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們?nèi)コ獙ε_戲

曾穎

講述背景

兒子即將參加一次歌唱選秀，妻怕影響學(xué)習(xí)，不同意，母子處于賭氣之中。父親暗暗支持他，并給他們講出這段故事。

事隔多年，我仍然記得大街上那片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和口哨聲。

那是1985年，我15歲，縣里像電視里一樣搞起了歌詠比賽。比賽形式有點像如今的選秀節(jié)目，先要海選，那時叫初試，然后是復(fù)賽，最后是決賽。那陣勢，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比起全封閉的文藝調(diào)演和晚會來說，這種半開放的選拔，也算是為躍躍欲試的年輕人開了一個口子。

當(dāng)時唱歌的主流，是美聲和民族唱法，通常是把話筒立在面前，男的穿中山裝，女的穿大紅裙，手捧胸口，唱得字正腔圓。而流行歌曲，也就是當(dāng)時所稱的通俗唱法，還不被當(dāng)成一回事。雖然聽鄧麗君的歌已不再會被派出所抓了，但拿著話筒邊扭邊唱，還是被看成不正經(jīng)的行為。此前幾年，有位海軍歌手因為唱《軍港之夜》，差點被打成反革命，罪名有兩個：一個是歌詞里有“讓我的水兵好好睡覺”，說是消磨革命斗爭意志，士兵得睜眼警惕，而不是睡覺；另一個罪名便是拿著話筒唱歌，像歌女。

兒子，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給你交代這個背景，是想讓你明白，爸爸參加的人生第一場選秀，是在什么樣的氛圍下進行的。

就像所有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一樣，那時的我和同學(xué)們，都向往新鮮而活潑的東西，而唱歌跳舞，無疑是最具這兩種特色的東西。這一點，與你們青春歲月的喜好，沒有什么差異。當(dāng)時的我們，為了尋找到一首新歌，可謂費盡了心思，或在更深夜靜時偷聽港臺電臺，或用錄音機到電影院錄新歌，或跑到省城去買翻錄帶，或用粗糙的數(shù)據(jù)線接到電視上錄嘈雜的歌曲。總之，那時的我們就像喜愛新衣服一樣喜歡新歌，而且將“新”作為衡量一首歌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羨慕別人唱沒聽過的歌曲，鄙視別人唱已經(jīng)老舊的歌曲。

但歌詠比賽的評委爺爺奶奶們卻不這么認為。初賽那天，我們?nèi)鄨竺?4個人，有12個被刷了下來，大多數(shù)只唱了兩三句就被叫停了。最慘的一位同學(xué)，上去一亮相，還沒張嘴，就被吆喝下來了，因為他自以為很酷地把襯衣下角綁在肚子上，讓臺下的評委們很看不順眼。總之，我們那天被這群自幼唱川戲的文藝老骨干們叫停的理由不是臺風(fēng)不正就是嗓子不亮，要么就是歌曲的價值取向有問題——中學(xué)生娃娃，怎么可以唱愛情歌曲？對爸爸媽媽的愛也不行！

這哪是唱歌比賽啊？簡直就是一場必須政治導(dǎo)向正確的宣傳活動嘛！所有評價標(biāo)準(zhǔn)，與唱歌都沒有必要的關(guān)系。

爸爸和同學(xué)們原本像一群志在必得的蒼蠅，正自以為可以以自己會唱的新歌和別人壓根就不會的迪斯科風(fēng)光一把時，不想被橫空伸出的蒼蠅拍拍得滿地找牙，頓時，所有失落變成了義憤，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不公平待遇，于是決定要做點什么，來表達我們的不滿，并證明我們的存在。

同學(xué)中有人會彈吉他。通過彈吉他，又認識了會別的樂器的小哥們，他們同樣也在歌詠比賽初賽和復(fù)賽中全數(shù)落馬。拿話筒都不被允許，何況背著吉他邊彈邊唱，這是什么樣的場面？

很快，一支匯聚了吉他、小提琴、電子琴和鼓的樂隊湊成了。經(jīng)過幾天偷偷的排練，居然合練成了好幾首曲子。一位趙姓同學(xué)的爸爸是單位的工會主席，在聽完我們的演奏之后，答應(yīng)把大功率音箱和架子鼓借給我們。當(dāng)然，他不知道我們是要去和縣里的歌詠比賽打擂臺，否則的話，他老人家拼了命也不會借的。

歌詠比賽晚會在劇場如期舉行。我們決定把我們的舞臺，放到劇場正對的街面上。為了與劇場里那些穿中山裝大紅裙的選手們不一樣，我們都搞了“驚世駭俗”的造型。有人故意把襯衣撕掉袖子；有人用黑色和紅色的顏料，在衣服上拍出手印；有人把襪子剪掉底，像綁腿一樣套在褲子外面；有人把褲腿剪掉一截，用針掇成帽子，戴在頭上。

我們以怎么樣奇怪就怎么樣整的心態(tài)把自己“包裝”得與別人不一樣，以表明對他們的不服氣。孩子，你現(xiàn)在也許能明白，為什么當(dāng)你試圖穿一件印著奇異圖案的T恤引起我的驚異時，我只是笑笑。因為你玩的，我們都玩過；你想表達什么，我懂。

當(dāng)劇場里的音樂響起時，我們這支穿著奇裝異服的怪異樂隊，也開始奏響了樂曲。街邊雜貨店的老爺爺為我們提供了電源，路邊維持秩序的警察只當(dāng)我們是耍雜技賣藝的，也沒怎么敏感地驅(qū)散我們。

當(dāng)時的場景很嗨。我們從最初的手腳哆嗦，到彈出第一個音符，簡直如從懸崖邊往下跳似的鼓足了勇氣，不容后悔。我們以電影《阿西們的街》的主題曲開場，唱著一段連日本人都聽不懂的日語。這是大家按著錄音機，用漢字注下音標(biāo)學(xué)來的，嘰里呱啦，胡喊鬼叫，但感覺卻洋氣而新鮮，很快就吸引了一大幫年輕人，而且圈子越扯越大，人越來越多。劇場里也陸續(xù)有人出來，加入到我們的觀眾中，我們唱對臺戲搗亂的目的，初步達到了。

看到演唱有了效果，大家更來了精神，把當(dāng)時市面上剛流行起來的歌曲，都搬出來唱。什么《少年犯》《遲到》《秋蟬》《拜訪春天》《小秘密》……

起初我們還是按排練的樂曲按部就班地唱，后來，就開始接受點唱，甚至人群中有人開始跳出來唱。那一刻我們發(fā)現(xiàn)，在小縣城平靜的各個角落，其實隱藏了很多和我們一樣，渴望唱新歌，渴望過與以往完全不一樣生活的人。我們自以為新潮的許多新歌，大家都會唱。每一曲都是以獨唱開始，最終卻以合唱結(jié)束。那種體驗，你也許沒有體會過，大家像荒地中焦渴的苗，期待著一場喜雨來臨似的面朝蒼天，眼含熱淚。那是一個詩與詩人還沒被嘲弄的時代，那也是一個歌曲沒有變成純商品的時代。那是一個心里有明確盼望的時代，那也是一個簡陋但真實的時代。

那天的演唱，成為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歌唱。雖然，我們的歌聲、樂器和技術(shù)都那么粗糙，但我們第一次用一種破繭成蝶的勇氣，向世人證明了我們的存在。那一年，我15歲，和你一樣大，報紙和廣播正為“70后”孩子們的種種不堪憂心忡忡，就像現(xiàn)在各種媒體批判“90后”一樣，但我們用稚拙的聲音，表達了我們的存在。

多年后，那晚參與演出的哥們大都離開了老家，循著各自的理想，有人去了電視臺做主持，有人去當(dāng)了電視導(dǎo)演，有人去寫歌并出了專輯，有人當(dāng)了編輯記者。就連那少許沒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也漸成為當(dāng)?shù)匚膴侍┒罚诋?dāng)年那些爺爺奶奶們的評委位置上，指點江山。但愿他們不再逼出一場對臺戲，不再讓充滿委屈的孩子，借一場不正規(guī)的音樂會，來傾訴對世界的憤懣與不平……

這就是爸爸青春期最難忘的事。那晚激動得有些跑調(diào)的音樂，每每于更深夜靜時，悠然縈繞在我的夢中，成為我青春記憶中抹不去的注腳。 （摘自《爸爸媽媽的青春》，江西高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