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珊珊
“剛開始做麻醉醫生時,很痛苦。”在那間位于醫院一角的舊樓的辦公室中,姚尚龍很歡樂地回憶他剛做麻醉醫生的經歷:“有一天我跟外科醫生一起去看一個病人——喔,那病人是一個硬膜外麻醉,手術時是清醒的——病人就拉著外科醫生的手說:’教授呀,你刀開得真好,我一點都不疼。’當時這話講得我心痛。手術疼不疼關外科醫生什么事,這是我們麻醉醫生干的呀。”
說這話的那位59歲的麻醉醫生,身材寬厚,樂觀豁達,會邏輯清晰地解答“媽媽和老婆一起掉進河里該救誰”的千古難題——“救媽媽嘛,每一個老婆都是將來的媽媽……”有能力使自己身邊的氣氛保持輕松愉悅,還參拍過搞笑視頻。有醫學院學生一眼在視頻中認出,那可是國內麻醉學里真正的“大拿”——這是個在麻醉學和危重病學方面多有專長的專家,現任中華醫學會麻醉學分會副主任委員,曾是中國醫師協會麻醉學醫師分會第三任會長。擺弄著自己發明的UE喉鏡(一種可視化氣管插管工具),這位麻醉醫生說,自己的職責之一也包括:提高麻醉學科的社會認知度。

時常被患者忽視的麻醉曾被認為是上世紀影響人類的三大發明之一。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喜歡把西方醫學史上的第一次麻醉稱為人類文明進步的分水嶺,因為,“第一次,科學戰勝了疼痛,麻醉,讓人類在疼痛面前找回了自己的尊嚴。”那是在1842年3月30日,美國醫生郎爾(Long)為一位摘除頸部腫塊的患者成功施行了世界上第一次乙醚全麻,此后,3月30日被美國人定為醫師節,世界各地都有人參與慶祝這個節日。不過,在麻醉學發展的初期,麻醉雖解決了疼痛的問題,卻帶來了新的問題——死亡。從上世紀30年代到50年代,用了50年左右的時間,麻醉的安全性問題才基本得到了解決。在西方,麻醉的死亡率從千分之幾降低到了20萬分之一,在中國,這個數字大概是5-10萬分之一。
在現代醫學中,成為一個麻醉醫生并非只要能熟練地使用麻醉藥物那么簡單。一臺全麻的手術,病人的呼吸、心跳以及各種生命體征都由麻醉醫生管理和維持,他們需要熟悉各個重要器官的功能,對各大器官的參數爛熟于心,才有可能分秒必爭地調整好病人的心跳、血壓和呼吸狀況,幫助手術臺上的病人渡過人生中最重要的高風險階段。業內流行的一句話是:“外科醫生治病,麻醉醫生保命。”
能成為一名成功的麻醉醫生,姚尚龍認為,得益于自己兒時的經歷。作為地富反壞右的子女,他的父親早亡,沒有正規工作的母親靠給人洗衣服、打零工,甚至賣血養大了家里的4個孩子。姚尚龍從小就會拎著小籃去菜場揀別人剩下的菜,還會揀別人丟掉的西瓜皮,洗干凈當菜吃。這位醫生認為,這些經歷鍛煉了自己的樂觀和吃苦的能力。一直到90年代成為教授,他回家后仍會替當清潔工的媽媽掃大街,碰上熟人問:“你不是教授了嗎,怎么來掃大街呀?”他就答:“犯了錯誤,下放改造呢。”
麻醉醫生要打持久戰,字面意義上的。一個麻醉醫生的一天從前一天晚上開始,由他們最后來評估病人的血壓、心跳、血色素水平等身體狀況是否符合手術條件,之后嚴肅認真地留下醫囑:“午夜后禁食”——那是為了防止病人吸入反流的胃酸導致吸入性肺炎甚至窒息。全麻后,病人的意識是消失的,呼吸、心跳及其他所有生命體征,全部由麻醉醫生管理,所以,手術中,麻醉醫生自始至終都需要極其專注地關心病人的各項體征,這是由麻醉的特性決定的——1978年,美國曾對數百例麻醉失誤進行過一次大規模分析,結果發現,與飛機在起飛與降落時更易發生事故不同,麻醉期間,最危險的時候其實是麻醉進行到一半時。一直到手術結束后,麻醉醫生仍需負責對手術臺上病人的術后觀察,等待蘇醒。他們是病人蘇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人,多數時候,病人并不記得自己迷離中看到的那位醫生,那是麻醉醫生的工作所追求的最好的效果:“讓病人和家屬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對麻醉醫生的工作,姚尚龍的總結是:“每天上班都如履薄冰。我們的血壓心跳變化伴隨著病人的血壓心跳變化而變化,他跳得快我也快,他跳得慢我也快,他不跳,我更快。”由于需要承受巨大的工作壓力,在美國,麻醉醫生的薪酬常年位居醫生薪酬的前三名,而在中國,這顯然是無法想象的。事實是,由于外科與病人的接觸機會更多,在醫院的話語權更大,醫院的麻醉科往往只被看作附屬科室。在全國各大城市的三甲醫院中,麻醉醫生長期過勞,有時還會被當作醫療事故的替罪羊。

姚尚龍(右二)在手術室里介紹情況,手術臺上的兒童患的是先天性心臟病

姚尚龍給記者展示他主導的發明——UE喉鏡
網絡上,時常可以看到年輕的麻醉醫生們抱怨,自己從事的這份工作,默默無聞,卻風險很大,“職業成就感低,價值感不足”。姚尚龍也承認這種不足,“要學會自己尋找成就感嘛”,他的學生武慶平則補充,“如果你以地位和收入作為衡量標準的話,那你成就感比較低,但如果你認為搶救病人的生命有成就感,做一個麻醉醫生你會很有成就感,因為在搶救病人過程中,麻醉醫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比如,數分鐘前他剛參與的一個很難的外科手術麻醉,“危重病人,嗜鉻細胞瘤,血壓很高很高,其他人有點不敢去做,我去做了,結果還不錯,懂行的都會豎大拇指,外科醫生也很佩服你……這種時候,就特別有成就感。”
在2013年的元旦,協和麻醉科制作了3分49秒的視頻《協和麻醉Style》作為自己的年會娛樂節目。那部當年被贊為“萌萌嗒”的視頻中,協和麻醉科的醫生們全體出動,介紹這些躲在手術室里的麻醉醫師,“心肺復蘇,各種穿刺都會的專家呀;腸鏡、無痛人流都會的專家呀;生命體征,各種數據都注意的專家呀……臂叢骶叢腰硬聯合,這些我都會扎,插管喉罩靜脈吸入,我們更愛全麻……”
至今,談起《麻醉Style》,姚尚龍忍不住表示,“我最喜歡里面那句:’讓你麻你就麻,讓你醉你就醉’,這就是麻醉醫生呀。”當年,他深度參與了視頻的策劃和拍攝,甚至曾有意擔任鳥叔,不過,考慮到影響不大好,作罷,“我要是鳥叔,我們科那些醫生不就成鳥人了嗎?”
與外科醫生一樣,接受采訪的麻醉醫生也不需要身邊放個水杯,不喝水不上廁所同樣是基本功之一。套上手術服,我們參觀了協和那間巨大的ICU室,以及手術前的準備室。ICU室的兩頭各有3個半開放式的小格子,格子里的監護醫生,正常狀態下獨立工作,緊急狀態下可以很方便地互相馳援。準備室里有個即將進行先心手術的嬰兒正在接受麻醉。嬰兒尚不滿月,臉色是先心病典型的青紫色,人已睡熟,護士和麻醉醫生正在想辦法在嬰兒大腿的細小靜脈上再開設一條輸液通道,以備手術意外時輸液方便。那將是個艱難的手術,極其考驗麻醉醫生的水平:如何精準麻醉,以及“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成效”。據介紹,在那位小嬰兒的先心手術期間,將由兩個主治以上級別的麻醉醫生負責,還有一個專科主任隨時準備增援。
一場成功麻醉的關鍵,姚尚龍說,“最關鍵地在于夢醒之間,運用自如。”除此外,麻醉的妙處還包括,它覆蓋了一個人從生到死,伴隨出生的是分娩鎮痛,而伴隨死亡的是手術麻醉,重癥患者的鎮痛,甚至,安樂死。
他特別提到了麻醉與出生的同行——1857年,38歲的英國女王維多利亞接受氯仿分娩鎮痛生產,使得分娩鎮痛在西方得到了認可和推廣,就在這一年之前的1856年,在遙遠的東方,慈禧在陣痛中生下了同治帝。時至今日,在美國,生產時采用分娩鎮痛的比例大于85%,英國是大于90%,而在北京和上海,分娩鎮痛率大概為10%左右,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方發達國家的剖宮產率為10%-20%,而中國的剖宮產率接近50%。談到分娩鎮痛的優勢,作為產科麻醉組的組長,姚尚龍說:“麻醉醫生是孕婦和嬰兒的保護神”——一方面,它大大減低了產婦的痛苦,也就減少了一些難產的風險,另一方面,實施分娩鎮痛后,實施緊急剖宮產成為了可能,也增加了保險系數。“婦產科的金律是安全第一,而麻醉醫生在側,確保的是雙保險。”
“中國的產科麻醉分娩鎮痛就技術來講,跟國外比也不差,只是因為各種原因,尚不能跟國際接軌。”這其中的原因,比如產科麻醉醫生的缺乏,“按每年出生率1%來算,中國每年的出生人口目前可能有1600多萬,開放二胎后這個數字可能會達到2000萬。按每人年手術量1000臺來算,需要專門的產科麻醉大夫兩萬個。”再比如,相關部門對產科麻醉不夠重視,在一些地方,生育保險不覆蓋產科麻醉的費用,而在另一些地方,產科麻醉干脆沒有收費標準。以及,對產科麻醉安全性的懷疑。盡管目前的產科麻醉技術是很安全的技術,“老人就說了,這么多年生孩子,都這么疼過來了,輪到你們,怎么就嬌氣了呢??”
“這怎么行,消除疼痛,是病人的基本人權。”這位始終樂呵呵的麻醉醫生第一次很嚴肅地說。為了讓更多的人了解到分娩痛的情況,這位院長甚至專門搞過一個儀器讓人體驗,“那是個模擬分娩痛儀器,像很多小伙子,看著人高馬大很威武的樣子,那儀器疼痛級別到7級、8級基本上他們就受不了了。一般男人能堅持到7級就算很不錯了,有些3級就受不了了,極個別能堅持到9-10級。但生孩子時,母親要承受的痛苦,很多都能到10級那個檔次的,沒有麻醉是不人道的。”
(《適道仁心·大醫國手》由華潤三九聯合本刊共同策劃、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