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幻奇
1957年是愛德華·埃爾加誕辰一百周年。自這一年起,學界和評論界開始漸漸重新評價他的音樂作品,徹徹底底地再釋埃爾加,當然這是一個十分緩慢的進程。雖然他的音樂從來沒有被人們真正遺忘——比如他的兩首交響樂、兩首協奏曲、《謎語變奏曲》《為弦樂而寫的引子與快板》和清唱劇《杰龍修斯之夢》(The Dream of Gerontius)常常出現在節目單上,但是這些作品卻很少能入英國之外指揮家或演奏家的法眼。
雖然這不能一概而論,小提琴家海菲茨和梅紐因、大提琴家卡薩爾斯以及托特里埃(Paul Tortelier),都演奏過埃爾加的作品。但這樣的演奏家畢竟不多,而且也不會頻繁地演奏埃爾加。推崇他音樂的主要還是英國指揮家們,比如亨利·伍德(Henry Wood)、阿德里安·鮑爾特(Adrian Boult)、蘭頓·羅納爾德(Landon Ronald)、約翰·巴比羅利(John Barbirolli)、馬爾科姆·薩金特(Malcolm Sargent)。不過,人們擁護埃爾加成為音樂界的先驅還是大勢所趨。他大部分的早期合唱作品助推了業余合唱社團的發展,對于大部分1950年代的聽眾來說,埃爾加是大英帝國桂冠上的明珠。
在埃爾加誕辰一百周年之際,戴安娜·麥克薇(Diana McVeagh)撰寫并出版了他的作品與生平傳記。只有在這本書里我們能夠找到一絲關于他那充滿憂郁的、令人尷尬的個性描述。從一身學生氣的愛開玩笑,到殘酷、挖苦式的嘲諷,甚至是直截了當的粗魯,他的性格經歷了電光火石般的轉變。對于那些看透了他的“威風凜凜”(裝腔作勢)的聽眾們來說,埃爾加,或者說真正的埃爾加是一個充滿了暴風般深邃熱情的人,他的音樂無時無刻不在暗示著他因一些人或一些事在精神世界受到了無法磨滅的創傷。
在埃爾加十幾歲的時候,他性格里的陰暗面還未展現出來。他的一些早期作品,比如第一版《弦樂小夜曲》的慢樂章充滿了令人向往的溫柔,這也即我們稱為“埃爾加式”風格的本質。但是我們從他相熟的朋友羅薩·波利(Rosa Burley)這個最敏銳的觀察者那里了解到,埃爾加曾經因為失去了一個職位而對他的父親破口大罵,因為他認為是他父親作為一個小生意主的身份妨礙了他獲得這份工作。他早期的一些作品僅僅被英國中部地區一些地方性的樂隊所演奏,倫敦的出版商對他根本沒有興趣。直到1889年他三十二歲那年,他才被邀請為來年的合唱節創作。他創作了一首音樂會序曲《傅華薩》(Froissart)。這首作品受到評論界與聽眾的好評,但是十年后它才登上了倫敦的音樂廳。作為一名管弦樂作曲家,后人通常會將埃爾加與理查·施特勞斯相提并論,但讓我們來看一下——1890年,理查·施特勞斯二十六歲的時候,已經在德國幾乎所有主要城市獲得過指揮的職位,并且已經創作了《麥克白》《唐璜》和《死與凈化》。
1898年到1900年,埃爾加因創作《謎語變奏曲》以及根據紅衣大主教紐曼所著的《杰龍修斯之夢》而創作的同名合唱聲樂套曲證明了自己的才華。他認為后者的誕生來自于“內心最深處”。然而,因為樂隊排練得不夠,這部作品在1900年10月的首演宣告失敗。埃爾加非常受挫,他寫信給他的朋友,同時也是Novello公司的出版商奧古斯特·耶格(AJ Jaeger,外號“獵人”)說:“我就知道上帝是反對藝術的。”不過,隨著1901年和1902年《杰龍修斯之夢》在德國杜塞爾多夫的成功演出,以及理查·施特勞斯對他音樂那假惺惺的贊美,他受到委約,為1903年的伯明翰藝術節創作一部神劇,內容為描寫使徒的故事。
然而,當理查·施特勞斯離開杜塞爾多夫,回到柏林繼續當他的皇帝御用音樂總監時,埃爾加卻不得不回到老家教那些根本不喜歡音樂的女學生們拉小提琴,還要到父親與叔叔位于伍斯特郡(Worcester)的店里幫工。埃爾加的父親威廉·埃爾加曾經是圣喬治羅馬天主教堂的管風琴師,但卻不是一個天主教徒,而且還對天主教徒抱有激烈的反對情緒。他的妻子安是一個農民的女兒,皈依了天主教,并憑著此信念養大了七個孩子。愛德華是其中的第四子,1857年6月2日生于伍斯特郡四英里外的農舍里,當全家搬回伍斯特郡時,愛德華才兩歲。愛德華·埃爾加對音樂的熱愛和天賦在他早年就顯現出來,他曾經熱切地從商店里買來貝多芬的交響樂總譜學習。“我至今仍然懷念那個充滿夢想的童年,我總是被發現躲在賽文河岸的蘆葦叢里,手里拿著一頁紙,試圖創作一些非常偉大的聲音。”許多年后他這樣向朋友坦露道。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對于埃爾加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十年。離開了伯明翰,他就是個無名小卒。當時他在當地的樂隊里拉琴,并且愛上了一位赴萊比錫學習的小提琴手,他們是鄰居。他們訂了婚,但是后來姑娘卻毀約去了新西蘭。又經歷了一兩段戀情后,他與大他九歲的愛麗絲·羅伯茨(Alice Roberts)結婚。愛麗絲是向他學習鋼琴伴奏的學生,出身上層社會,是駐印度部隊將軍之女,有一些證據表明愛麗絲是被埃爾加的才華打動,而決定委身于他和他的音樂的。
婚后,他們從馬爾文(Malvern)搬去了倫敦,這樣埃爾加就有更多機會和出版商交流,但一年后他們又搬回了老家。婚姻把埃爾加帶入了一個新的階層,然而即使他認識了許多新朋友,也依然無法擺脫小生意主兒子的身份。他不喜歡人們稱他是“音樂家埃爾加”,而希望人們稱他為“紳士埃爾加”。為此,羅薩·波利寫道:“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能夠如此快地變臉……他一提起馬爾文, 就擺出一副傲慢的態度,這樣的態度是那種整天抱怨自己住在鄉下的鄉紳才會有的。”
1897年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鉆石禧年(執政六十周年),這一年埃爾加開始轉運。首先是Novello出版公司出版了他的《帝國進行曲》(Imperial March),大獲成功。1898年,利茲市藝術節委約他創作了《卡拉克塔克斯》(Caractacus),并且題獻給女王。到了1899年,指揮家漢斯·里赫特(Hans Richter)指揮首演了埃爾加的《謎語變奏曲》。1901年,當布爾戰爭(Boer War)結束時,埃爾加創作完成了《第一號威風凜凜進行曲》。這首作品的曲調實在太華麗,很快被傳唱成一首名為《希望與榮耀的國度》的歌曲,并且成為了英國的第二國歌。這時的埃爾加成了全民偶像:1904年他被授予騎士稱號,連續三天在倫敦市中心的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舉辦他的音樂會;1911他被授予功績勛章。1903年,為了首演他的《使徒》(The Apostles),表演團體還進行了特殊的訓練,三年后他的續作《天國》(The Kingdom)又隨之而來。
然而,隨著日益繁忙的創作,埃爾加開始遭受疾病的困擾:他的眼睛和耳朵都有老毛病,動不動就會感染。之后他的信仰亦被動搖,他幾乎不去做彌撒。他深深愛上了一個名叫愛麗絲·沃特莉(Alice Stuart Wortley)的女人,她是一位下院議員的妻子,藝術家約翰·米萊斯(John Millais)爵士的女兒,他們兩家人都是朋友。埃爾加對沃特莉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愛意,我們并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越過雷池,但不可否認的是,沃特莉激發了埃爾加創作出了他最杰出的三部作品——《小提琴協奏曲》(1910)、《第二交響曲》(1911)和《音樂制作人》(The Music Makers,1912)。埃爾加坦言,他在這些作品里“傾注了靈魂”。
雖然埃爾加的《小提琴協奏曲》與《第一交響曲》都獲得了成功,但這是他嘗到的最后的甜頭。被認為是他最優秀作品之一的《音樂制作人》在當時受到了評論界的唾棄,充滿了狂暴混亂情緒的《第二交響曲》直到十年后才有一次演出。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埃爾加加入了漢普斯敦旗下的特別警察部隊。8月底,在給他的朋友兼保護人弗蘭克·舒斯特(Frank Schuster)的信中,他這樣寫道:“對于這場戰爭我無話可說,我只有想到我心愛的馬時才會心如刀絞。那些男人和女人都可以下地獄,但我的馬啊。我在屋子里不停地詛咒上帝,居然也允許這不能開口說話的牲畜受到折磨。他可以殺死他的人類,但他怎么能殺死我的馬??哦,我的馬啊!”
不過,他依然堅持作曲。他為比利時詩人埃米爾·卡瑪爾特(Emile Cammaerts)的作品《鐘琴》的朗誦會寫作配樂。這是一篇關于安特衛普鐘聲的詩歌,其主旨在于歌頌戰爭初期比利時人的英勇行徑,這正迎合了當時的國民情緒。后來,他又接連寫作了兩部朗誦配樂、一部逃避現實的作品——芭蕾舞劇《血染的扇子》(The Sanguine Fan,1917),以及一部有趣的兒童劇《星光快車》(The Starlight Express,1915)。
不過,在戰時埃爾加最重要的作品還屬根據詩人勞倫斯·比尼恩(Laurence Binyon)的同名作品而創作的三樂章合唱套曲《英國之精神》(The Spirit of England)。在創作伊始,他遇到了兩個麻煩:第一,他發現另一位作曲家希瑞爾·魯思曼(Cyril Roothman)也正在以此為題材創作一部名為《為了陣亡者》的同類型作品,這使他打起了退堂鼓;第二,他發覺自己在為第一首詩《8月4日》寫作配樂時遇到了困難,因為曾經有許多德國人幫助過他,他無法將他們描繪成血淋林的破壞者。雖然《英國之精神》很少上演,但無疑是一部杰作。
埃爾加拒絕為比尼恩的《和平頌》配樂。相反,他對戰爭與和平的看法主要體現在一戰末期創作的三部室內樂作品里,尤其是1919年的《大提琴協奏曲》,在這部作品里他表達了個人對戰爭強烈的憤慨。1920年4月,埃爾加的妻子愛麗絲·羅伯茨去世,這使他萬念俱灰。之后的歲月雖然他也嘗試作曲,可是并沒有實質性的作品誕生。直到1930年,他愛上了一位名叫薇拉·霍克曼(Vera Hockman)的小提琴手,因此開始創作他的《第三交響曲》。但一切都太遲了,此時的他已被癌癥纏身,于1934年2月23日去世。臨終時,他認為自己的音樂不可能流傳于后世,感謝上帝,他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