,不管是被自己還是被別人,而且他還在為安妮擔心。他跳上雪佛蘭車,朝公路上駛去;他的M-16步槍放在駕駛座旁邊的座位上,格勞克手槍插在腰問。到了信箱邊上,他停下車,坐在那里,直到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才把車開回來。

基思打點了一些很簡單的行李,主要是些私人件、護照及幾件替換衣服。他不能把武器帶上飛機,不過還是帶了他的公箱,里面有一些精巧的玩意兒,如催淚筆、微型照相機、石墨刀;如果你哪天倒霉的話,還有氰化物膠囊;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怪玩意兒。這些東西他一樣都沒用過,但他感到有責任不把這些東西留在這所房里。

他走進廚房,發現東西全部吃完了,連啤酒也沒有了。據他所知,斯潘塞縣沒有送食品上門這種服務,而到星期上午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想,他可以請詹金斯太太或者馬勒太太給他捎點吃的,但轉念又想出了個可以同時解決三個問題的辦法。他拿起電話,撥了波特家的號碼。

杰弗里接了電話。基思說道:“這里是聯邦調查局。你被捕了,罪名是鼓吹通過暴力推翻美國政府。”

“你是想跟我太太說話吧。”

“你好嗎?”

“很好。正想給你打電話呢……”

“今晚你們倆有空出來吃飯嗎?”

“當然有。去你那兒吃?”

“對。七點左右吧。”

“我盼著。”

“幫我一個忙,杰弗里。”

“可以。”

“我這兒東西都吃完了,我的車也壞了。你們能不能把吃的都帶來?”

“可以。”

“還有酒。”

“沒問題。”

“我還需要點現金。”

“我們要不要把餐具也帶來?”

“不,我這兒有。還有,你能不能為我兌張一千元的支票?”

“可以。嗨,你的一個朋友來……”

“等見了面再告訴我這些。”

“不,你現在就該知道這些……”

“等會兒吧。謝謝了。”他掛了電話。安妮。聽杰弗里口氣,一定是安妮。“很好。她沒事兒,一切都好。”電話讓他得知安妮安然無恙;波特夫婦會把食品和錢帶來,這解決了其他的當務之急。對惡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能給他一種絕無僅有的滿足感。不過,如果他當初不讓自己陷入這種境地,他現在也用不著設法跳出來;他會發現穩操勝券也同樣令人快活。

波特夫婦遲到了二十分鐘,但對這兩個嬉皮士來說,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在門廊上,基思從蓋爾手接過一個帆布包;杰弗里手里則捧著一只滿是塑料盒的紙箱。蓋爾說:“我已經把東西都煮熟了,否則恐怕幾個小時還吃不上飯。你只要熱一下就行了。”

“我這兒有爐。”

走進房間,蓋爾說:“這房真漂亮。你是在這兒長大的?”

“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不過我還沒長大。”

她笑了。基思把他們夫婦倆帶進廚房。他們放下食品,蓋爾說:“‘咖喱飯速送’。”

“對不起,你說什么?”

杰弗里在一旁解釋道:“在安提阿,有一家很不錯的印度風味的小外賣店,名叫‘咖喱飯速送’。每次蓋爾只要不想做飯,她就說:‘給“咖哩飯速送”打個電話吧。’可我看,他們是不會把食品送到斯潘塞城這么遠來的。”

“不妨試一下。嗨,讓你們這樣忙,真對不起。”

蓋爾回答道:“沒問題,你欠我們一頓晚餐,我們很高興為你送貨。”

杰弗里回到車里去取酒。蓋爾和基思在廚房里找出了鍋盆炊具,她說:“我們還帶來了跨接線①。你那輛車不是新買的嗎?”

①指將一個電壓相同的帶電電池與汽車一個不帶電電池連接起來以啟動內燃發動機的跨接電纜線。

“我的車其實并沒壞。”

“哎呀,我還以為……”

“待會兒我再解釋。”

“也許我可以猜一猜。那位警長大概在找你的麻煩吧。”

基思開始擺桌。“你說對了。”

“真討厭。你該回敬他,基思。”

“說來話長。如果你們帶足了酒的話,我會告訴你們的。”

“好吧。”

杰弗里拿了三瓶紅葡萄酒進來,基思開了一瓶。他把酒倒入三個大玻璃杯里。“我的高腳酒杯不巧送出去刻字了。干杯。”

他們干完了酒,在餐桌邊坐下。蓋爾拿出些餅干和一種雜色稀醬,基思問道:“這是什么?”

“菜汁糊。”

“看上去像小孩玩的橡皮泥。味道不錯。”

他們邊喝、邊吃、邊談,但餐桌上明顯有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蓋爾把基思剛才說的警察找麻煩的事告訴了杰弗里,杰弗里說:“你不能像動物一樣被困在這里。”

蓋爾看著基思問道:“你上一頓飯是什么時候吃的?”

“我的吃相是不是像頭豬?”

“基思,這可不像你,”杰弗里說,“你不能讓警察把你嚇倒。”

“說來話長啊。嗨,那份‘真實懺悔錄’賣得怎樣了?”

“真是難以置信,”杰弗里回答說,“已經賣出五百份了。到處在傳閱,至少有數千人讀過這份材料了,在這個小縣可不算一個小數目。我想已經夠這家伙受的了。其實剛才在電話里我就想跟你說這個,你知道還有誰到我家來要買這份東西嗎?”

基思呷了口酒。“誰?”

“你猜猜。”

“克利夫-巴克斯特。”

蓋爾笑了。“接近了。”

“再猜猜,”杰弗里說,“我說過,是你的一個老朋友。”

“安妮-巴克斯特。”

“對呀!你能相信嗎?”

“我信。”

蓋爾說:“她這樣做是需要一定勇氣的。”她朝基思微微一笑。“她看上去很好。”

“那就好。”

“事實上,對于一個丈夫被揭露有訛詐、貪污、通奸行為的女人來說,她看上去相當冷靜。幾乎可以說是興高采烈的。”

“也許她有了情人。”

蓋爾說:“這倒可以解釋她的心態。”

杰弗里說:“我們當然免費送給她一份材料,并邀請她進來坐一會兒,我感到驚奇的是,她居然答應了,她喝了杯茶。又能跟她談話真令人高興。我們敘了敘舊。”他補充道,“我還告訴她你回來了,她說她在郵局門口已經碰到過你。”

“不錯。”

蓋爾問:“你當時是否覺得心怦怦直跳?”

“是的。”

“不過,如果她很快再去嫁人,我也不會奇怪的,”蓋爾說道,“你知道,我感到有點對不住她,我的意思是,我們并不想給她家里惹麻煩,但這是我們不得不采取行動對付他的必然結果。他可是自作自受。”

“我想也是。一個人要干這種事,就得為此付出代價。”

“除非像杰弗里和我一樣互相理解。沒有人能夠用不忠的證據來離間我們倆。”

“這倒真有趣。如果你們倆有一個跟別人墜入愛河怎么辦?”

“這個……”蓋爾看上去感到不自在了,顯然這種事過去在他們一方或雙方身上都發生過一次、兩次或多次。蓋爾說:“人們往往愛上對面房間的人,卻很少愛上萍水相逢的性伴侶。”她補充道,“思念遠方的人比**更容易產生愛。你剛才不是說你看到安妮時,你的心怦怦直跳嗎?我是說,都過去二十幾年了,那份情還在,自從她以后,你睡過多少女人?”

“外國女人也算嗎?”

她笑了,然后說道:“像你這樣英俊的男人為什么不結婚呢?”

“我本該給‘咖喱飯速送’店打電話的,叫他們給我送個老婆來。”

杰弗里笑笑,“饒了他吧,蓋爾。看得出,這個話題已使他為難了。”

“對呀,”基思附和著,他問,“斯潘塞城的警察找不找你們的麻煩?”

杰弗里搖搖頭。“還不至于,我是說,蓋爾是市議會議員,我想他們在等待改選之后。我倒要看看誰能選上。”

基思望著他們倆。“這段時間你們該小心點。巴克斯特很危險。”

蓋爾和杰弗里對看了一眼,杰弗里對基思說:“我們會當心的。”

“你們有槍嗎?”

“沒有,”杰弗里說,“我們是和平主義者。我門總是被別人槍擊。”

“我有一把步槍。把它送給你們吧。”

“不要,”杰弗里說,“我們不會去用它的。”

“你們在家里可能用得著,如果有人——”

“不。請尊重我們的意見,基思。”

“那好吧。但如果以后需要幫助的話,盡管開口。”

“好的。”

杰弗里站起身來,在兩只鍋里攪動了一下。“湯好了。”

他們喝了湯,又吃了咖哩燴蔬菜,然后開始喝最后一瓶酒。

基思煮了些咖啡,蓋爾打開了胡蘿卜蛋糕。吃著蛋糕,喝著咖啡,杰弗里突然說:“喲,我差點忘了。”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一個銀行信封。“這里是一千塊錢。”

“謝謝。”基思從皮夾里拿出一張支票,遞給杰弗里。杰弗里瞥了一眼,說道:“這是張二千元的支票啊。”

“就算我對你們的事業做點貢獻吧。我還從來沒有資助過激進派呢。”

蓋爾微微一笑。“我們不能接受這筆錢,基思。”

“不,你們應該收下。我不需要這筆錢,況且我也想為你們盡點力。”

“你要盡力的話,可以和我們一起干。”

“我可以,我也愿意。可是我要走了。”

他們誰都沒說話。

基思說:“我說,伙計們,我信任你們,也喜歡你們,而且,我還可能需要你們的幫助。準備聽我的長故事嗎?”

他們點了點頭。

“那好。我回到斯潘塞城就好像回到了原來的起跑線,看看能不能接著再跑完全程。可惜比賽結束了,不過可以重新開始。噢,我是在兜圈。說實話,我還愛著安妮,而且……”

蓋爾拍了一下桌。“我早就知道這樣!瞧,杰弗里,我告訴過你吧。”

“是我告訴你的。”

“讓我把話說完好嗎?這一切真不容易。不管怎么說,二十年來我們一直在互相通信……”

“這太有意思了。說下去。她是否還愛著你?”

杰弗里說道:“蓋爾,安靜點。”

“哦,是的,她愛我,而且我們準備私奔。故事完了。”

“不可能這么簡單,”蓋爾說,“你們倆親熱過了嗎?”

“這是兩碼事……不,我們沒有……”

“你騙人。瞞不過我的。瞧,怪不得安妮都高興得飄飄然了。她還問起我們近幾天是不是和你說過話。太棒了。那只豬玀是自作自受。哦,基思,我真為你感到高興。”她站起身來吻了他一下,杰弗里也跟著起身同他握了握手。

基思覺得有點不耐煩了,說道:“好啦,事情就是這樣。我想我也許該解釋一下為什么我不能為你們……”

“嗨,”杰弗里說,“你通過偷走他的老婆在為我們盡力。”

“事實上我并沒有偷……”

“我一直認為你們倆總會團聚的。”杰弗里說,“你們什么時候走?”

“還說不準,但很快。”

“我們怎么幫你?”

“嗯,首先,這事別在電話里提一個字。我擔心我們兩家的電話可能都被竊聽了。”

“是啊,有可能。還有呢?”

“噢,你們已經把錢帶來了,這里剩下的食品看來也夠吃幾天的。或許蓋爾能在市政廳留意打聽一些情況。”

“我一直留意著呢。警察局里我也有內線。”

“很好。不過別太信任他了。”

“要干革命的話,我們是不能信任太多的人。”

基思點了點頭。“你很在行。”

杰弗里說:“所以你準備隱居,一直到……她是有夫之婦,這是不是叫私奔?”

“找不到更好的字眼了,那就叫私奔吧。我要給你們一把鑰匙,請你們幫我照看一下房。”

“沒問題。”

蓋爾問道:“你們倆是在哪里親熱的?幾次?你們是怎樣得手的?”

“我們倆從學時代起,就是這方面的專家。”基思改變話題,說道,“她丈夫生性多疑,對我這次回來感到特別頭痛。他上星期來過我這里,我們吵了一架。不過,他實際上一無所知。他限我一個星期內離開這兒,星期五到期,但那時我還走不了。他可能還會再來,我將要求他延長幾天時間,因為這比殺了他要好,況且我已答應安妮不殺他。”

聽了這番話,他們倆似乎都很吃驚。基思望著他們。“這事關系重大,不是鬧著玩的,他差不多是個瘋。你們也得當心。如果需要,把我的槍拿去。”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杰弗里說:“嗨,這是件大事,我能不能抽口煙?”

“請吧。”

杰弗里從他的襯衣口袋里掏出煙草袋和煙紙,卷了一支。他用火柴點著煙,將它遞給基思,基思沒要,又將它遞給蓋爾,蓋爾也不想抽。他聳了聳肩,坐下來,自己抽了起來。

蓋爾問:“你認為安妮安全嗎?”

“我想沒問題。可我有某種‘心靈感應’,如果我能用這個老詞的話。這種心靈感應告訴我,有人已注意到我們的一些蛛絲馬跡,似乎他們截獲了我的農場和威廉斯街之間來往的信號。”基思淡淡一笑。“吹掉那股煙,杰弗里。我變得像你一樣謹小慎微了。”

蓋爾說道:“不,我很理解。我的意思是,甚至連我們都猜到肯定有什么事發生。除了巴克斯特,你認為還有誰會起疑心?”

“噢,那就是一般的人了。牧師啦,某人的姐妹啦,還有那些善良的老太太。我可能有點多疑了,但我擔心巴克斯特將采取什么具體行動。我不得不要求你們倆慎言慎行,以免引起懷疑。在周末以前,不露聲色,好嗎?”

“行。”

“如果計劃失敗了,我可能需要你們的幫助。”

“隨時效勞。”

“非常感謝,我說,杰弗里,誰能想到我們還會在一起吃飯?”

杰弗里吸了口煙望著他。“時間治愈了許多創傷,基思。我很高興我們都能活到現在而變得聰明起來。”

蓋爾說:“如果這純粹是你們大男情誼的前奏,那我到門廊上去了。”

杰弗里對基思說:“她感到了威脅。這就是為什么你需要一個女人,基思,女人可以調節、平衡一下我們男人之間連鎖關系的力度,以及……別的什么。嗨,你們倆打算去哪兒?我們能在什么地方同你們一起吃飯嗎?”

“當然,我會通知你們的。”

蓋爾說:“我們會想念你的,基思,在這兒我們朋友不多。”

“把巴克斯特警長趕下臺以后,你們的朋友會多起來的。”

“不見得。不過,也有可能。你們將來有一天還會回來嗎?”

“我很想回來,但這得看巴克斯特的結局了。”

“沒錯,”杰弗里贊同說,“這會兒我可不會勸你們在威廉斯街找間房住下的。”他大笑。“嗨,我真想看看這家伙回家發現冰箱上有詛咒他的字條時臉上是什么鬼表情。”杰弗里咯咯地笑起來,拍了幾下桌。

基思站起身來。“我們坐到門廊上去吧。女仆會收拾餐桌的。”

他們坐在門廊上,望著太陽落山。好一會兒,誰也沒說話。后來蓋爾開口說:“這多令人驚異啊,基思。”

“什么?”

“愛情。我是說,經過了大學的歲月、騷亂、戰爭、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千山萬水的阻隔,歷盡了生活的磨難,愛情不變,如果我多愁善感的話,我真要哭了。”——

第22章

星期四早晨,基思醒來時感覺不太舒服,一時也想不出為什么。漸漸地,他回想起昨晚波特夫婦來吃晚飯,然后想起他們一起喝了烈性酒,這才意識到自己頭痛的原因,也記起他們昨天在慶祝什么。

他下了床,打開窗戶,一股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今天看來又是個陽光明媚的日,這樣的天氣對玉米生長很有好處,但在玉米收割之前還應下場透雨。

他穿著內衣沿著走廊朝洗手間走去,撞到了也穿著內衣的杰弗里。杰弗里說:“我不大舒服。”

“你昨晚就睡在這兒?”

“沒有,我只是沒穿外衣就過來取塑料食品盒的。”

“蓋爾呢?”

“她給我們買早飯去了。你要用洗手間?”

“不用,你用吧。”基思穿上晨衣,下樓來到廚房。他在水槽里洗了臉,從櫥里找出阿斯匹林,吃了兩片,然后煮上一壺咖啡。

一輛汽車開到后門口,蓋爾下車進屋來,提著個食品袋。她問道:“你感覺怎么樣?”

“還可以。”他在餐桌旁坐下,蓋爾打開食品袋,取出一瓶桔汁和三個玉米松餅。

她說:“有輛警車從這兒一路跟蹤我到城里。”

基思點點頭:“現在他們知道了我們之間有聯系。你上了黑名單了。”

“得了,你還沒來這里我就上黑名單了。”她坐下來,給他們每人倒了杯桔汁。

基思喝了口桔汁,問道:“他們找你麻煩了?”

“沒有,我倒是找了他們的麻煩。我下了車,告訴他們我是市議員,叫他們滾開,否則我要扯下他們的警徽。”

“你顯得有點以勢壓人了,蓋爾。你應該抗議說你有公民權。”

“當時我說什么他們都聽不進去的。他們只害怕丟掉槍和警徽。”

“那倒是。這些警察變壞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沉默了良久,然后問他:“你說的關于殺死巴克斯特的話是認真的嗎?”

“不。”

她朝他看了一會兒,說:“在公路上想起這事我嚇壞了。”

“我知道。我本想在離開之前把他解決掉,可我答應過不這樣做的。”

“這我懂。我可不可以問你……你曾經做過那種事嗎?我的意思是,在越南,我猜……”

基思沒有回答,卻在思考她的問題。是的,他在越南的確殺過人,可那是在交戰,在從事情報工作的最初幾年里,他有殺人的權力,但上級在把槍和消聲器交到他手里時也告訴了他有關規定:只有兩種情況下才能殺人——交戰和自衛時。說來這也沒什么稀奇,每個美國人都有這樣的權利,然而,他獲得的準許擴及到有些說不清的地方,如當你感覺受到威脅時可以先發制人而殺人:還有更模糊的地方,如可以為清除一個大惡魔而殺人,而什么是大惡魔則見仁見智了。比方,基思認為克利夫-巴克斯特是個大惡魔,而巴克斯特的父母和孩卻未必同意。這是因事而異的,沒有一定之規,基思也從未有過要自己來做殺人決定的時候。如果他不同意委員會做出的殺人決定,他也不用親自去下手。然而,這里是斯潘塞城,沒人再給他什么約束,也沒人再給他什么忠告,他完全是自主的了。

她說:“你是否想過,只要他還在你就永遠不會真的安全?”

“我并不相信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勢力范圍有多大,我們只要離開他的地盤就行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也許會遷怒于……嗯,比方說安妮的家人?”

“你在暗示什么,蓋爾?我原以為你是個和平主義者呢。”

“杰弗里才是和平主義者,假如誰威脅我的生命,或者我家人、朋友的生命,我會殺了他。”

“你用什么殺人?用胡蘿卜嗎?”

“嚴肅點。聽著,我現在覺得受到威脅了,而顯然也沒法去報警,你那支步槍我要了。”

“好的,我去取。”他站起身,但杰弗里下樓來了。

蓋爾對基思說:“我等會兒把它放在汽車的行李箱里。”

杰弗里走進廚房,“把什么東西放在行李箱里?”

蓋爾答道:“塑料食品盒。”

“對。”他坐下來。三人一起吃早飯。

杰弗里說:“昨晚的聚會棒極了,很高興我們終于可以慶祝蘭德里和普倫蒂斯訂婚了。”

基思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戰爭和動亂我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

“是啊,我想過。我看會很無聊。就像現在。我認為我們的經歷是獨一無二的。不錯,許多人遭到傷害倒了霉,但我們大部分人都熬過來了。因為有了戰亂我們才變好了。”他接著說,“我的那些學生毫無生氣、自私自利、搖擺不定,而且沒有個性,天哪,你會以為他們是共和黨人,而他們還以為自己是叛逆呢。對,莫名其妙的叛逆者。”

蓋爾說:“你又讓他滔滔不絕了。”

基思對杰弗里說:“你還記得比利-馬隆嗎?”

“記得。他是個呆,一個勁兒地想討好人,想讓每個人都把他認做最好的朋友。事實上,我碰見過他幾次。我看在舊時情分的面上想對他好一些,可他已經垮了。”

“我在約翰屋撞見了他。”

“天哪,蘭德里,那種地方我連撒尿都不愿去。”

“那天晚上我有些懷舊。”

“那還不如去參加短襪舞會①呢。你為什么要問起他?”

①短襪舞會:美國高學生的一種非正式舞會,參加者只穿短襪不穿鞋,50年代曾風靡一時。

“噢,有時候我看見他那樣的人,就會對自己說:‘只是為了上帝之恩惠我才去那里。’”

蓋爾說:“如果真的存在上帝之恩惠,就不會有那種人了,也輪不上你說‘只是為了上帝之恩惠’了。”

杰弗里說:“你又讓她來勁了,我懂你的話,基思,可我認為世上的比利-馬隆們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會被摧垮的。而我們不一樣。”

“難說。”

“不錯,我們也老犯錯誤,可我們很能干。”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們掙脫了這種環境,基思,你、我以及其他一些人。我們不像巴克斯特那樣出生在有錢的家庭,也不像安妮-普倫蒂斯那樣出生在有傳統教養的家庭,你家老爺是個農民,我的老父是個鐵路工人。十年代并未把我們摧垮,而是讓我們擺脫了陳規陋習和階級結構的束縛。”他接著說,“那時我們還放縱**,頻頻**。你知道,有次我算了一下,把一四五年以來我們家族所有男女**的次數加在一起,可能還不及我的次數多,我認為人們在二次大戰**無度,而戰前戰后都沒有。”

基思微微一笑。“這是過去你精心準備的長篇演講之一嗎?”

“說實話,是的。”

“好吧,我們曾有過快樂時光。但就像你曾經說過的,我們那時也做過一些荒唐事,譬如,你給我寫過一封荒唐的信。這倒沒什么,我也收到過陌生人寫給我的這種信。我們總在談論愛啊愛的,卻做了許多讓人痛恨的事。我也一樣。”他接著說,“我收到你的信時恨不得殺了你,你當時要在場我真的會殺了你。”

“我能說什么呢?我們當時還年輕。那時發生了太陽系風暴,木星和火星排成了一條線什么的,牧草的價格直線下跌,我們都變成了瘋。這些事要是沒有發生的話,你我昨天晚上也會泡在約翰屋酒館里,抱怨農產品價格和鐵路工人工資太低,而比利-馬隆要是沒去越南的話,說不定會是酒館的老板,并當上了市議員。天哪,誰說得清呢?”他咬了口松餅,又說,“我們的一部分是由基因決定的,一部分是由我們的化決定的,一部分是由命運決定的,大部分是我們的個人經歷決定的。你、我、克利夫-巴克斯特、安妮-普倫蒂斯、比利-馬隆。我們都是在同一年先后在同一所醫院內出生的吧。我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也弄不懂。我還想請你再幫我一個忙。我走之后你去看看能否為馬隆做點什么。他住在8號國道邊的考利農場。看能不能讓他住進退伍軍人醫院。”

“沒問題。你心腸真好。”

“別傳出去。”

蓋爾說:“你現在的心情肯定很復雜。你又將背井離鄉,踏上一條偉大而未知的征途,與另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你激動無比,或者怕得要死?”

“是的。”

他們吃完了早餐,蓋爾問基思是否有多余的牙刷。

“有,我去找一下。跟我到樓上來吧。”

他們上樓到了基思的臥室。他打開衣柜。

蓋爾看著基思的制服、軍刀、防彈背心,以及他以前的職業所需要的零零碎碎的東西。她問道:“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打雜唄。”他取出那把M-16步槍。“基本上說,我跟**人打了二十五年仗。我對打仗開始厭倦的時候他們也厭倦了。”

“這活兒有意思嗎?”

“到頭來同你的工作一樣沒意思。瞧——這叫開火控制器。現在上了保險,這樣撥動一下,就可以開火了,只須扳一下扳機。接著彈膛就轉進一發彈,自動合上。這是彈盒,可以裝二十發彈,彈盒空了以后,推一下這個閂,彈盒就跳出來,然后你就推入一個新的彈盒,使它啪噠一聲入位,然后拉回這個手柄,第一發彈就進入槍膛,這樣它就又變自動了。”他把步槍遞給她。

她說:“多輕啊。”

“而且一點也不復雜。”

她學著在彈盒里裝上彈,將一發推進彈膛,然后瞄準。她說道:“這很簡單。”

“對。這是為比利-馬隆這樣的人設計的。它簡單、輕便、容易瞄準,卻非常致命。你需要的只是扳動扳機的意志力。”

“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意志力。”

“那你就別拿了。”

“我還是拿著吧。”

“好吧,這是攜槍盒,這些邊袋里有四個裝滿彈的彈盒;這個袋里有個望遠瞄準器,但不用去管它,瞄準器是遠距離開槍時用的,我認為你到頭來不會與斯潘塞城的警察交火的,不過,把槍放在床下你晚上睡覺會踏實些。好了嗎?”

“好了。”

她說:“我去打開汽車行李箱的鎖,然后陪杰弗里去散散步。”她下樓去了。幾分鐘以后,基思穿好了衣服,從窗戶里看見他們夫婦倆從谷倉邊走出去。他走下樓,出了后門,將攜槍盒放在他們汽車行李箱內的空食品盒旁。他關上行李箱蓋,走進屋去,又倒了杯咖啡。

過了幾分鐘,蓋爾和杰弗里回來了。蓋爾說:“這地方真不錯。”他們閑聊了片刻、然后蓋爾說,“哦……該走了。”她伸出胳膊摟住他,吻了吻他。“祝你好運,基思。寫信或打電話來。”

“我會寫信的。還有,你們該請托萊多的一家保安公司檢查一下你們的電話,再買個移動電話。”

“好主意。”杰弗里握住他的手。“嗨,你沒走前要是想起還需要什么,別打電話——到我們家彎一下。”

“我想一切都安排妥了。房門的鑰匙藏在工具間的工作臺下面。”

“好的。我們會照看這里的東西,直到你回來。”

“一切多謝了。祝你們的革命好運。”

他們再次互相擁抱,然后波特夫婦就離開了。基思看著他們的汽車開走,很有把握地相信,再見到他們時形勢定會改觀的。

上午十點左右,基思站在梯上,換掉草料棚門上的銹鉸鏈。在戶外干活使他頭腦清醒不少,他感到心情好多了。

他聽見了汽車輪胎滾過礫石路的聲音,回頭看見一輛灰色的福特車沿著長長的車道駛來,車后帶起一片塵土。

基思猜不出車里會是誰。可能是安妮,也可能不是。他下了梯,及時從工具箱上抓起他的9毫米格勞克手槍插進腰間,匆匆穿上襯衣蓋住槍。他朝屋走去,這時車上駕駛座一側的門開了。

車里走出一個身高與年齡同他差不多的人,淺棕色頭發,穿著一身藍西裝。他朝四周望望,看見基思便揮起手來。“你好!這是蘭德里農場嗎?”

基思繼續朝迎面而來的人走去。

來人說道:“你這土旮旯倒不壞嘛,小,我要么把它買走,要么把你趕走,你們這些土包反正得把這農場讓給我養牛。”

基思朝來人迎上去。“這是俄亥俄州,查理。這里的人不這樣說話。”

“我還以為是堪薩斯州呢。你老兄怎么樣?”

他們握了握手,草草擁抱一下,又互相拍拍背。

查理-阿代爾在華盛頓國家安全委員會供職,曾是基思-蘭德里的頂頭職上司,還是基思的好友。基思納悶他來此有何公干,猜想也許是為了行政上的某道手續,要他在什么件上簽名,或者可能只是來親眼看看基思是否還待在他原來說的地方,生活得怎樣之類。然而,不知怎的,基思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查理-阿代爾問:“基思,你近來可好?”

“兩分鐘之前還很好。什么事?”

“噢,只是順路來問候你一下。”

“你好。”

查理環顧四周。“你是在這里出生的?”

“不錯。”

“這里是哺育你的好地方嗎?”

“是的。”

“這里刮旋風嗎?”

“至少每星期一次。剛才還刮過一陣呢。今天晚些時候還有一場龍卷風,如果你還待在這里的話。”

阿代爾微微一笑,然后問道:“看來,你是待慣了?”

“是的。”

“像這樣的農場值多少錢?”

“我也說不上來……四百英畝土地、住房、倉庫、一點設備……也許值四十萬吧。”

“真的嗎?那倒不壞。出了哥倫比亞特區,弗吉尼亞州那些紳士的農場要賣一百萬呢。”

基思不相信查理-阿代爾到斯潘塞縣是來談論地價的。基思問他:“你剛乘飛機來?”

“是的,我搭乘早班飛機到哥倫布,然后租了輛汽車,一路順暢地開來了。我沒花多大力氣就找到了你,警察對你的住處了如指掌。”

“這個地方很小。”

“看得出來。”阿代爾望著他說,“你曬了不少太陽。瘦了些。”

“農場里有許多戶外活兒。”

“我猜也是這樣。”阿代爾伸伸懶腰。“我說,一起走走怎么樣?我乘了長時間的飛機,又開了很長時間的車。”

“可以。我帶你去周圍看看。”

他們在場院里兜著,查理仿佛對一切都挺感興趣,而基思也假裝很有興致地向他介紹。查理問:“這都是你的?”

“不,是我父母的。”

“你會繼承嗎?”

“我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而美國是不承認長繼承權的,所以我們將來得商量決定。”

“換句話說,如果你們誰想經營這個農場的話,他得買下另外兩個人的份額啰。”

“有時會發生這種事;過去常有,如今繼承人通常將農場賣給大集團,拿了錢就遠走高飛了。”

“那太糟了。這樣就毀了許多家庭農場。而且還要交付地產遺產稅。”

“如果將農場轉讓給家庭內部的人,就不需要交付遺產稅了。”

“是嗎?嗨,國會里的那幫蠢貨也算是做對了一件事。”

“是啊,可這樣的事真不多見。”

他們進了玉米地,在兩行玉米間走著,查理說:“原來我吃的玉米片就是從這兒來的。”

“如果你是牛的話,那就對了。這叫飼料玉米,喂牛的;牛吃了長肥,人們把牛宰了,牛肉就用來做漢堡包。”

“你是說人不能吃這種玉米?”

“人吃的叫甜玉米。農民也種一些,但這種甜玉米大多是八月份時用手工收獲的。”

“我真是長了見識,這些都是你種植的?”

“不是,查理。這玉米五月份時就種下了,而我是八月份才來的。你不會認為玉米兩個月就長到這么高吧?”

“我一點概念都沒有。這么說,這些玉米不是你的?”

“地是我的,但租給別人了,或者說借出去了。”

“我懂了。他們付你租金是用玉米還是用錢?”

“用錢。”基思走向那個印地安人的墳丘,他們倆爬到了丘頂上。

查理眺望玉米田。“這是我們國家的腹地,基思。這就是我們在過去那些年代里所保衛的東西。”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懷念這種工作嗎?”

“不。”

查理從上衣里掏出一包香煙。“這里可以抽煙嗎?”

“請便。”

他朝空吐出一口煙,指著遠處說:“那是何種玉米?”

“那是大豆。”

“就是做醬油用的大豆嗎?”

“不錯。離這兒不遠有家日本人開的加工廠。”

“你是說這里也有日本人?”

“為什么不能有?他們無法將一百萬英畝農田運回日本去。”

他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這真……可怕。”

“別談虎色變。”

“喂,工作找上門來了。”他抽了會兒煙,然后說,“基思,上邊要你回去。”

基思已經猜到了。他說:“算了吧。”

“他們派我來帶你回去。”

“是他們讓我走的。所以你回去告訴他們我已經走了。”

“別讓我為難,基思。我乘飛機一路顛簸而來,他們說,我不帶上你就別回去。”

“查理,他們不能說今天叫你滾蛋,明天又叫你回來。”

“他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過,他們也想對給你可能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他們倉促行事,沒有考慮到東方的局勢發展,你當然記得東方在哪里。你接受他們的道歉嗎?”

“當然接受。再見吧。你乘幾點鐘的飛機?”

“他們提出與你簽定一份五年的職合同。你原來的三十年工齡可以算上,將來可以得到全額退休金。”

“不干。”

“并且獲得提升。軍階的提升,升為一星將軍。這你覺得怎么樣,上校?”

“你選的時機不對。”

“這是份在白宮里的工作,基思。很受公眾矚目。你可能成為下一個亞歷山大-黑格①。我的意思是,他在心里以總統自居,但這份工作潛力很大,使你有可能真的競選總統,就像人們曾要黑格做的那樣。我們的國家已準備好再由一位將軍來做總統,我剛讀過一則秘密的民意測驗報告,好好考慮一下。”

①美國陸軍上將,曾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國務卿、總統辦公廳主任、歐洲盟軍最高司令等職,曾率先遣人員到國為尼克松訪華做準備。

“好吧,讓我考慮一秒鐘。不干。”

“誰都想當總統。”

“我想當個農民。”

“關鍵就在這里。公眾會喜愛你這樣的總統形象:一個從農田里走出來的高大、英俊、誠實的男漢,你知道辛辛那圖斯的故事嗎?”

“這個故事是我講給你聽的吧。”

“對。現在祖國又需要你了。快去應命高就,別在地里鏟糞了。”

基思對他這含混的比喻不以為然。他答道:“告訴你,假如我當總統,第一件事就是解雇你。”

“你氣量也太小了,基思。不太有政治家的風度。”

“查理,別再用話激我。你的話已經沒味兒了。”

“我沒激你。好,不談總統了。你干完了白宮的這份工作,可以回到這里來競選國會議員,然后住在華盛頓。這樣就把兩個地方的優點結合在一起了,你可以同時為國家和家鄉做點事。”阿代爾掐滅了香煙。“來吧,再走走。”

他們走在玉米的行株之問。阿代爾說:“瞧,基思,總統想讓你去他手下供職,你至少應該當面給他一個答復。你必須去露一下面。所以,即使你不要這份工作,你也得親自對他說‘去你的’。”

“他曾經在信對我說‘去你的’。”

“那可不是他。”

“不管是誰,都無關緊要了。如果誰把事情搞糟了,那也不是我的問題。你知道我是對的。”

“政府錯了,而你卻對了,這是很危險的。”

基思停下了腳步。“這是威脅嗎?”

“不。只是忠告,我的朋友。”

他們又繼續散步。查理說:“你明年這個時候還會喜歡這里嗎?”

“假如我不喜歡了,我會搬家的。”

“得了,基思。你也許可以隱居在鄉下,可能會很愉快,并一直對那些人耿耿于懷。但既然我給你帶來了上邊的真誠歉意和一個職位,你的內心不可能再平靜了。就這樣我擾亂了你的退休生活。現在你必須應付這個新局面。”

“這就是新局面。就是這兒。回到那邊碰到的才是舊局面。你知道,我曾經耿耿于懷過,但現在不了。是你們這些人幫了我的忙。你們不能強迫我回去,所以別再白費口舌了。”

“不過……你知道,你還是軍隊的人。雖然你有大約十五年沒穿軍裝了,可仍然是個預備役上校,而總統是軍隊的總司令。”

“這些話跟我的律師去說吧。”

“總統可以隨時召喚你去履行你的職責,還有其他等等權力。現在這樣的時刻到了,伙計。”

“別跟我來這一套。”

“那好,讓我換個方式說話,給我點面。跟我一起去華盛頓,告訴他們阿代爾已經竭盡全力,不過,你要親自對他們說‘去你的’,好嗎?我知道你想這樣做。你不欠他們任何東西,只是該當面對他們說一聲‘去你的’,但你欠我一些人情,只要你跟我去華盛頓一趟,我們之間就算扯平了。那樣我就可以交差,你也可以說出你的心事了。公平嗎?當然公平。”

“我……我不能跟你去……”

“這是你欠我的,基思,我是來收取,不是乞討、威脅或誆騙,只是來收取。”

“查理,我說……”

“布加勒斯特那次你就欠我夠多的了,更不用提在大馬士革為你解圍的事了。”

“我說,查理……有個女人……”

“總是女人。就因為女人,你在大馬士革差點讓我們倆掉腦袋。”

“這里有個女人……”

“這里?天哪,伙計,你回來還不到兩個月呢。”

“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你要知道,從學和大學就開始了。我在酒后傷感時也許提到過她的名字。”

“噢……不錯。是的,你提到過。我明白了。”他思索片刻問道,“因為她丈夫?”

基思點點頭。

“哎呀,這個我們可沒法幫你。”他眨眨眼。“不過,我們可以想點辦法。”

“我已經想出了辦法,謝謝。”

他們回到場院內,查理坐上一輛小型園用拖拉機。“我可以在這臺家伙上抽煙嗎?”

“可以。它只是臺拖拉機,不會飛。”

“那好。”他又點上一支煙,似乎若有所思,他說,“我不覺得這有多難。”

“她是結了婚的。如果總統助理跟一個有夫之婦同居,那會是什么樣?”

“我們可以讓她離婚。”

“那可能要耗上好幾年時間。”

“我們可以在暗使點勁。”

“不,你們不能那樣干。你們做事不能隨心所欲。你們以為你們很行,但你們不行,這種事有法律規定。”

“不錯,那么你準備很快就和她同居嗎?”

“是的,很快。”

“那我們在華盛頓給她另找一套公寓就行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小題大做呢?”

“查理,這并非是我和她心的打算,我個人對全球和平沒那么重要。沒有我出謀劃策,世界照樣會運轉得很好。危險已經過去了,我也盡過責了。現在,我的生活對我才是重要的。”

“那好。以前你從不在乎生活,而現在卻聽到你說在乎了。你要知道,你可以生活事業兩不誤,而且一直如此。”

“但那種事業可不行。”

“這次的工作可不會像以前那樣瘋狂了。當然,工作時間依舊很長,也許還需要不時地飛來飛去,但你不需再鉆到鐵幕后面去。鐵幕消失了。”

“是啊,我去過鐵幕后面。”

“對。”他細看拖拉機上的控制表盤,問道,“你懂怎么開這玩意嗎?”

“要不然它也不會從谷倉跑到這兒來了。”

“我原來以為拖拉機要大一些。”

“這是一臺園用拖拉機,是在場院里開的小型機。”

“不哄人?那你們的大拖拉機呢?”

“我父親把它賣掉了。”基思說,“好了,多謝你來看我。向大家問好。你的航班幾點鐘?”

查理看看表。“兩點十五分從托萊多起飛。從這里到機場要多長時間?”

“可能一個小時;如果路上車多,也許要長一些。保險點的話,你最好現在就走。”

“不。我還來得及喝杯啤酒。”

“到屋里來吧。”

查理跳下拖拉機,他們倆從廚房門走進屋。基思說道:“我的啤酒喝光了。”

“反正時間還早,我只是口渴。”

“這我相信。剛才半個小時你一直揮汗如雨。”基思打開冰箱,拿出一罐水,倒了兩杯。“這是正宗的礦泉水。”

查理一口氣喝掉半杯。“真好喝。”

“這里的土壤下大多是石灰石。這塊地方史前是一片海,十億年的海洋小生物壓縮成了層層石灰石。”

查理用懷疑的眼光看看水杯。“是真的嗎?”

“我要把這種礦泉水裝瓶,賣給華盛頓的那幫雅皮士①豬玀。”

①雅皮士指城市里收入豐厚的年輕的高級雇員。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坐一會兒吧。”他們在大桌旁坐下來。查理沉默了片刻,基思不喜歡這種沉默。查理說:“你原來打算同她一起住在這里嗎?”

“不。”

“你們原來計劃去哪里呢?”

基思不喜歡他在話用“原來”這個詞兒。他回答道:“我現在不知道我們將去哪里。”

“你必須讓我們知道。這是規定。”

“我會告訴你的,以便讓你給我寄工資支票來。”

查理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說:“要知道,我來這兒的路上發生了件奇怪的事。”

基思沒有吭聲。

查理說道:“我剛才在警察局停車,碰到一個叫布雷克的值班士……我問他是否知道你住在哪里,他一下變得有點怪怪的,開始向我問話。我的意思是,是我在問問題呀。對不對?他問我找你干什么。你能相信他會問這種屁話嗎?我還以為是又到了東德或什么國家呢。這兒可以抽煙嗎?”

“可以。”

查理點上一支煙,將煙灰彈入杯內。“于是,我琢磨起來。我是說,我是個間諜,對吧?反正曾經是個間諜。所以我想,也許這里有人在找你麻煩,警察要保護你。或者也許你剛到達這里就與警察打了招呼,告訴他們你曾是個特工,要他們一旦發現有人打聽你就先通知你。比方說,某個叫伊格爾的帶俄國口音的人。但看來并非如此。剛見到我時你神情驚訝,可知警察并沒有預先通知你。”

“查理,你這一行干的時間太久了。”

“這我知道。我就是這樣推理的。我一出警察局,另一個警察就跟著我到我的汽車前。他是個粗壯的家伙,自稱是警長,名叫巴克斯特。他問我去蘭德里農場有何公干。我不笨,并沒有簡單地說‘關你屁事’,因為我想套出他的話來。這時我看出你與警察之間有過節,所以我亮了亮我的官方身份證,說我有政府公事。”

“你得學會怎樣少管閑事,查理。”

“我不是管閑事。不管怎樣,現在我擔心的是你,我是說,這些家伙很怪,如同一部二級恐怖片里的人物;在片里外星人占據了整個小城,你還記得這部片嗎?反正現在這個叫巴克斯特的家伙老實了一點,問我他能不能為我做點什么。我說也許可以。蘭德里先生是從美國魚類和野生動物署退休的,從那兒領取養老金。”查理和基思都被這個老笑話逗樂了。“蘭德里先生又申請在美國魚類和野生動物署的地方辦事處做一份非全日性工作,我來對他的背景進行調查,看他是否道德完美,是否為他的社區所接受。我反應很快,是不是?”

“好漢不提當年勇。你現在只能玩這種雕蟲小技了嗎?”

“你就得了吧。我十五年沒搞實戰了,真懷念它。反正,巴克斯特警長告訴我,蘭德里先生好幾次觸犯了法律——就在街對面的廣場公園內——喝醉了酒,妨礙治安;擅自闖入學校的地產;在一個停車場阻撓警察執行公務。恫嚇、騷擾……還有什么來著?我想就是這些了。他說他向你指出過你的反社會傾向,但你同他爭辯了很長時間。他建議不要雇傭你。他還說,該有人來檢查一下你到底是否有資格享受政府退休金。我看他不喜歡你。”

“我們從學起就是對手了。”

“是嗎?看來還不止如此。他說他曾通過機動車管理局查過你的哥倫比亞特區牌照,卻找不到你的名字。這時,我對這位巴克斯特先生開始感興趣了。”他將煙頭扔進杯。“到底怎么回事,基思?除了學時你們是對手這一點,還有別的什么吧。”

“好吧。那么,告訴你,聰明的家伙,可以說是為了女人。”

“噢。”

“讓我也抽支你的煙吧。”

“當然可以。”查理把煙盒和打火機遞給他,問道,“你該不會是搞上了他的女兒吧?”

基思點上煙,吐了一口。“不,是他妻。”

“對了。就是那個女人。我還以為你回老家來休養放松的呢。”

“我告訴過你,這是前提條件。”

“對。真浪漫呀。你他媽的瘋了嗎?”

“可能是吧。”

“好吧,我們可以把這個因素加進我們的方程式。”

“說些讓人聽得懂的話。”

“那好。你要與她私奔嗎?”

“有這個計劃。”

“什么時候?”

“星期上午。”

“能等一段時間嗎?”

“不行。這里火山快要爆發了。”

“我想也是。所以你將那把家伙插在襯衫底下。”

基思沒吱聲。

查理問道:“她丈夫知道嗎?”

“他還不知道。如果他知道的話,你開車來時這個地方就戰火紛飛了。”基思接著說,“可他知道我和他妻以前有舊情,很不高興,他限我在明天之前離開這個小城。”

“你會殺了他嗎?”

“不。我向她保證過不殺他。他們有兩個孩。都在讀大學。”

“不過,他們跟他在一起生活很長時間了。他死了能給他們留下美好的回憶,又留下了人壽保險金,付學費的錢也有了。”

“查理,別再拿殺人開玩笑了。我已經受夠了。”

“那就換個詞兒,說‘終結’。我們不說殺人,但說到它總得開開玩笑吧,否則就太丑惡了。”他接著說,“如果這家伙自殺了或發生了事故,你的生活不就輕松多了?我反正也不喜歡他。”

“他不符合我們所說的‘終結’的要求。”

“他有沒有用人體傷害威脅到你?”

“可以算吧。”

“那不就得了?他符合‘終結’規定的第五款。”

“也符合《舊約》里的第一誡。”

“你懂了。嗨,你既然必須做一件事,那就去做吧,其實,如果你們來華盛頓居住,你們不會有事的,她會喜歡上首都的。”

“但不會喜歡在那里住上五年,她是個鄉下姑娘,查理。”

“我想同她見見面。”

“可以。”基思掐滅了煙蒂。

查理說:“你今天下午要同我一起乘兩點一刻的班機回華盛頓,這你知道,是嗎?”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這是毫無辦法的,基思。相信我。可我寧愿把你去華盛頓當做給我的一個人情。不是因為你欠我一個情,而是那樣一來我可以欠你一個情。”

“這種鬼活不該帶進屋里來。”

“你一定得去華盛頓,幫我一個大忙。我不能回去向國防部長報告,說我沒法把你弄來見他和總統。如果那樣,上帝啊,將來五年我將會被派往冰島,在那里數五年雷達的光點,而我妻也會跟像你這樣的人私奔的。”

“別說了。”基思安靜了一會兒,然后說,“他們做事應當依賴我們對政府的忠誠,可現在卻更多地依賴我們之間的朋友義氣,對吧?”

“如今也只有這一套才行得通。”

“你不覺得受人利用嗎?”

“當然覺得。受人利用,工資過低,不受賞識,不被需要。你說得對,危險過去了,而我們……那順口溜怎么說來著?‘危險過去了,錯誤糾正了;老兵沒用了,戰士靠邊了。’”

“這就是了。”

“那又怎么樣?誰給錢就給誰做事。”他望著基思。“要知道,伙計,我有時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剛贏了一場大賽的橄欖球隊隊員。現在對方球隊回家去了,觀眾席空了,我們卻還在黑暗與虛無打球。”他默默地坐了片刻,基思可以看出查理-阿代爾也在經歷著他自己的良知與自尊的小小危機。但對查理這樣的人,什么事你都說不準。

查理抬起了頭。“接見定在明天上午。”

基思說:“事實上,我計劃在星期乘兩點一刻的班機去華盛頓。能否把接見定在星期一?”

查理又回到了他那種假裝出來的懇切語氣,答道:“我的好人,說好你明天上午十一點半在內閣廳與國防部長見面,然后在十一點五十五分準時去橢圓形辦公室,同總統握手,向他問候,這兩位先生也許會愿意按你的時間表行事,但星期一說不定他們還有別的人要接見呢。”

“如果能早一點通知的話,那么,我作為一個有憲法賦予的全部權利的平民,也許會很感激……”

“基思,別再說了。你和我都不算什么平民百姓,你知道事情就是這樣。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就碰到過這樣的事。”

“誰?”

“蘇格蘭民謠的人物。我是蘇格蘭人,這個地方叫斯潘塞城,所以我就碰巧想起了它。”

“想起了什么?”

“那首蘇格蘭民謠。”他背誦道,“‘國王坐在鄧弗林城,喝著血紅的美酒。呵,安得天下優秀水手,來駛我的大船一艘?’——這就是總統現在說的話,然后,‘國王右膝旁坐著一位年老的騎士,站起來開始發言’——這就是國防部長,說的是:‘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是最好的水手,能征服驚濤駭浪。’他指的就是你。然后,‘國王手書御旨,親筆簽上了王名,派人送給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而爵士在沙灘上步行’。這就應著我來到你這里。接下去,‘爵士讀了第一行,高聲一笑沒在意;爵士念完第二行,眼里注滿了淚水’——又應著你了。”

“謝謝你,查理。”

“‘呵,誰做這么惡毒的事,要我在這個季節出海?快一點兒,快一點兒,我的好漢們,我們的船兒上午要啟航’——其實是兩點一刻,‘哦,我親愛的主人,別再說了,我怕會爆發一場致命的風暴。’”查理-阿代爾對基思說,“這就是這類事發生的過程,它們自古以來就有的。國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想起個餿主意,有些拍馬奉承的小人就高呼英明,然后就派我來傳旨。”他看看表。“所以說,快一點兒,快一點兒,蘭德里先生。”

“敢問帕特里克-斯潘斯爵士結局如何?”

“他在風暴淹死了。”查理站起身來。“好吧,你就這樣可以上路了。別帶槍,但請帶套西裝。我們別在西樓①把辛辛那圖斯表演得太過火了。”

①指白宮的西樓。

“我最晚得明天晚上回來。”

“沒問題。嗨,如果你星期同你的女士一起來華盛頓特區,凱瑟琳和我會請你們出去吃晚飯。反正由山姆大叔付賬。我真的想見見她。”

“我要謝絕這份工作。”

“錯了。你應告訴他們你要用這個周末好好考慮考慮,還得同你的未婚妻商量一下。好嗎?”

“為什么要這樣復雜?”

“也許你確實應該同——她叫什么來著?”

“安妮。”

“同安妮商量一下。我們帶她在華盛頓兜兜風,各處參觀一下,好好談談。凱瑟琳干這個很在行。”

“安妮只是個樸實的鄉下姑娘。我跟你說過,她不習慣這種生活——”

“女人喜歡城市。購物、高檔餐廳、購物。你打算住什么旅館?”

“不知道。”

“那我給你預定四季旅館。她會喜愛喬治城的。它看起來與斯潘塞城市區很相像。你可以帶她去一些你以前經常出沒的地方,但別去查德威克酒吧。琳達還在那里晃,我們不想自找難看。我盼望著這個周末。我們走吧。”

“你真是個惡棍。”

“我知道。”

基思把查理留在廚房里,自己上了樓,裝好一個旅行袋。

在去機場的路上,基思說:“他們叫我走的時候,你并沒有站出來為我說話,查理。”

查理邊開車邊點了支煙。“我不想這樣做。你當時已精疲力竭了,伙計。你自己也想走,這你知道。我為什么還要延長你的痛苦呢?”

“你為什么認為我現在不那么精疲力竭了呢?”

“我說不上來。這不是我的主意。他們認為你還有些剩余的能量。這就像炭灰,明白嗎?把炭灰放入爐內,再加熱,它還可以燃出點火來。”

“有趣的比喻。那燒完了的炭灰呢?”

“化成一股輕煙,飄走了。”——

第23章

基思指引著查理開車來到托萊多機場,幾分鐘后他們乘的航班就起飛了。

他們持的是頭等艙機票。基思問道:“我在國家機場會受到二十一響禮炮的迎接嗎?”

“肯定會。還有紅地毯。”

“有銅管樂隊嗎?”

“全套儀式。白宮差旅辦公室對這一套很在行。”

基思戴著耳機,飛行途一直在閱讀,這樣他就不用聽查理-阿代爾嘮叨了。

飛機開始向國家機場降落。基思和查理坐在左側,這是欣賞窗外景色的最佳位置。出于對白宮安全的考慮,政府和軍隊的航空限令禁止飛機從東面靠近機場。由于波托馬克河的弗吉尼亞州一側有許多高層建筑,再加上馬里蘭州郊區的噪聲限制,從北面、南面和西面接近機場的飛機很難有足夠的低空飛行。因此,當飛機從北面接近機場時(正如他們現在這樣),就直接飛越波托馬克河,此時可以從舷窗里鳥瞰一幅壯麗的全景畫。

基思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透過舷窗俯視著這座陽光燦爛的城市。飛機似乎是滑翔著飛過波托馬克河的。基思看到了喬治城、水門,然后是草地廣場、林肯紀念堂、華盛頓紀念碑和杰弗遜紀念碑,遠處是國會大廈。這真是一次美好的飛行,他怎么也看不夠,尤其是離開這里一段時間以后再回來。

飛機著陸時,基思忽然覺得,這座城市在他身上施展了引力,正將他拉向它的懷抱。也許查理-阿代爾在訂機票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要了左舷的座位。

他們準時降落在國家機場,沒有二十一響禮炮,沒有紅地毯、也沒有銅管樂隊,但有一輛政府的林肯轎車和一名司機在等候,將他們送到離白宮僅一個街區的第十街上的海-亞當斯飯店。

阿代爾提出要進房間去同他喝一杯,但基思說:“免了吧。這一天里你對我已經夠好的了。”

“別把氣出在我頭上呀。”

“明天幾點鐘?”

“我十點半來接你。”

“太早了,接見是定在十一點半。”

“你知道白宮的規矩,早到半小時就算遲到了。遲到一分鐘對你的事業可不利。”

“你十一點來吧。”

“我們也許會碰上交通阻塞。汽車也許會出故障……”

“但我們可以走著去。我從這里就能看見白宮。怎么樣?”

“我十點三刻來。”

“好吧。帶上我的回程機票,否則我哪兒也不跟你去。”

“我一定帶來。”

“給我在那頭預定一輛車。托萊多、哥倫布或代頓機場都行。”

“可以。那明天見吧。”

基思走進這家修復過的著名老飯店,辦理了住房手續,由于是白宮差旅辦公室出面預訂的房間,飯店里人人都非常殷勤,他知道,這座城市一切都圍著權力轉,而人們通常以為是圍著政治轉;其實不是政治,是權力。

上樓到了自己的房間,他從窗口望著拉斐特廣場那頭的白宮以及更遠一點的國會大廈的巨大圓頂。他只離開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但此次回來卻感到神經受不了這個城市的瘋狂能量。太多的汽車、太多的汽車喇叭聲、太多的人、太熱、太潮濕,一切都太過分了。

他想過給波特夫婦打電話,但他們的電話有可能被竊聽了。況且,也沒有什么理由要給他們打電話。他也無須給安妮的姐姐打電話,因為他打算在星期五晚上回到俄亥俄州,午夜前到家,星期早上十點鐘之前就去泰莉家。

他也想過給在華盛頓的朋友打電話,但那樣做也沒什么意思。在這座城市里,政府工作人員的朋友和同僚幾乎總是同樣一些人。如果住在郊區,你的鄰居也許是朋友;但如果像他以前那樣住在城里,個人的社交生活無非是事業工作的延伸。他也收到過原來同事們寫來的幾封信,但基本上說,如果你不干這活兒了,即使還留在這里,你也已經是圈外人了。

他從房間的酒柜里拿了點喝的,向外眺望著這座城市;最近有人把它描述為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權力之都。他還能住在這里嗎?為什么要住在這里?即使作為一個退休的政府雇員,他也從沒想過還要再住在這里。

從多方面來說,他是成千上萬個因冷戰結束而突然止事業的軍職和職人員的典型,與歷史上無數不再有用武之地的戰士——不管是勝者還是敗者——在這一點上也沒有什么兩樣。然而,與查理-阿代爾的順口溜里說的那些戰士或老兵不同,他從沒有過被輕視的感覺,而且寧愿受到忽視。

他俯視下面的高峰車流,然后又遠望整個城市。他認識的與他處境相同的大多數人并沒有像他這樣真正回家,而是覺得靠近他們工作了半輩的華盛頓才更自在。而他不同,他想同過去徹底脫鉤,他認為自己做到了這一點。事實上,他的確做到了這一點,“我可以對總統說:‘不!’這是我為之奮斗的權利。總統先生,你對‘不’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嗎?”他不禁暗暗笑了。

他獨自一人在房間里早早地吃了晚飯,要了一份烤里脊牛排和塊菰,外加一瓶塔爾希諾酒。他對自己說,他不懷念這種晚餐,但接著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懷念它,不過,如果他回到斯潘塞城定居,他要買幾本好的烹飪書;可以讓波特夫婦做蔬菜,他來做肉,而安妮可以學做歐陸風味的糕點。也許這不可能。但那又有什么兩樣呢?而且,他還不知道何處是自己的歸宿。問題在于,這次在華盛頓的短暫逗留更突出了這里與斯潘塞城之間的不同——其實是無須突出的,這些不同本身已夠顯著的了。

然而,奇怪而不合情理的是,他懷念這座城市。這一點他不得不承認。查理-阿代爾也深知這一點,所以要把他帶來。基思不斷提醒自己,他不愿意再住在華盛頓了,但他同樣也不能住在斯潘塞城。因此,他要在世界上找到一個立的角落,可以同安妮生活在幸福和安寧之。

他吃了晚飯,走出房間,到樓下請門衛為他叫了輛出租車。他對司機說:“去喬治城。”

出租車在高峰車流后面穿行,經M大街過橋開過了羅克河。M大街是喬治城的主要商業街;他們駛過了幾個他以前常去的酒館,這使他想起了當時有一些聰明漂亮的年輕人站在吧臺旁或坐在包廂里,討論藝術、學和旅行,有時也談論體育運動。但這些都是餐前的開胃品,接下來的主菜便是討論政治和權力。

基思給司機指路,車駛過威斯康辛大道上他曾經住過的公寓,然后又駛上幾條小街;他的朋友們住在這里,或曾經住在這里。他們的車又經過了幾條他認識的女人住的街道。在街上他沒有看見一位熟人。他想,這倒也好。

他試圖想象安妮也到了這里,意識到她肯定會對這里的世界感到不解,也許還會感到困惑。即使像吩咐飯店的門衛叫一輛出租車這種簡單的小事,也是她從未經歷過的。當然她學起來會很快,但那也不說明她會喜歡城市生活,即使住在喬治城古雅的小街上也不會喜歡。她會覺得不能適應環境,會完全依賴于他,而這會使她怨恨。如果一個女人心生怨尤——誰知道那會出什么事?

當然,他倆也可以住在郊區,甚至是遠郊,他可以每天長途驅車上班。但可以想象,他會在晚上八點給在弗吉尼亞或馬里蘭家的她打電話,告訴她說要開個會,到午夜才能結束。華盛頓或其他地方的年輕夫婦們過的是這種生活,但他們尚處在生命的奮斗期,而且往往夫妻倆都有自己的事業,其一方并沒有在一個有一萬五千人口的鄉村小城里生活了大半輩。

當然,她能使自己適應,也許不會抱怨,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可這種關系是不平等的;這里是他的世界,有他的工作、他的朋友,而他卻已經不再關心這個世界、這里的工作或那些朋友與同事。他自己也會難受的。

但也許不一定。這個想法一直糾纏著他。他知道自己不想向她炫耀華盛頓的雞尾酒會、正式宴請、達官貴人以及權勢的所謂魅力和喧嘩。他對這一切無動于衷,而她也未必會感興趣。從另一方面說,住上一兩年或許還可以,只要是有個盡頭的。在這期間,斯潘塞城可能風聲已經平息,他再三思忖這個想法,自言自語道:“這樣能成嗎?”

出租車司機回頭看看他,“先生,你說什么?”

“沒什么。從這里向右拐。”基思讀著司機駕駛執照上的名字——武瑞煌。他問司機:“喜歡華盛頓嗎?”

司機憑著他的長期經驗,以越南人特有的禮貌回答道:“喜歡。是座很好的城市。”

基思心想,這個司機肯定歷經苦難,同他許多流落異國的同胞一樣,目前生活和工作在美國的首都,而這個國家曾試圖幫助他們,到頭來卻失敗了,基思不知道他是怎樣受苦的,受了多少苦,但武瑞煌的生活經歷一定有一個苦難的故事;這故事說出來肯定會使大多數像他這樣的美國人感到羞愧,基思不想知道這個故事,卻向司機問道:“你老家在越南什么地方?”

司機顯然已經習慣了許多從越南回來的美國老兵問的這個問題,所以他很快回答說:“莫拜。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知道,那里有個很大的空軍基地。”

“是,是。那里美國人很多。”

“你常回去嗎?”

“不。”

“想回去嗎?”

司機停頓了幾秒鐘,然后說:“也許吧,也許回去看看。”

“在莫拜有家嗎?”

“是的。家里有許多人。”

“越南歡迎你們回去嗎?你們可以回到越南去嗎?”

“不,現在還不行。將來有一天也許可以。”

這個司機看起來有四十五歲上下。基思想,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他在祖國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也許他曾是舊政府的官員,也許是個舊軍官,也許與美國人太接近了,或者罪行更大,譬如曾是受人鄙視的舊“國家警察”的一名成員。誰知道呢?他們從來不會告訴你。問題的關鍵可能是,莫拜有個警長,那個警長手里掌握著一份名單,而這位司機的大名就在這份名單上。那個警長在某種意義上好比是莫拜的克利夫-巴克斯特,只不過基思與巴克斯特之間的問題并非是政治問題或意識形態的問題,而純粹是個人恩怨。但歸根結蒂是一樣的——有些人不能回家,因為別人不讓他們回家。

基思對司機說:“開回飯店去吧。”

“是嗎?不用在什么地方停一下?”

“是的,不用停。”

在海-亞當斯飯店門口,基思給了武瑞煌十美元的小費,并送他一句免費的忠告:“一旦能回去,趕快回越南老家去。別等了。”——

第24章

第二天早上,基思房間里的電話鈴響了,他抄起了話筒。

是查理-阿代爾的聲音:“我在樓下,隨時恭候大駕。”

基思很想回敬他幾句風涼話,但還是忍住了。昨天半夜某個時候,他終于承認這一切都不是查理的過錯。他說:“過五分鐘就下來。”

基思對著鏡拉直領帶,并刷了刷他身上穿的深藍色意大利真絲西裝,如果不算他去圣詹姆斯教堂做禮拜時穿運動衫打領帶的話,這是自大約兩個月之前他的退休聚會以來,他第一次穿上西裝。他不喜歡自己現在穿西裝的樣。“你看起來就像個都市老油,蘭德里。”他離開房間,乘電梯下了樓。

查理帶著某種審慎同他打招呼,試圖判斷他的心情,但基思對他說:“你說得對,這確實不是你的過錯。”

“英明。我們走吧。”

“機票呢?”

“噢,對了……”查理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了機票,遞給基思。“我給你訂了美航公司去哥倫布的直達機票。還有一張租車預訂單。”

基思檢查著機票,看到班機定于七點三十五分從國家機場起飛,到達時間是點零五分。他問:“訂不到更早的班機嗎?”

“這是第二班直達班機的頭等艙機票。”

“我不在乎直達或不直達,或者是不是頭等艙,有更早一點到托萊多或代頓的班機嗎?”

“代頓?那在哪兒?瞧,這機票是白宮差旅辦公室訂的。我想沒有多少去代頓的班機的,伙計,你該慶幸這是俄亥俄州的哥倫布,而不是佐治亞州的哥倫布。如果還不滿意,等一會你自己去找差旅辦公室說吧。”

“就這樣得了。走吧。”

他們從正門出去,走向等候著的一輛林肯車。天下著雨,司機為他們倆打一把傘,把他們送到汽車上。

兩人坐在汽車后座里,查理說:“我昨天夜里同國防部長的助手泰德-斯坦斯菲爾德通過電話了,他很高興你能來。”

“我有選擇余地嗎?”

“他們說話就是這種腔調。假裝謙遜。國防部長會對你說:‘基思,我很高興你能來,希望我們沒有給你造成不便,’”

“那時我可以叫他滾蛋嗎?”

“我想不行。他已做好準備歡迎你回來,所以如果他說‘你回來真好’,你就說,‘回到華盛頓真好’,仿佛你沒聽懂他的話。隨后你去跟總統握手。如果他們已經告訴總統說你還在猶豫,他會說:‘上校,我希望你能充分考慮這項任命,希望你能接受它。’然后你說:‘我會的,先生。’這時你的意思是你會充分考慮這個任命,并不表示你會接受它。懂了嗎?”

“查理,我本是個含糊其辭的大師、講空話的專家、用詞模棱兩可的博士。正因為這個我才不愿意回來。我正在重新學習簡單明白的英語。”

“這真令人不安。”

基思接著說:“想必你沒有告訴泰德-斯坦斯菲爾德我不愿意就職吧。”

“沒有,因為我想讓你有點時間考慮一下。你考慮過了嗎?”

“考慮過了。”

“結果呢?”

“噢,我昨晚乘出租車在城里兜風,深入地思考了一番。我去了林肯紀念堂,站在這位偉人的塑像前。我問他:‘亞伯,我該怎么辦?’林肯真的對我說話了,查理。他說:‘基思,華盛頓不是個好地方。’”

“你指望他會說什么?他是在這里被槍殺的。你該問別人才是。”

“問誰?問黑墻上那陣亡的五萬將士嗎?你不想聽他們對華盛頓的評價吧?”

“不,不想聽。”

這輛政府的公車沿著拉斐特廣場,從第十七街駛近了白宮西樓的大門。

查理說:“瞧,基思,決定是你自己做的。我只是奉命行事。我只負責把你送到這里。”

“他們沒叫你向我推銷這個工作?”

“沒有。他們還以為你聽到這個好消息會高興得跳起來呢。不過,我沒那樣想。”

“你是對的。”

“所以今天的接見未免會讓我有點尷尬。”

“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謝謝。”

基思望著窗外。白宮西樓正對面的第十七街上坐落著老行政辦公大樓,一座有百年歷史的花崗石和鑄鐵的建筑,具有法蘭西第二帝國的風格,他以前就在這幢樓里辦公。人們要么對它情有獨鐘,要么對它恨之入骨,基思對它卻既愛又恨。它的內部剛裝修過,奢華得讓人難堪,尤其是樓上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南面的黑人貧民區。

這幢建筑的規模是白宮本身的四倍,陸軍部、國務院以及海軍部都曾經設在這里,而且尚有余地。如今這幢樓甚至容納不下白宮的全體職員,只限于高層的白宮辦公部門,如國家安全委員會,國家安全委員會多多少少是總統的咨詢部門,是處理交流各個情報部門所獲得的情報的場所;這些情報部門有央情報局、國防部情報局(基思曾經為之工作過)、國家安全局(主要進行密碼破譯)、國務院情報處,以及哥倫比亞特區及其周圍為數眾多的其他情報機構。

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成員有央情報局局長、國防部長、國務卿、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以及總統任命的類似的其他高層人士。這的確是個精英團體;在冷戰年代,國家安全委員會發揮的作用比內閣重要得多,盡管這一點往往無人知曉。

幾年前,基思離開了他在五角大樓國防部情報局的工作,受聘于設在老行政辦公樓里的國家安全委員會。這份工作同他在國防部情報局任職時去世界各地闖蕩相比起來,危險性大大減小了,而且辦公地點離他在喬治城的寓所更近一些。他認為自己會喜歡同職人員共事的,可到頭來反倒懷念過去的那種危險性。雖然在如此靠近白宮的地方工作對仕途有利,但從其他方面來看,這著棋卻走得不那么妙了。

他在國家安全委員會遇到的人有一位奧利弗-諾思上校。基思以前對此人了解不多,但諾思上校出名之日,也是蘭德里上校感到彷徨之時,根據各方面的說法,諾思以前曾是個地地道道的好軍人。然而,職工作對這位年輕的上校來說如同在傳染病房里工作,讓他染上了一些壞毛病,基思當時意識到自己身上也在發生這種情況,聽以他總是戴著一個面具,后來又離開了這個崗位。

現在他們要他回來,不是回到原來的辦公大樓,而顯然是要他到白宮去。

他們的汽車開到了第十七街上的崗哨,經過安全檢查后,哨兵揮手讓他們通過。司機把車停在大門口,他們下了車。

入口有更多的安全人員,但沒進行檢查,只是有人為他們開了門,在很小的門廳里,有一個人坐在簽到桌后面,在接見名單上核對他們的姓名。基思簽了名,在“單位與職務”一欄下寫上:“職人員,已退休。”時間是十一點零五分。

基思以前也曾到白宮的西樓來過幾次,通常是走第十七街下面鮮為人知的地下通道進入白宮的地下室;政治情報室和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幾個辦公室就設在那里。過去有事去見前屆政府的國家安全顧問時,他也到過一樓幾次。

查理也簽了名,坐在桌后負責安排接見的人對他們說:“先生們,請乘電梯下去,然后等在休息室里,有人會叫你們的。”

他們乘一部小電梯到了地下室,另外有一個人來迎接他們,陪他們走進休息室。

所謂休息室,就是地下室里的等候室,新近做了裝修,添置了俱樂部式的家具,相當舒適。一臺電視機正在播放有線新聞電視網的節目,墻邊放著一只長長的自助餐桌,桌上食品豐富,從咖啡到炸面餅圈,應有盡有。在此等候的人可以隨意取用:注意健康的可以選食水果或酸奶,還有人們喜歡的大多數小吃食品,除了酒和氰化物。

休息室里已有十來個男女,沒有一個是基思認識的,但大家都向新來者偷偷地瞥上一眼,試圖把他們的面孔同當今華盛頓政壇上的風云人物對上號。

查理和基思在一個茶幾旁找到兩把椅,坐了下來。查理問道:“你要來點咖啡還是什么?”

“不要。謝謝你,老板。”

查理笑了,表示意識到了情勢的變化。他說:“嗨,如果你接受這份工作,你的頂頭上司將是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不是我。”

“我還以為我將會擔任國家安全顧問呢。”

“不,你將直接為他工作。”

“我什么時候能當總統?”

“基思,我有點擔心今天的接見了。你不能少胡說八道嗎?”

“可以。你多提醒我一點。這很管用。”

“我想抽支煙,這里卻禁止吸煙。這個地方到底是怎么了?”

基思環顧這個房問。盡管裝飾豪華,它依然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地下室,氣氛與世界上其他的等候室沒有什么兩樣,這幢大樓的央空調的管如同它的腸道,發出嗡嗡的聲音,隨著季節的不同,噴吐著冷氣或暖氣。他已有兩個月沒聽到大都市的大樓里這種嗡嗡聲了,現在他注意到了這種噪音,覺得自己很不喜歡。

更確切地說,這房間給人一種很強烈的超現實的感覺,仿佛末日就要來臨。這里的男男女女就像被關在別國的地牢里;地牢里的人如果出現在當日的處決名單上就會被槍斃,而這里的每個人也同樣在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基思曾有機會參觀莫斯科前克格勃總部盧比揚卡的地下監獄,現在這個地下監獄某種程度上已經成了個旅游景點,接待像他這樣的前蘇維埃國家的敵人。一間間的監房不見了,代之以辦公室。不過,基思還可以想象自己侍在原來的監房里,聽到受盡折磨的男女犯人的慘叫聲;有人在高聲報著名字,走廊的盡頭傳來處決槍聲的回響,導游告訴他,犯人就是在走到走廊盡頭時,被彈擊后腦勺而倒下的。

當然,白宮西樓的等候室有所不同——這里有酸奶,電視上播放著國際新聞,但等待政府叫你名字的感覺是一樣的。他們為什么叫你的名字,這倒無關緊要;問題是,你不得不等待你的名字被叫到。

此時此刻,基思下了決心:他再也不想等待政府叫他的名字了。二十五年前他們曾叫過他的名字,而他響應了這種召喚。他們昨天又叫了他的名字,他又答應了召喚。今天他們又要叫他名字了,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是他最后一次答應召喚了。

門開了,一位負責安排接見的人說:“蘭德里上校,阿代爾先生,請你們隨我來。”

他們站起身,隨著這位年輕人進了電梯,上升到了門廳,又跟他走到樓東端的內閣廳。這人敲了敲門,然后打開門,請他們進去。廳里,另一個人走上前來迎接他們,基思認出他是泰德-斯坦斯菲爾德。查理說道:“泰德,你還記得基思吧?”

“我當然記得。”他們握了握手,斯坦斯菲爾德說,“很高興你能來。”

“很高興被邀請。”

“來,請坐吧。”他指了指內閣開會用的長長的黑色木桌旁的兩把椅。

基思知道,內閣不開會時,內閣廳常被用來舉行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會議,其實,這是個用得極為頻繁的會議室,各式人等為了故弄玄虛或者虛張聲勢而使用它。基思-蘭德里上校以前也許對它留下過較深的印象,但從來沒感到被唬住。現在,他的感覺是有點無聊和煩躁。

他望著斯坦斯菲爾德。這人四十歲上下,修飾講究,風度翩翩,總是興高采烈,大多是自得的高興。

斯坦斯菲爾德告訴他們說:“部長要晚一點到。”他又對基思說道,“你的老上級沃特金斯先生也將參加今天的接見,還有國家安全顧問的現任助手錢德勒先生。”

“雅德辛斯基先生也會來嗎?”基思問道。他直呼國家安全顧問的名字,盡管在華盛頓的官方交談是用職務來稱呼最高層人士的,譬如“總統”、“國防部長”等等,好像這些人從凡人變成了神仙,如同在說:“戰爭之神一會兒也將參加我們的接見。”話又說回來,層次最低的也是用職務來稱呼的,譬如“門衛”。

泰德-斯坦斯菲爾德答道:“安全顧問會設法來的。”

“他們都要晚一會兒到嗎?”

“嗯,我想是的。要我給你拿點喝的嗎?”

“不,謝謝。”

三人邊等邊閑聊起來,但不接觸任何正題,免得等會兒有人說:“先生,在你到達之前蘭德里先生和我討論了這個問題,他告訴我……”等等之類的話。

斯坦斯菲爾德問:“你過去的這段短暫退休過得好嗎?”

基思沒去糾正他話的“過去”兩字,以免搞糟查理導演的這出假戲,于是他答道:“過得很好。”

“你做些什么事呢?”

“我回到老家,看望了我原來的女朋友。”

斯坦斯菲爾德笑了。“是嗎?又勾起了舊情?”

“是的,我們重敘了舊情。”

“哦,那倒十分有趣,基思。你有什么計劃嗎?”

“有的。實際上,我明天將帶她來華盛頓。”

“那太好了。你今天為什么不帶她來呢?”

“因為她丈夫明天才不在家。”

斯坦斯菲爾德的傻笑一下收住了,同時基思感到查理在踢他的腳。基思對泰德-斯坦斯菲爾德說:“查理說這不會有問題的。”

“這個……我想這……”

查理插話道:“那位女士正在離婚。”

“噢。”

基思不再多說了。

門開了,身穿便裝的沃特金斯將軍走進來,同時進來的還有一個人,也穿著便裝,基思認出那是錢德勒上校,雖然他們以前很少有機會交談。

查理同泰德-斯坦斯菲爾德起立相迎,盡管他們作為職人員是無須如此的,基思拿不準他是否也該起立,但還是站了起來。他們握了手。沃特金斯將軍說:“你氣色很好,基思。這陣的休息對你很有好處。做好準備重新上馬了?”

“那次摔下馬摔得好慘,將軍。”

“那更有理由重新爬上那匹馬了。”

基思知道沃特金斯會這么說,但他自己本不該給沃特金斯做這種空洞回答的機會,基思不知道在談正事前對方還會想出多少這樣躲躲閃閃、空洞無物的回答。

泰德-斯坦斯菲爾德對基思說:“你大概還記得迪克-錢德勒吧。你將接替他的工作。錢德勒上校要去五角大樓擔任更高、更重要的職務了。”

蘭德里上校和錢德勒上校握了握手。基思心想,這位老兄看到自己的接替者顯得大松了一口氣;或許這只是基思的想象。

基思知道大多數軍人都不喜歡在白宮任職,但在和平時期你想離開這個地方而又不影響前程是很難的。在戰爭年代要簡單些:你可以志愿到前線去,為國捐軀。

沃特金斯將軍、錢德勒上校、蘭德里上校、阿代爾先生、斯坦斯菲爾德先生都站著,等待國防部長的即將到來。基思意識到,此時交談是很困難的。在白宮西樓,閑聊不能歷時太長,而談論前蘇聯形勢惡化這樣的大題目又充滿著陷阱,因為你說的任何話都可能被當做是官方觀點,以后有人可以引用來攻擊你,泰德-斯坦斯菲爾德打破了難熬的沉默,談起他剛讀到的一則新的行政指令;此令澄清了先前的一則指令,是有關誰該向誰做匯報這樣的麻煩事。

基思給電視機換了個頻道,但電視里的背景聲音在他腦海里描繪出了一張情報界的組織機構圖。他曾供職的國家安全委員會的首腦是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稱為國家安全顧問,他的姓名叫愛德華-雅德辛斯基。他們現在給蘭德里上校的職位是雅德辛斯基先生的助手,或許是軍事助理或聯絡官,與國防部長有某種關系;此刻他們都在等候的就是國防部長。

基思記起,這張組織機構圖上有著很規則的方形或長形的標簽,這些標簽都由彎彎曲曲的線條相連著,而這些線條從不會交叉,猶如核潛艇的電圖,然而,電圖必須遵循科學規律工作,而情報界的機構則不同。它并不遵循任何已知的科學規律、上帝的意志或自然規律,只遵循人的法律,而人的法律受到領導人的心血來潮和議會辯論的影響。

除了這一點,基思找不出他原來的上司沃特金斯將軍今天也要到場的真正原因,因為沃特金斯在機構圖的最右側,在第十七街的對面,而基思現在卻處在心位置,與總統本人之間也僅隔著幾個人。基思猜想,把沃特金斯將軍叫來,也許暗示著對當初辭退蘭德里上校的某種悔過。當然,那時沃特金斯也是接到命令才那樣做的,可他應該早就預料到,兩個月以后總統會點名叫蘭德里上校復出,可憐的沃特金斯將軍。

沃特金斯當然沒必要為當初辭退蘭德里上校而道歉,但他必須在重新聘用蘭德里上校時露面。他必須微笑,或至少讓人以為他是在微笑。沃特金斯自然是不明不白地挨了一悶棍,他有權感到十分氣惱,可他決不會吭一聲的。

基思沉思著:任何地區、任何時候,權力心的定義就是瘋和瘋瘋癲癲行為的大本營——克里姆林宮、拜占庭宮、紫禁城、羅馬皇帝別墅、希特勒元首府,不管它叫什么名字,也不管它外表看上去是什么樣,內部總是令人窒息、漆黑一團,培養人們漸漸發瘋,并日益危險地脫離現實。基思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沖出門去,同時高喊要病友們快逃離瘋人院。

沃特金斯將軍說:“基思,你又露出以前那種讓我感到討厭的微笑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笑,先生,也從不知道我的微笑讓你討厭。”

“那種微笑總是預示著你要說一些尖刻的話了。現在有什么尖刻的話要說嗎?”

“將軍,我想借此機會……”

查理-阿代爾打斷了他,“基思,也許你是想等下次有機會再談你的想法吧。”

基思認為這是再好不過的時機,可以把他對沃特金斯的看法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但恰在這個當口,門開了,國防部長緩步走了進來。部長個頭矮小,禿頂,戴著眼鏡,與你猜想的這個地球上最強大的軍事機器的首領的樣截然不同,而他謙和的外表下藏著的也并不是堅強的個性——在他虛弱的軀體里看不出戰神的影。他看上去像個懦夫,實際上他的確是個懦夫。

泰德-斯坦斯菲爾德向大家介紹了國防部長。部長微笑著,同每個人握了手,對基思說:“很高興你能來。”

“很高興到這里來。”

斯坦斯菲爾德在長桌的一頭拉出一把椅,部長坐下了。斯坦斯菲爾德讓沃特金斯將軍和錢德勒上校坐在部長的右側,讓基思和查理坐在對面。他本人仍站著,說道:“部長先生,各位先生,我還有個約會,恕我失陪。”說完他走了。

部長看著基思說:“哦,蘭德里上校,你可能在納悶為什么在你退休后再把你叫來。我來告訴你。你以前在幾次情報匯報會上給總統留下了很好的、難忘的印象。幾天前他點名要你。”部長嘿嘿一笑,然后補充道,“有人告訴他你退休了,他說你看起來還不到退休的年齡。所以你今天到了這里。”他朝基思微笑著。

基思思索著幾種回答,包括背誦查理的蘇格蘭民謠。最終,他抓住時機把話直截了當地說了個清楚:“我是奉命退役的,先生。我沒有辦法。”他的目光沒有投向沃特金斯將軍,因為那樣做會顯得氣量太小,他補充說,“不過我服役已達二十五年之久。我對目前的境況很滿意。”

部長似乎沒在意這些,答道:“哦,你的名字已經上了將官的擢升名單,總統很快將審核這份名單。”

基思還在努力讓部長注意他的想法:“先生,我在退出政府工作的同時也退出了軍隊,我已不再是現役人員了,所以我想,這次擢升是作為不擔任實際職務的后備軍官。”

部長有他自己的進程,他繼續說:“你將要擔任的職務是總統國家安全顧問的軍事助理兼顧問。等一會兒由錢德勒上校向你介紹你的職責。”部長又補充道,“你的辦公室在西樓。”

基思暗想,他說“西樓”的時候猶如在說“在上帝的右邊”。現在他們身居權位,而接近權力本身就是一種權力,離總統的橢圓形辦公室僅幾步之遙——毫不夸張地說,你甚至會在走廊上與總統撞個滿懷,這個辦公室是國家和園際重大事變的心臟部位。基思心想,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你的朋友或家人絕不可能順路來看望你,同你喝上一杯咖啡,或請你出去共進午餐。基思問道:“我的辦公室在二樓還是在地下室?”

錢德勒上校回答說:“在地下室。”

“那里能看得見天空嗎?我的意思是,房間里有沒有個小窗戶?”

錢德勒似乎有點摸不著頭腦,答道:“辦公室在里頭。外面是你秘書的辦公室。”

“可以養花種草嗎?”

查理-阿代爾強擠出一絲微笑,對大家解釋說:“蘭德里上校過去的兩個月是在他家的農場里度過的,他變得熱愛大自然了。”

“太讓人高興了!”國防部長說道,他問基思,“上校,你還有什么問題要問我嗎?”

他半個屁股已離開了椅,眼睛正看著手表,因此基思答道:“沒有了,先生。”

部長站起身,其他人也都站了起來,“很好,先生們,我還有個約會,所以先走一步了。”他看著基思說,“沃特金斯將軍的所失正是白宮的所得,祝你好運。”他離開了。

沃特金斯將軍乘國防部長離開之機,對基思說:“我很驚奇你竟然決定回華盛頓來。我還以為你已厭倦這一切了呢。”

“我確實厭倦了。”

將軍用探詢的眼光看著他,又說:“也許一個新的工作會使你增添新的活力。”

基思答道:“也許當我肩章上的星同你一樣的時候,先生,我們倆可以來一次體育比賽,看誰的勁兒足。”

沃特金斯看來對這種說法感到不快,但因為意識到了權力結構的微妙變化,也就不計較了,他說道:“好啦,先生們,你們不再需要我了,我也要去赴另外一個約會,再見。”他看著基思說,“政治并不是你的強項,上校。”

“多謝。”

沃特金斯走了,只剩基思、查理-阿代爾和錢德勒上校站在內閣廳里。他們多少屬于同一級別,所以不等別人邀請就坐下了。基思找了個與他們隔開幾個位的椅坐下。

錢德勒談著工作,基思的腦又開了小差。這次所謂的“接見”完全是一出舞臺戲,國防部長象征性地出一下場。這也是一種儀式——如果基思還把自己看做一名軍人的話,國防部長就是他的最高上司,其他人也很好地完成了他們所扮演的角色。查理-阿代爾扮演猶大;沃特金斯將軍扮演替罪羊;錢德勒上校扮演急于擺脫那份倒霉差事的彼拉多①;泰德-斯坦斯菲爾德扮演的則是報幕人的角色。基思知道自己應扮的角色,但他的臺詞念得不好。

①彼拉多:羅馬猶太巡撫,曾主持對耶穌的審判,并下令把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

基思的思想又轉到了安妮身上。如果她在這里,他不知道她對這一切會怎么想。正如他對查理說的,她是個單純的鄉下姑娘,但她并不笨;事實上,她在學和大學的學習成績都比他好。他們倆都是在西部民粹主義傳統長大的。如果她也在這個房間里,他絲毫不懷疑,她會發覺這里的浮華、禮儀和嚴格的等級制度有點讓人厭惡,她會比他更快地看穿這里毫無意義的一切。

在他早年服役時,世界比現在要危險,不過,在他看來,那時的政府要單純些、寬厚些。那時的官員幫助政府打敗了軸心國,是富于獻身精神的公仆,而不是只會圍著政府食槽轉的豬玀;他們有目的感和使命感。而現在,即使像他這樣的越戰一代的軍人也在退休或被迫離開,他不喜歡新掌權的年輕官員。

在接下來的五分鐘里,錢德勒上校描述著這份工作的職責,從正面去描述它,忘了提到每天十二小時的工作、下班帶回家做的事,以及那些時區、假日、安息日與華盛頓截然不同的國家發生的危機。

基思打斷了錢德勒,問道:“你喜歡這項工作嗎?”

“喜歡?”他思索片刻,回答說,“白宮里的工作很累人,但很值得。”

“累人的工作怎么會是值得的呢?”

“嗯……可以是的,也許我該說,我意識到我是在為國家做事,而不是為自己做事。”

“可你是為國家做正事嗎?”

“我相信我做的是正事。是正事。你知道,這一切都還沒完。還有許多壞人存在。”

“對,但也許新的好人能對付新的壞人。”

“我們有經驗。”

“我們的經驗是對老的壞人而言的。我們也許可以理解新的現實,但總是以老的方式去思維。”他看著錢德勒上校,問道,“你建議我接受這份工作嗎?”

錢德勒清了清嗓,看著阿代爾。阿代爾做了個手勢,仿佛在說:“回答他。”

錢德勒上校思索片刻,然后答道:“拿我來說吧,我為我的履歷有這段工作經歷而高興,但即使是我最恨的敵人,我也不希望他過我這兩年過的日。”

“謝謝。”

門開了,總統國家安全顧問愛德華-雅德辛斯基大步走了進來。大家都起立,雅德辛斯基同每個人都握了手。他對基思說:“盡管是臨時通知,你還是來了,我很高興。”

“謝謝你,先生,我也很高興。”

“我還有一個約會,但我想與你聊一會兒,我看過你的檔案,印象很深。你經歷豐富,從步兵排長直至退役前的職務。我正在尋找像你這樣會對我直率坦誠的人。錢德勒上校會保證這一點。我喜歡軍人,因為軍人具有我想要的長處。”

“是,先生。”基思尋思,那是因為軍人沒有政治野心,他們服從命令,而且很容易把他們調走而不必開除。像教士或牧師一樣,軍官有一種天職,這種天職在理論上超越了他的事業或個人生活。行政部門往往覺得其職員有幾名軍人很有用:他們是身著便衣的契約仆役。

雅德辛斯基繼續說道:“你的老同事們對你評價不錯,上校。對嗎,查理?”

查理-阿代爾表示贊同。“蘭德里上校以前是我部門的寶貴財富,他受到整個情報界的普遍尊敬。”

基思對這位有可能成為他上司的安全顧問說:“我與沃特金斯將軍的關系總是處不好,阿代爾先生也總是為我操心。”

查理皺了皺眉,雅德辛斯基卻笑了,“你算不上是個外交家,對吧?那次在政治情報室里你質問國務卿我們是否有外交政策,當時我也在場。”他咯咯笑著。“我喜歡那樣的勇氣。我會支持你的,上校。我直接為總統工作,而你直接為我工作。”

基思心想,他也許真的喜歡雅德辛斯基,五年前也許會喜歡在他手下工作的。不過,現在已經太遲了,基思說道:“盡管我與阿代爾先生有時意見相左,但我認為他知識極其淵博,非常勝任他的工作,而且干起來全心全意。”基思很得意自己接上這幾句,但雅德辛斯基顯然并不在意。雅德辛斯基說:“錢德勒上校比我更能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他伸出手,基思握住了。雅德辛斯基又說:“歡迎你入伙,上校。”他邊與基思握手,邊看手表。“我還有一個約會。”握著的手還沒松開,他就問道,“你什么時候能開始工作?”

“噢,我想利用這個周末考慮……”

“那當然。下周一開始很好。錢德勒上校會帶你去你的辦公室。”

查理說:“蘭德里上校住在俄亥俄州,先生。”

“那是個了不起的州。再見了,先生們。”他轉身離開了。

基思看看手表拿腔拿調地說:“我還有一個約會。再見了,先生們。”

查理勉強笑笑,說道:“你與總統有個約會。”

錢德勒上校補充說:“你們等在等候室里,到時候有人會叫你們。”他咧嘴一笑,對基思說,“我可沒有別的約會。我不再待在這里了。”他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說,“如果你到樓下走走,會找到我原來那間辦公室的。我把我的電話號碼留下了,你如果有問題可以找我。現在辦公室都是你的了。”說完他走了,基思雖然沒聽見罵“混蛋”的聲音,但這兩個字卻在空回蕩。

基思對查理說:“查理,我想我們沒法回斯潘塞城了。”

“你怎么會這樣想?”

他們向門口走去,基思說:“他們如果在下星期一發現錢德勒上校原來的辦公室空著,一定會吃驚的。”

“利用這個周末好好考慮一下吧。雅德辛斯基是本屆政府里的一個好人。試一下嘛,你會失去什么呢?”

“我的靈魂。”

他們走到門廳,又乘小電梯回到地下室,查理問:“你想去你的辦公室看看嗎?”

“不。”

他們進了等候室等著。查理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我的差使也結束了。謝謝捧場。”

基思沒吱聲。他低頭看報。

查理突然大笑起來,說道:“那么,你能回到俄亥俄州,把東西裝進行李箱,再回到華盛頓,租一套公寓,置好家具,星期一上午就去上班嗎?”

基思抬起頭來望望,卻沒說話。

查理說:“我猜他不知道你已經離開了哥倫比亞特區,但我確實告訴過他……他也許沒在聽。”

基思翻過一頁報紙。

“我可以跟他們說清楚的,你可以有幾個星期的時間。”

基思看了看表。

查理繼續說道:“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里的工作確實壓力很大。”

基思把報紙重新折疊一下,讀著都市欄一篇關于高峰時間交通阻塞的報道。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

查理說:“說你在白宮工作……你的那位女朋友會不會因此很激動,為你感到驕傲呢?”

基思眼也沒抬地答道:“不會。”

“別告訴我這工作一點誘惑力也沒有。”

基思放下報紙。“查理,政府會換屆,在白宮里工作也像騎在野馬上一樣不保險,難持久。我不想挑剔或妄下結論,但我是在被強迫擔任這份工作,而我并不喜歡,如果我說是因為個人原因謝絕這份工作,這總可以吧?”

“可以。”

一位安排約見的秘書進來說:“蘭德里上校,總統現在要見你。”

“祝你好運。”查理說。

基思站起來,等候室里的人都看著他跟那位秘書走出去。

他們乘電梯上去,順著走廊走到橢圓形辦公室。站在門口的一位特工人員說:“請稍等幾分鐘。”

安排約見的秘書提醒他該注意的禮儀,并告訴他不要踩著織在地毯上的“國璽”。基思問道:“那我是不是要跳過去?”

“不,先生,從左邊繞過去。總統的助手從右邊繞過去,然后你們繼續朝總統的寫字臺走去,總統時間不多,不請你們坐,而是從寫字臺后走出來幾步,同你打招呼。請說得簡短些。”

“我是否該告訴他大選時我投了他的票?”

秘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看看手里的約見表,似乎想證實一下這個家伙是否真是名單上的那個人。

門開了,一位年輕的女助手請他進去。他們一同穿越這個橢圓形辦公室,踩在品藍色的地毯上,繞過間的“國璽”,向總統的辦公桌走去。辦公桌就在朝南的窗下面。基思注意到外面仍在下著雨。

總統從辦公桌后走過來同他打招呼,微笑著伸出手。基思握住了他的手。總統說:“很高興又見到你,上校。”

“謝謝你,總統先生。”

“我們這兒的人都很想念你。”

“是,先生。”

“你都安排好了嗎?”

“還沒有,先生。”

“雅德辛斯基先生會把一切安排好的。他是個嚴厲的上司,但很公正。”

“是,先生。”

“現在時世艱難,上校。我們重視有你那樣經歷的、像你那樣誠實的人。”

“謝謝你,總統先生。”

“你有什么問題要問我嗎?”

這是總統、將軍和其他位高權重的大人物的傳統問話。很早以前,也許在基思尚未出生的時代,這是個真正的問題。而如今,每個人都那么忙,這只是個修辭性的問句而已,對它的回答永遠是:“沒有了,先生。”可基思問道:“為什么是我?”

總統似乎一時愣住了,女助手在一邊清著嗓。總統說道:“你說什么?”

“你為什么特意點名要我,先生?”

“噢,這個呀。嗯,你以你豐富的知識和深刻的見解給我留下了印象,我記住了你。很高興你能來。”他伸出手說,“歡迎你到白宮來,上校。”

基思同總統握握手,說道:“謝謝你接見我,先生。”

女助手在基思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于是他們倆一同轉過身,穿過橢圓形辦公室,繞過地上的“國璽”,在走近門口時一個人給他們開了門。

基思走到過道上時,不見了助手,安排約見的人說:“謝謝你來白宮,上校。阿代爾先生在門廳等你。”

基思走到門廳,阿代爾站在那里。基思看出他有點焦急。阿代爾問道:“怎么樣?”

“如果把繞過‘國璽’的時間也算上的話,一共十七秒鐘。”

有人送他們出了白宮,他們的司機打著把雨傘向他們奔過來。在走向汽車時,阿代爾問:“他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

“他認為你已經接受這份工作了嗎?”

“他是這樣認為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好好想想。”

“很好。我已經訂了午餐。”

他們上了車,阿代爾對司機說:“去里茨-卡爾頓飯店。”

他們離開了白宮。汽車駛在被雨水沖打的街道上,正值午飯時間,交通十分擁擠。阿代爾說:“你表現了恰到好處的克制和含蓄。他們不喜歡太迫切或太自信的人。”

“查理,這不是招工面試,而是征召通知。”

“管它是什么。”

“如果是你,你會接受這份工作嗎?”

“巴不得呢。”

“你應該花點時間估價一下自己的生活,朋友。”

“我沒有個人生活。我是聯邦政府雇員。”

“你真讓我擔心。”

“你才讓我擔心呢,你在戀愛嗎?”

“那是兩碼事。我不想回華盛頓。”

“即使沒有安妮-巴克斯特?”

“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吧。”

他們靜靜地坐在車里,基思透過車窗望著外面不斷閃過的街景。他承認他在這個城市里曾有過愉快的日,但華盛頓官場的僵化結構和嚴格的等級制度是這個城市自相矛盾的現象之一,這不符合他的民主意識。

他供職過的每屆政府剛上任時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有自己的眼光、能量、樂觀主義和理想主義精神。但不到一年,墨守成規的官僚作風重又顯示其令人窒息的影響;大約一年以后,新一屆政府開始悲觀、孤立起來,因內部矛盾和沖突而變得四分五裂。坐鎮橢圓形辦公室的那位大人物迅速變老,同時國家這艘大船也開始慢吞吞地行駛,沉不下去卻也無法操縱,不知道前方目標在何處。

基思-蘭德里途跳下了這艘大船,更精確地說是被拋出了船外,被浪濤沖到了斯潘塞城的海灘上。海灘上站著一位女士,給予了他親切的關懷,而如今那船上的伙伴們又招手叫他登船。只要他愿意,這位女士也可以隨他上船,但他不愿讓她看到這艘流光溢彩的白色大船的真面目,也不愿把船上的同伴介紹給她,怕她會懷疑他到底是何許人。大船不會等待他太久,而島上的酋長——那位女士的丈夫已經命令他離開這座島嶼。他對查理說:“有時人會陷入這樣一種處境:即使你想找一條便捷的出路,卻并不存在這樣的出路。”

“對,但你,基思,總是特別有本事讓自己處于這樣的境地。”

基思笑笑,答道:“你是說我是故意這樣做的?”

“有證據好像在說明這一點,而且你總是獨自行事。甚至當別人讓你陷入嚴峻的處境時,你總有辦法使它變得更嚴峻些,當人們主動要幫你跳出困境時,你卻拒絕他們的幫助。”

“真是這樣嗎?”

“是的。”

“也許這是我自力更生的小農經濟的出身在作怪。”

“也許吧。也許你就是個自相矛盾、固執、壞脾氣的家伙。”

“有這種可能性。當我需要你再給我做精神分析時,可以不時打電話給你嗎?”

“你從來不主動給人打電話。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過去我們共事時我這人難相處嗎?”

“別凈說些驚人的話。”他接著說,“我巴不得馬上讓你回來呢。”

“為什么?”

“你從不讓人失望。從來沒有。我猜,你現在就處在那種不想讓人失望的境地。不過,你忠誠的對象變了。”

“是啊……在從華盛頓回斯潘塞城的路上我改變了。”

“設法揀近路走。唷,說著話,我們已經到了。”——

第25章

他們進入里茨-卡爾頓飯店,走進里面的賽馬俱樂部,侍者領班熱情地招呼阿代爾先生,當他把他們領到遠處一張靠墻的雙人桌前,其余的顧客都朝他們望望。

基思知道,這是華盛頓達官貴人用餐的幾家飯店之一,開業三十多年來,生意一直興隆,杰姬-肯尼迪①是首批顧客之一。

①杰姬-肯尼迪:美國第35任總統約翰-肯尼迪的夫人,杰姬是杰奎琳的昵稱。

在基思的記憶里,這是個男人們光顧的俱樂部式的場所。然而,女人們似乎也喜歡這兒的食物及男士的關注。盡管華盛頓最早實行男女平等的用工制度,提倡得人心的、沒有性別歧視的語言和法律,但它實際上仍是個男性化的城市。誠然,這里有些婦女擁有權力,但這個城市對待女性的態度與其公開宣揚的還有一段距離。基思知道,一方面,年輕漂亮的女性在數量上大大超過她們的男同胞;另一方面,權力好比壯陽劑,只有男人才擁有它,那些從內地來到華盛頓的政府部門擔任秘書或助理之類的婦女,通常是那種喜歡享受這種權力所帶來的榮耀的女人,換句話說,那些在華盛頓政府機關工作的婦女是件擺設,她們喜歡受人恭維,喜歡時時被請出來亮相,當然,誰都否認這一點,但在華盛頓,這卻是事實。

說實在的,情況已有了些改變。然而,除了極少數有錢有勢的華盛頓官員的遺孀,并沒有多少婦女在賽馬俱樂部里一起用餐。

基思過去不常來這兒,但每次來他都注意到,這里是個沒有黨派紛爭、不談論政治的世外桃源。芭芭拉-布什①和南茜-里根②,同黑人民權領袖弗農-喬丹、杰西-杰克遜一樣,很可能也坐在靠角落的桌旁。這里同樣也是明星們趨之若鶩的地方;今天下午,基思就發現麥克-華萊士和喬治-威爾坐在各自的桌旁。這里的人們似乎很注意誰和誰在一起用餐。基思問查理:“有什么重要人物和我們一起用餐嗎?我們要讓這里的人失望了。”

①芭芭拉-布什:美國第41任總統喬治-布什的夫人。

②南茜-里根:美國第40任總統羅納德-里根的夫人。

查理點燃了一支煙。“幾個星期以后,你可能身穿一套將軍制服再來這兒。”

“在這座城市,將軍好比一角的硬幣,隨處可見;上校好比勤雜工。我是決不會穿制服的。”

“不錯。但你可以讓你的秘書在電話說:‘這是白宮,我要為蘭德里將軍預訂個座位。’”

“嗨,聽起來真像那么回事。”

“好吧,那么想想看——三十年的軍齡,再加上提升,你的退休金差不多要翻一番,你的生活可以過得很舒適。當你退休時,你看上去仍然會很年輕。”

“那你圖什么,查理?”

“我希望你再次回到我身邊。”

“我不會回到你身邊。我要到街對面去。”

“我希望在白宮能有個朋友。”

“啊。這才是你的動機所在。”

“我也在考慮你的最大利益。”

“我們倆都在考慮。”他補充道,“我明白這點。”

招待來了,基思要了雙份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塊,查理要了他通常喝的伏特加酒放檸檬片。

查理說:“我已為你在四季旅館訂了明天的房問。我估摸你愿意住在喬治城。”

“一切費用誰來付?”

“白宮。”

“包括明晚和我女朋友在一起的費用?”

“總之,如果你明天搭乘兩點十五分的班機飛離托萊多,五點前就能到達華盛頓的旅館。我在那時打電話給你,然后我們在喬治城共進晚餐。”

“很好。”

“星期一,我們好好游覽一下這個城市。星期二之前你和她商量一下,做出決定。”

“換句話說,星期一早上我就不用上班了。”

“工作的事,交給我處理。我們為你包個房間,直到你做出決定。這件事會得到批準的。”

“謝謝。”

基思仔細看著菜單。

查理說:“提升后,你就能在喬治城買套房了。”

“難說。”

“想想看,現在一個準將的年薪是多少?大概八萬五千美元吧?”

“差不多。我會認真考慮這事的。”

“可你的傾向如何呢?”

“向前,我想研究一下這菜單。談話就到此為止吧。”

酒來了,查理提議干杯。“為過去、現在和將來所有干我們這行的人干杯。”

“干杯。”

招待拿走了他們的點菜單。

查理問道:“昨晚和你的那位女士通過話了嗎?”

“她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

“噢,對了。”他咯咯笑了,說道,“你這樣說的時候,泰德驚訝得假牙都幾乎掉出來了。太有趣了,我沒想到你會這樣說。”他又補充道,“你為什么這樣說?”

“我喜歡。”

他們回憶著過去的時光,談到冷戰后的世界,猜測著未來。菜上來了,他們吃著。基思確實很高興。他喜歡查理-阿代爾,喜歡談論實際問題,喜歡杯的蘇格蘭威土忌,喜歡盤里的牛排。他不能想象再次生活在這里,卻可以想象重操舊業,離開這個國家去某個也許能發揮自己作用的地方,但他不知道那將會是個什么地方。然而,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他已經爬得太高而下不來了。如果你對總統說“不”,你就別想要其他工作,即使他能弄到一份海外工作,這對安妮卻不公平。她有兩個孩在俄亥俄州的大學里讀書,在斯潘塞縣有個家。他必須從普通人的責任和義務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他對查理說:“為什么我們還得扮演世界警察的角色呢?”

查理毫不猶豫地答道:“因為我們還有幾百萬的政府工作人員、無數的辦公機構以及國會撥款的成億美元。這和理想主義無關,而和辦公機構眾多有關。如果我們退出世界舞臺的話,華盛頓就會變成個鬼城,賽馬俱樂部也會關門。”

“這可真是一種嘲諷。國家的內務照常進行,而國家心臟卻在日趨衰敗。”

“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并非如此。你想不想在內政部或衛生福利部找份工作?”

“不想。”

“就是嘛,即使他們給我更多的錢,在衛生福利部里安排我一個更高的職位,我也不會接受的。這種出風頭的工作必須跟外國人打交道,要么幫助他們,要么得罪他們。”查理又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你還記得和平經費嗎?解雇了你,我們就可以有更多的經費。我們想用那筆錢重建美國,實際上并沒有做到。我們仍然試圖統治世界,我們想統治世界。”

“世界沒我們照樣運轉。”

“也許吧。”他看著基思,問道,“如果蘇聯人仍是個威脅,你會回來嗎?”

“如果他們仍是個威脅,我就不會被解雇了。”

“直截了當地回答。”

“是的,我會的。”

查理點點頭,“你看,基思,你私下里不高興,因為冷戰結束了……”

“不是的。”

“聽我說,你的一生獻給了跟邪惡的魔鬼做斗爭的事業,許多人都和你有同樣的使命感。你是你那個時代的產物,你是美國小城鎮的產物。對你來說,那是一場圣戰。你站在上帝和天使一邊。你曾經就是天使。現在撒旦和他的軍隊被打敗了,我們攻占了地獄,解救了被困的靈魂,然后……是什么?什么?什么也沒有了。你的國家不再需要你來保衛它,使它免受邪惡力量的侵犯了。當魔鬼還存在,當白宮在蘇聯的導彈圖上處于零點的位置時,你倒是高興的。你過去每天早晨在華盛頓醒來,感到自己戰斗在前線,正在保護那些弱小的、受到驚嚇的人,你過去該看到自己每天早晨是大踏步地走進辦公室;當我通知你去海外執行任務時,你的眼閃著光芒。”查理捻滅香煙,說道,“在最后的幾年里,你看起來像個殺死最后一條惡龍的騎士,情緒低落地坐在那兒,不肯去殺死地窖里的老鼠,因為這樣做有失你男漢的體面。你是為大決戰而生、而長的。現在,戰爭結束了。那是一場正義的戰爭,卻是一次窩囊的勝利。沒有人再去關心它一丁點了。找找其他讓你激動的事吧。”

基思沉默了片刻,答道:“你說的都有道理,縱使我不想聽。”

“我并不在說你不知道的事。嗨,我們應該組織一個幫困團體,由政府出資,就起名為‘沒有任務的人’。”

基思笑了。“真正的男漢是不會加入這種幫困團體的。他們要自己解決困難。”

“我太太可不同意這種說法。”查理想了一會兒,補充道,“有時候,我真認為我們的確需要冷戰后的心理咨詢,就像那些參加過越戰的人。我們的榮耀在哪兒?”

基思說:“我想提醒你注意一下草地廣場上的冷戰戰士紀念碑。”

“可是草地廣場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冷戰戰士紀念碑。”

“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提醒你的原因。”

“有道理。”查理似乎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說道,“這真個人失望,不過,我們得面對現實。嗨,你知道,騎士們在戰斗間歇干些什么?他們向女人大獻殷勤,使羅曼蒂克理想化。墜入情網、殷勤體貼、追求女人并非不像真正的男漢。”

“這我知道。”

“她讓你激動嗎?”

“是的。”

“那就大膽上吧。”

基思望了查理一會兒,然后問:“那么工作的事呢?”

“不提它了。你已經除掉了惡龍,別去殺死地窖里的老鼠了。他們會記住你的功勞。”

“謝謝你,查理。”

他們又喝了一杯酒,基思問道:“像你這樣的大人物給別人辦護照要多長時間?”

查理攪動著他的第四或第五杯伏特加,回答說:“噢,如果順利的話,幾小時內就可辦妥,到時候我會請國務院的一個朋友幫忙的。是為你的女朋友?”

“沒錯。”

“你們要去哪兒?”

“不知道。也許去歐洲。”

“如果你要去任何需要簽證的地方,請告訴我。我可以把所有的手續在一天內辦完。”

“謝謝。”

他們要了咖啡、白蘭地和甜點心。此時已接近下午三點鐘,但餐廳里還有半數的桌占滿了人。基思心想,在這個國家里不知有多少樁生意是在這樣的午餐、雞尾酒會和晚宴成交的,這真令人吃驚。他希望在座的其他人都比他和查理清醒得多。

查理用湯匙攪動著白蘭地,說道:“我本來也想以同樣的理由提出辭呈的,可我有妻室,孩在讀大學,還有被抵押的財產;而且,我已經養成了去高級餐館用餐的習慣。不過,最終我們這些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戰士都得走,讓國內的那些書呆進入國家安全委員會任職,去執行針對吸毒成性的東歐移民制定的產前護理計劃。”

“那總比辦公機構空無一人要好得多。”

“不錯。”查理喝完杯的白蘭地,又要了一杯。

他們吃完了飯,基思說:“我叫輛出租車回海-亞當斯飯店。”

“別叫了,就坐我的車去吧,叫司機五點鐘回這兒來接我。我還想喝酒。你能自己叫輛出租車去機場嗎?”

“當然。”基思站起身來。“我明天去看望你和凱瑟琳,我喜歡和她在一起。有時候也喜歡和你在一起。”

查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道:“希望能見到安妮。”他又補充說,“四季旅館還得去。裝裝樣敷衍上面一下,別感到有心理壓力。到本星期三或星期四寫封動聽的辭職信給雅德辛斯基,然后你就離開這兒到歐洲去。”

“就按這個計劃辦。”

他們握手之后,基思就離開了,外面的雨下得正大,門衛撐著雨傘走了出來,在飯店的拐角處找到了司機和車。司機打開車門,用大到連門衛都所得見的聲音對基思說:“要回白宮嗎,先生?”

“不,總統要在海-亞當斯飯店接見我。”

“好的,先生。”

基思上了車,汽車駛離了賽馬俱樂部。他想,這個城市真是瘋了。“瘋了。”

“什么,先生?”

“阿代爾先生讓你五點鐘回去接他。”

“是,先生。”

基思背靠著座椅,注視著汽車擋風玻璃外的雨刷。毫無疑問,查理正試圖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查理關于惡龍和老鼠的比方是如此具有說服力,以至于基思堅信自己所做的決定是不錯的,“對。”

這座城市就像個世界上最富于魅力的蕩婦引誘了他,每次基思看到她、撫摸她、聞到她的體香時,就會感到興奮不已,在她的面前,基思不由自主地脫下制服,跟她**,被她耗得一無所剩,而他卻喜歡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她也同別的男人**,這更加激起了基思的**,基思知道,她已經爛到了骨里,沒有心肝,冷酷無情。然而,她美麗又聰明,衣著華麗,濃妝艷抹,對著他微笑。基思在**上愛她,但在靈魂深處卻恨她——

第26章

傍晚點,基思在海-亞當斯飯店結完賬,提著旅行包來到大門口。

“要出租車嗎,先生?”

“請叫一輛。”

基思和門衛在遮篷下等車。門衛說:“這下雨天連出租車都很少。”

“看得出來。”

“是到機場嗎?”

“對。”

“杰克正在通過弗吉尼亞海灘,所有的航班都推遲了。”

“你說什么?”

“‘杰克颶風’呀。它正沿海岸刮來。我們雖然僥幸避過,但會遭遇一夜的狂風和暴雨。先生,你查過你的航班了嗎?”

“沒有。”

“是國家機場的航班,還是杜勒斯機場的?”

“國家機場的。”

門衛搖了搖頭。“那要耽誤很長時間的。如果可能的話,你不妨去杜勒斯機場試試。”

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停下,門衛打開車門。基思鉆進汽車,問司機:“國家機場情況怎樣?”

“關閉了。”

“那杜勒斯機場呢?”

“還開著。”

“去杜勒斯機場。”

走通往機場的高速公路,通常情況下只需四十五分鐘就可以到達,這次卻花了一個多小時。內地的天氣看來也好不到哪兒。他們到達機場時,基思看不到一架飛機在降落或起飛。

司機說道:“看來情況不妙,長官,要回去嗎?”

“不。”

司機聳聳肩,繼續將車開進機場。

基思說:“到美航公司。”

他們來到美航登機處,基思注意到人們正排著隊等候出租車。他走進候機樓,掃了一眼顯示屏。幾乎每一架航班都被推遲或是取消了。

他又來到幾家航空公司的售票處,試圖找到一個航班能在離斯潘塞城幾百英里范圍內的任何城市降落,但希望渺茫。

七點三十分,杜勒斯機場正式宣布關閉。何時開放,另行通知。

人群稀少起來,基思發現人們正陸續離開候機樓。另一些人則安頓下來,靜靜等候。

基思走進候機樓大廳里的一個酒吧,這里擠滿了被困在機場的旅客。基思要了一杯啤酒,和其他幾個男人站在一起,看著高掛在酒吧墻上的電視,杰克颶風已在馬里蘭州的海洋城登陸,并在那兒停留,一百英里范圍內將受其影響。人們一致認為,到明天早上飛機才能起飛。但誰又能說得準呢?

在基思的一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沒能趕上飛機了。他知道,抱怨和生氣都是無濟于事的。在別的時間和別的地方,這種情況有時曾經萬分危急,甚至危及生命,這一次也很重要。

現在是晚上八點十五分。第二天上午十點,基思在西俄亥俄州有個約會。他思考著幾種選擇。到哥倫布的空距離為三百英里,飛行不到兩個小時,比到托萊多時間稍長些,比到代頓或印第安那州的韋恩堡時間更長,無論怎樣,如果他能在凌晨五點左右登上隨便哪趟航班的話,他就能租一輛車在上午十點趕到斯潘塞城;不過,如果途在他的農場停一下,他就要晚幾個小時才能赴約。但他可以在路上某個地方打公用電話給安妮的姐姐泰莉,告訴她自己被耽擱了。

然而,惡劣的天氣可能造成第二天早晨機場上飛機成堆,擁擠不堪。到他真正能飛離杜勒斯機場時,時間要晚得多了。況且,他也沒有在杜勒斯機場訂票。

基思離開酒吧,來到大廳里的租車柜臺前,但那兒已排起了長隊。基思排進阿維斯航空公司柜臺前的長隊里,后來終于輪到他了。柜臺后面的年輕人問基思:“要訂房間嗎,先生?”

“不,但我需要輛車。隨便什么車都行。”

“對不起,我們這兒根本沒有車,而且今晚也不會有任何車來。”

基思早就料到這種情況了,他問道:“你自己的車怎么樣?我要去俄亥俄州,路上大約十個小時。我給你一千塊錢,你可以睡在后座上。”

年輕人笑了。“聽起來挺誘人,不過……”

“好好想想。再向周圍人打聽一下,我在大廳的酒吧里等你。”

“我會去打聽的。”

基思回到酒吧,又要了一杯啤酒。人們漸漸放棄了機場會很快重新開放的希望。航空公司把這些持票的旅客送到附近的旅館,酒吧里頓時空了一半。

晚上十點鐘,阿維斯公司的年輕人走進酒吧,找到了基思。他說:“我替你打聽過了,沒人愿意提供車。”他又補充道,“我給本地區其他汽車公司打過電話,但一無所獲,也許到處都一樣。你可以去美鐵客運公司試試。”

“謝謝。”基思給他二十美元,但年輕人不肯接受。基思回到座位上,繼續喝他的啤酒,在世界上絕大部分地區,綠背的美鈔能夠收買一個國家的首相以及他的座車。而在美國,人們雖仍在談論金錢,但金錢并沒有那樣大的魅力。大多數人恪盡職守,拒絕收買,拒收賄賂,有時甚至連小費也不收。盡管如此,他還得想出一個解決從甲地到乙地這個問題的奇招。

基思又尋思了片刻。根據他這些年來學到的經驗,有許多方法可以離開一個城市。可是,當機場因天氣、炮火或是叛亂等原因而關閉時,那就會給公路和海上交通造成壓力。

基思又想到打電話給泰莉,向她解釋這個情況,但那樣做尚為時過早,等于承認自己被打敗——或者更糟,承認自己缺乏想像力。“好好想想。”他思索著。“有了。”

基思離開酒吧,走到公用電話前。那兒也排著長隊,他只得耐心地等候。

晚上十點半,他總算等到一部電話機,撥通了查理-阿代爾家的電話,卻只聽到了答錄機的聲音,他對答錄機說:“查理,我被困在機場了。外面有颶風,可能你沒注意到,派輛車來接我回旅館。通過機場廣播找我。我正在杜勒斯機場,不在國家機場。”

基思坐在候機廳讀著報紙,以便聽到廣播呼叫他的名字。他知道阿代爾會收到他的留言的,因為在他們這個行當,無論你在哪兒都可以通過遙控查知電話答錄機上的內容,至少每小時一次。自由世界依賴于它,或者說曾經依賴于它。

十點五十五分,機場的廣播里通知蘭德里先生接電話。基思早就看好了一部離他最近的電話機,于是拎起了話筒。話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蘭德里先生嗎?我是斯圖爾特,今天早上開車送你的司機,我接到了阿代爾先生的電話,讓我……”

“你人在哪兒?”

“我就在這兒,杜勒斯機場。我在美航登機處外面與你會面。”

“過五分鐘我就到。”放下電話,基思迅速向美航登機處大門走去。他看到斯圖爾特——一個五十多歲、頭發灰白的男人,正站在那輛林肯車旁。基思走過去,斯圖爾特把基思的行李放在汽車尾部的行李箱里。基思上了車,坐在前排乘客座位上。斯圖爾特問道:“先生,是不是坐在后座上更舒服點?”

“不用了。”

斯圖爾特上了車,駛離路緣,將汽車開下坡道。

基思說:“謝謝你。”

“這是我的工作,先生。”

“成家了嗎,斯圖爾特?”

“是的,先生。”

“你太太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嗎?”

斯圖爾特大聲笑了。“不是,先生。”汽車順著機場出口處的路牌所示,在雨慢慢地向前行駛。

基思問道:“阿代爾先生要你做什么?”

“把你送到四季旅館,先生。他們已為你保留了房問。雖然天氣不好,旅館到處客滿,可阿代爾先生還是為你搞到一間房問。”

“他真了不起。”

“阿代爾先生一聽到國家機場關閉的消息,就派我趕到那兒接你。我曾在那兒通過廣播尋你。”

“我對此深表感謝。”

“稍后,我在家里接到阿代爾先生的電話,說你已去了杜勒斯機場,我就趕到這兒來了。”

“現代通訊真是個奇跡。人人可以保持聯系。”

“是的,先生,我有一個尋呼機、一部汽車電話,車上還有個無線電報話器。”

“阿代爾先生說過他是從哪兒打的電話嗎?”

“沒有,先生。可我得給他的電話答錄機留言,告訴他我已經找到你了。”

“這事我來做。”基思拿起汽車電話,撥通了阿代爾的號碼,對著答錄機說,“我現在在車上,查理,謝謝,明天晚上我設法去你那兒。但我得先回趟俄亥俄州。你就打這個電話給我。”基思留了號碼,又說道,“以后再聊。”他掛斷電話,又問斯圖爾特,“你去過俄亥俄州嗎?”

“沒有,先生。”

“又叫七樹州。”

“對,先生。”斯圖爾特瞥了他一眼,但沒有說話。

當車開到與機場相連的高速公路上時,基思說:“走28號國道,向北。在返回華盛頓之前,我們得途停一下。”

“好的,先生。”斯圖爾特把車開上了28號國道。

基思看看儀表板上的時鐘。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十五分。他透過車上的擋風玻璃向外望去。“這討厭的鬼天氣。”

“是的,先生。”

“我猜這颶風正在朝我們過來。”

“整個星期電臺里一直這么說。今天早上,他們說颶風將襲擊弗吉尼亞海灘,而后是東海岸,我們要遭遇整夜的狂風和暴雨。他們說的不錯。”

“他們當然對啦。嗨,當你開到7號國道時,向西行。”

“好的。”行了幾英里以后,斯圖爾特問,“向西行多遠,蘭德里先生?”

“噢,大概……讓我想想……大概五百英里吧。”

“什么,先生?”

“斯圖爾特,你終于有機會見到大俄亥俄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很簡單,我得去趟俄亥俄州。但是現在沒有航班飛離華盛頓,我們得開車去俄亥俄州。”

斯圖爾特看了基思一眼,而后將目光落在車上的無線電報話器和電話上,說道:“阿代爾先生沒有叫我……他說是去……”

“阿代爾先生對現在的情況并不了解,不過,當我和他通上話,他就會了解的。”

斯圖爾特沉默了。基思知道,這么多年來斯圖爾特作為一名政府的司機,已學會了服從上司的命令,不管這命令對他來說是多么麻煩,或者多么不可思議。然而,基思覺得應該對他說幾句。基思說:“你可以打電話給你太太解釋一下。”

“好的,先生。也許我應該先向阿代爾先生說明一下。我不知道我是否有權……”

“斯圖爾特,我今天早上剛同美國總統、國防部長交談過。你愿意我打電話給他們的任何一位以獲得批準嗎?”

“不,先生。”

“我會在適當的時候對阿代爾先生說的。你注意道路,我給你太太撥電話。號碼是什么?”

斯圖爾特給了他號碼,基思撥了號。由于天氣的緣故,他撥了幾次才撥通。話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基思說:“喂,你是……”

基思望望斯圖爾特,斯圖爾特說:“我姓阿克爾。”

“阿克爾太太,我是國家安全委員會的蘭德里將軍。恐怕我得讓你丈夫晚上加點班……好的,夫人,我叫他聽電話。”基思將話筒遞給斯圖爾特,他毫無熱情地接了過來。

斯圖爾特先是足足聽了一分鐘,然后對妻說道:“不,我不知道會有多晚……”

基思說:“如果保險一點的話,估計要到明晚這個時候。”

“好的,親愛的,我……”

基思望著車窗外面的滂沱大雨。

斯圖爾特對妻說道:“我過些時候再打電話給你。”說完他掛了電話,嘴里嘟囔著什么。

基思問:“一切都安排妥了?”

“是的,先生。”

“這是7號國道。我們沿著這條道開,到了81號州際公路向北開。”

“是,先生。”

“開慢點。等壞天氣過去后,我們再加速,把時間補回來。”

“好的,先生。不過我不能超速行駛。這是規定。”

“這規定不錯。這是漫長的一天吧?”

“是的,先生。”

“后面我來開。”

“這是不允許的,將軍。”

“上校。有時我自稱將軍,那是在女士們面前。”

聽了這話,斯圖爾特第一次笑了。

他們沿著7號國道慢慢地向西行駛。電話響了,基思拿起了電話。“喂,查理。”

“你還在車里嗎?”

“不,我在車外跟著跑呢。”

“斯圖爾特找你還算順利吧?”

“是的。我現在就在車里,也就是說,在車里跟你通話。”

“現在你早該在四季旅館了。你在哪兒?”

“還在車上。”

“那該死的車在哪兒?”

“在7號國道上。”

“為什么?杜勒斯機場的公路出了什么問題?”

“據我所知,一切正常。”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基思聽到電話里隱隱傳來音樂聲及談話聲。查理問道:“你要到哪兒去,基思?”

“你知道我要去哪兒。”

“我的天!喂,你不能劫持政府的車和司機……”

“為什么不?我曾劫持過別國政府的車和司機,為什么就不能劫持我們自己的?”

查理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斯圖爾特和你在一起嗎?”

“他在。我們跟他妻打好招呼了,你去跟上司打招呼。我設法明天晚上趕回來。好好享受你的晚會或是晚宴什么的。謝謝,再見……”

“等一等。聽著,你就不能打電話給你的那位女士,告訴她你明天才能飛離華盛頓嗎?”

“不行,我明天一早和她有約會。”

“那就叫她早上飛到這兒來。”

“不,我倆要一起私奔。”

“你不通情理,基思。”

“我不通情理?你把我騙到華盛頓來,而你早就知道颶風的事。”

“不,我不知道。不過,那時據說颶風刮到海上去了。為什么她就不能飛……”

“查理,你見過她的丈夫。他是個惡棍。安妮逃出虎口的時候希望我在她身邊。況且,我還得回家拿東西。行嗎?”

“好吧,跟一個色迷心竅的人爭辯簡直是白費口舌,你來得及赴約嗎?”

基思看看儀表板上的時鐘,現在是午夜十二點十分。他對查理說:“就說到這兒吧。”

“祝你好運,伙計,告訴斯圖爾特,說我欠他一次情。明天打電話給我。”

“好的。”基思掛斷了電話,告訴斯圖爾特說,“阿代爾先生說他欠你一次大人情。”

“他已欠我多次了。”

“我也欠你。”

又開了半小時,他們來到81號州際公路,往北行駛。基思說:“留心一下路線,你得一個人回來。”

“是,先生。”

基思背靠著座椅:“哦,你覺得金鶯隊今年戰績如何?”

“不怎么樣。他們進入聯賽的唯一方法就是買下球賽票。”

“你一直觀看大學的橄欖球賽吧?”

“當然嘍。”

“俄亥俄隊看來又出手不凡。”

“自然不凡。”

他們一邊行駛一邊談著球賽。當汽車離開颶風活動區域時,雨漸漸小了起來,斯圖爾特同意在進入馬里蘭州境內后每小時超速十英里。

到黑格斯敦,基思讓斯圖爾特走70號州際公路,向西行。這條路不錯,現在這個時候幾乎沒有什么車輛,但是它蜿蜒曲折,橫穿阿巴拉契山脈。斯圖爾特在城里是個大膽的司機,此時卻變得膽小起來。

基思叫他在一個休息站停了下來。斯圖爾特去了趟廁所,回來后卻發現基思已坐在駕駛座上。“先生,你無權開這輛車。”

“緊急情況除外,我看到你在方向盤后面直打瞌睡。到后座上去躺會兒吧,斯圖爾特,否則的話,我就把你丟在這兒。”

“是,先生。”斯圖爾特進了后車門,躺在寬寬的座椅里。

基思繼續開車。不到一刻鐘,他就聽到后座上傳來了呼嚕聲。基思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小,收聽由西弗吉尼亞州惠靈城某個電臺播放的鄉村音樂。里面正在放一首滑稽的離婚男的歌,歌唱道:“她得到了金礦,而我只得到廢礦道。”這首歌使基思從前面幾首哀傷的靡靡之音解脫出來。

到了匹茲堡南面,基思在70號州際公路上停車加油。現在是凌晨四點二十分。基思知道,到哥倫布的路程大約還要五個多小時,在二級道路和鄉村道路上再開兩個小時到斯潘塞城,然后再開大約一個小時就到查塔姆縣了。盡管基思不能準點趕到查塔姆縣赴約,也不能搭乘兩點十五分的飛機飛離托萊多,但他應該盡量用變通的方法按計劃去做。

早上七點,離哥倫布還有幾小時的路程,基思試著撥打查塔姆縣的信息臺,查詢泰莉的電話號碼。不走運的是,他無法用車上的電話與之聯系,他將汽車在一個休息站停下,走到投幣電話亭前。斯圖爾特也醒了,下了車,伸了伸懶腰。

基思要通了地區接線員,詢問查塔姆縣泰莉-英格拉姆家的電話。話筒里傳來了他要的電話號碼的錄音。于是,基思用自己的信用卡撥通了泰莉家的電話。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喂?”

“是泰莉嗎?”

“是的。”

“我是基思-蘭德里。”

“喲,我的上帝!哦……”

“你那兒一切都好嗎?”

“都好。你在哪兒?你來嗎?現在幾點了?”

“泰莉,聽著。我正在路上,在哥倫布的東面,我要晚點到。我最早也要在……下午的某個時辰才能到你那兒,懂嗎?我得先回趟家。你明白嗎?”

“明白了……安妮十點鐘到這兒。我該對她說些什么?”

基思深深吸了一口氣。顯然,并非普倫蒂斯家的每個成員都那么尖刻。“就照我剛才說的告訴她。”

“噢,好吧。基思,我為你們倆感到激動。你不知道這些年來她有多么不開心。這真太棒了,就像在做夢,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基思聽了一會兒,然后打斷了她。“泰莉,千萬別打電話給她。聽著,我想她的電話也許被竊聽了。你的電話可能會轉到警察局去,懂嗎?”

“懂了……但她十點鐘就要到了……”

“很好。那就當面告訴她,留她吃飯,我會盡快趕去的。我們倆將搭乘稍晚一點的航班。行嗎?”

“行,我告訴她。你什么時候到……”

“大約下午一點鐘。我不再打電話了。就叫她等著我。”

“我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見到你。”

“我也是。謝謝你,泰莉。謝謝你這些年來為我們傳遞消息。這是最后一次了,好嗎?”

“你此刻在哪兒?”

“俄亥俄州的哥倫布附近。我是從華盛頓開車來的。天氣不好,我不能乘飛機回來。等安妮來了,告訴她我正在路上,說我向她道歉。還有,告訴她別打電話到我家。我的電話也可能被竊聽了。”

“你的電話?”

“是的,我的電話。被她丈夫竊聽了。”

“他是個畜牲。我恨他。”

“你說得對。”基思又聊了一會兒,然后說,“再見。”他掛斷電話,回到車上。斯圖爾特正坐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基思問他:“要打電話回家嗎?就用我的信用卡吧。”

“不了,謝謝。我到俄亥俄州再打。”

“我們已經在俄亥俄州了。”

“噢……那我待會兒再打。現在太早了。”

基思發動汽車,上了路。汽車沿著哥倫布北面的環形高速公路行駛,而后上了23號國道,向西北開去。

天氣晴朗而涼爽,空飄著朵朵白云,周末的早上車輛不多,大都是野營車、游藝車,也許是去湖邊,或是去密執安。

斯圖爾特似乎迷上了鄉村的景色,“啊,這兒全是農場。那是什么東西?是玉米嗎?”

“是玉米。”

“這些玉米是給誰吃的?我大概每月吃一次玉米。你們這兒玉米吃得很多嗎?”

基思沒有給他解釋飼料玉米和甜玉米的區別:飼料玉米是喂牛的,甜玉米則是人吃的。他只是說:“我們每天吃三次玉米。”

斯圖爾特現在頭腦完全清醒了,正津津有味地觀賞著窗外的景致。他不停地指著谷倉啦、牛啦、豬啦給基思看。

他們一路上過得挺愉快,卻沒有盡興。當汽車駛進斯潘塞縣時,已將近午十一點了。

基思放慢車速,輕松地駛完這最后的十五英里路程。路上他沒有發現任何縣警察或市警察,當然那些警察也認不出這輛車來。基思不愿在這最后的關頭惹出麻煩來。

基思將汽車駛上自家門前的車道,從信箱里拿出幾封郵件,一面把車開到家門口,一面草草翻看郵件,大部分是“垃圾郵件”,但也有一張斯潘塞城交通法庭因他多次違章停車而發來的傳票。基思已記不得什么時候接到過罰款單,然而,基思意識到,如果他不能在規定時間即星期一去法庭接受訊問的話,警察就會在任何時候將他抓走。不過,在此之前,他早就離開這里了。

斯圖爾特問道:“你住在這兒?”

“是的。”基思把車停在前門廊附近,下了車。斯圖爾特也從車里走了出來,四處觀望。基思從汽車行李箱取出旅行包,對斯圖爾特說:“進來洗洗吧。”

他們穿過前門進了房間,基思領斯圖爾特上樓。“浴室在那邊,我在樓下等你。冰箱里的東西請隨便吃。”

基思走進自己的房間,將裝有衣服的旅行包扔在床上,然后把早已整理好的手提箱從衣柜里拿出來。他的旅行包里塞滿了衛生紙、內衣等用來過夜的物品。二十年來基思常常來不及準備就出發,早已養成了習慣。他己將重要件放進公箱,又將護照裝進身上的茄克衫口袋里。

浴室現在空了,基思沖洗了一下,然后拎著他的東西下了樓。

斯圖爾特正坐在廚房里,喝著一大杯桔汁。基思將瓶里剩下的桔汁倒進一只杯里,喝了起來。基思說:“斯圖爾特,沒什么給你做早餐的。真抱歉。”

“噢,這就不錯了。”斯圖爾特環視了一下四周,“這真是座老房。”

“大約有一百年的歷史了,你能找到回華盛頓的路嗎?”

“我想能。”

基思從錢夾里拿出四百美元,說道:“這是汽油、食品和過路卡的費用。回去的路上可以在農場的攤前停一下,買點新鮮東西回去。阿克爾太太會喜歡的。”

“謝謝你,上校。我過得很愉快。”

“我早知道你會。希望什么時候能再次合作。”

“我可以用你家的電話嗎,先生?”

“不行,我家的電話被人裝上了竊聽器。現在沒有人知道我在這兒。你在路上打吧。”

斯圖爾特對這類事接觸了太久,他沒有表示驚奇,也沒有提任何問題。基思領著他向門邊走去,斯圖爾特拎著手提箱跟到門廊邊。基思指給他去23號國道的方向,對他說:“這個縣的警察態度粗暴。多保重。”

“好的,先生。希望在華盛頓能再次見到你。”

“這可說不準。”他們握了握手,斯圖爾特離開了。

基思在腦海里核對了一遍計劃清單,然后關好前門,鎖上,提著行李,回到雪佛蘭車上。

在汽車的前排座位上,基思發現了一張字條,上面寫道:你早該在星期五之前離開這里,但我看見你的車仍停在這兒。我在下星期一前后再過來,看看你是否已經走掉。

這張字條沒有署名,措辭也并不表明這是一封恐嚇信。況且,基思也不打算去檢察院起訴。他要么殺了巴克斯特,要么讓他活著。選擇完全取決于巴克斯特本人。

基思納悶為什么巴克斯特要等到星期一,而后意識到巴克斯特周末要去打獵或是釣魚,而明天又是安息日,就連警長巴克斯特也需要過上平靜、閑適的一天。這沒關系,星期一前基思會離開這里的。事實上,今天晚上,當克利夫-巴克斯特回到家發現他的妻不在時,他可能會猜出幾分來,并意識到基思-蘭德里確實走了,巴克斯特太太也走了。基思不知道安妮是否給她丈夫留了字條。

基思上了雪佛蘭車,打開汽車的點火開關,但沒有聲音,汽車紋絲不動。他下了車,掀起引擎罩,里面的蓄電池不見了,在放蓄電池的地方有張字條,上面寫道:“滾你的蛋。”

基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家伙正在給他和安妮的約會制造障礙。總的說來,從查理-阿代爾驅車到他家算起,這幾天就沒順當過。白宮的事是個麻煩,杰克颶風也是。現在蓄電池又給偷走了。“好吧,蘭德里。你面臨著交通工具的新問題。”他想了一會兒,然后向谷倉走去。停在園里的拖拉機上有一個十二伏的蓄電池,有足夠的能量來啟動雪佛蘭車了。

基思拉開拖拉機的門,坐了進去,他打算將拖拉機開到雪佛蘭車旁,讓它充會兒電,然后將拖拉機的蓄電池放進他的汽車里。基思按了一下拖拉機上的啟動按鈕,車沒有動,卻聽到“咔噠”一聲響。基思看了看擋風玻璃下面的儀表板,發現車頭燈的開關已被人打開了,電池已經用完。“克利夫,你讓我不得安寧。”

基思從拖拉機上下來,目光越過公路,向詹金斯的農舍望去。他可以從他們那里借個蓄電池,但發現詹金斯家的兩輛車,一輛小汽車和一輛輕便小貨車,都已開走,他也可以暫借他們的拖拉機蓄電池用,跟他們打不打招呼都行。但這地方的人們不會這么做。

基思回到房里,試著撥通詹金斯家的電話,但正如他所料,沒有人在家。而馬勒農場要順這條路走大約半英里才能到。“媽的。”

基思查閱了電話號碼簿,然后給在高速公路上的一個汽車修理站打電話。服務站的人說,過半小時他們才能帶著新電池到達他的農場。那人補充說:“可能是那些混蛋小偷了你的蓄電池。你應該打電話報警。”

“我會的。”基思告訴他們來農場的路線,然后掛了電話。“或許我該打電話到巴克斯特車行,因為我的蓄電池就在那兒。”

他考慮打電話給泰莉。安妮此刻正在那兒等著他,克利夫-巴克斯特可能也已經出了城。可是,萬一他的電話通到警察局怎么辦?不管他和泰莉通話時如何謹慎,無論誰來接電話,這個電話都會像警鐘一樣在警察局響起。他的本能和他的諜報經驗都告訴他:“不要打那個電話。”

基思利用這段時間刮胡、淋浴、換上便裝,同時盡量把這些不祥之兆拋開,溶進一種快樂里。真正的愛情之路從來就是不平坦的。“今天晚上,在華盛頓跟阿代爾夫婦共進晚餐,星期天或許在國家教堂,星期一由查理陪同逛華盛頓,接下來遞交一份辭職信,拿到護照,最遲不過星期三就可飛往羅馬了。”這計劃聽起來不錯。“那蓄電池到底在哪里?因為缺少一個鐵釘,國王就被困在鄧弗林城了。”基思此時的處境倒和那國王有點相似。

在基思打電話后大約四十分鐘,一輛小卡車駛上了他家門前的車道。不到十分鐘,基思就換上了新的蓄電池。他當著維修人員的面發動了雪佛蘭車,似乎一切正常。

基思把車開出車道,不出幾分鐘就順著通往查塔姆縣的筆直鄉村公路向南行駛,現在是下午一點三十五分,他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到達泰莉家。

一輛藍白相間的斯潘塞縣治安官的專用汽車跟在他的后面。此刻,基思不能不格外留神,車上只有駕車者一人。基思暗想,如果治安官想擋道的話,他就把這家伙捆個結結實實,扔進他自己汽車的行李箱里。

到斯潘塞縣的南端,基思駛上一條東向的高速公路。如果治安官對他走鄉村小路到查塔姆縣產生疑問的話,那就給他一個印象:他是往東開的,要去哥倫布。

縣治安官的專車一直跟著,但當他們接近道森縣的邊界時,專車掉轉頭開走了。基思繼續向前開,大約又過了十分鐘,他將汽車轉向南面,再向西,朝著查塔姆縣駛去。基思懷疑,斯潘塞縣治安官已通過無線電通知道森縣的同行追蹤雪佛蘭車,但基思沒有發現任何尾巴。鄉警察局小,不如縣警察局大。與他過去常常駕車從西德邊境出發,穿越東德去西柏林相比,這事易如反掌。但當你要避開警察,無論他們是美國內地的鄉村警察,還是東德的巡警,在這種游戲就看你的運氣如何了。

不到十五分鐘,基思就駛出了道森縣的邊界,進入查塔姆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這個縣的什么地方,但有公路網的參照,容易認路,因為公路網的方向幾乎和羅盤的方向一致。

最終,基思發現自己上了6號縣級公路,于是繼續向西開。按著區級道路標志,他順著從大到小的順序數著交叉路口,直至找到第三街。泰莉的家就在這條街上,安妮正在那里等著他。基思不知該向左還是向右拐彎,他在心里拋了個硬幣,決定向左拐。基思慢慢地開著車,找尋著那座用紅磚砌成的維多利亞式的房,忽然發現它在正前方的路右邊,他想,他的第感覺的確引導他準確無誤地找到這里,他笑著回憶起查理打趣的話,說他是靠性器官的指引,盡管基思認為靠的是心靈的指引。不過,此時他的心開始怦怦直跳。

基思放慢車速,駛上鋪著礫石的私家車道。他首先注意到車道上只有一輛車,是輛小卡車。接下來使他感到困惑的是:房的邊門開了,一個女人走出來迎接他;盡管和安妮長得相像,可她不是安妮——

(待續,請繼續閱讀下期《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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