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韻潔 侯逾婧
【摘要】清末改制以來,行政司法不分的格局得以改變,司法官員從行政序列中獨立出來,司法官職業道德建設也提上了議事日程。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當局通過制定法律、行政命令甚至黨內紀律的形式對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進行規范,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實踐背離文本的情況卻是常態,司法權在夾縫中求生存的現實也使得司法官的職業道德建設成為無源之水,司法官職業道德也隨著國民政府的日益潰敗而江河日下。
【關鍵詞】南京國民政府 司法官 職業道德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自清末變法修律以來,司法官員從傳統的行政官員序列中獨立出來,現代意義上的法律職業群體初步形成。司法活動的特殊性決定了司法官員的職業行為乃至個人的道德操守都會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這就要求司法官員不但要具備較高的專業素養和豐富的社會經驗,更須具備高尚的人格、清廉的品行以及良好的社會聲譽。這些高于普通行政官員的職業道德要求,超越了中國社會傳統意義上的“官德”、“官箴”的內涵,更多的融入了西方社會對于司法獨立所引申出的司法官員所必備的職業素養的道德追求。經過清末、南京臨時政府以及北洋政府時期的理論醞釀以及制度建設,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對于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的制度設計在因襲舊路的同時,也出現了新的特點。
“司法黨化”:司法官員職業道德的政治保證
清末立憲變法的過程中大量參考和吸收了德日等國的司法制度,其中就包括日本等大陸法系國家中實行的司法官不黨的原則。例如《法院編制法》第一百二十一條規定,司法官不得“為政黨員”。辛亥革命后建立起的南京臨時政府在民國元年頒布的《法官不得入黨令》中規定,司法官員不得加入任何政黨和社團。北洋政府時期也明確規定“司法官員禁止參加一切黨派及任報館主筆。”清末延續下來的司法不黨的原則,固然是因為當時的政黨政治不甚發達,但是至少在理論層面,此舉有利于保持司法官員超然于黨派和政治斗爭,對于保障司法獨立具有重要作用。
到了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司法領域最突出的變化就是司法不黨的原則被廢除,司法黨化原則得以確立。這一原則的出臺是直接根源于國民黨政治理論的變革。孫中山先生在經歷數次革命失敗的洗禮后,修改了以往的建黨和建國的策略,提出了新的更加完整的“黨治理論”。所謂黨治理論,即“以黨治國”、“以黨建國”,將“政黨建立在國家之上”。“黨治理論”在司法領域的集中表現便是廢除司法黨禁的規定,明確要求司法黨化。
關于司法黨化的具體含義,在當時也存在一定的爭議,爭議的焦點集中在司法黨化的主體范圍。當時的司法院長居正認為,司法黨化指的是各級法院的推事和檢察官,而不包括司法行政人員。因為只有推檢“他們是實際應用法律之人,只有他們是真正的法律實務家,只有他們的行動與態度直接影響人民之厲害與疾苦”。①這種觀點也與總理遺教相吻合,即“以黨治國”并非意味著“以黨員治國”,因此在司法領域也不完全排除非國民黨員的參與,而是只要求推事和檢察官等直接參與司法活動并且對司法活動的結果產生直接影響的人員的黨化。
從司法不黨到司法黨化,這其中的嬗變大到對司法獨立的影響,小到對司法官員職業道德的改變都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司法黨化作為國民黨政府的司法政策甚至執政政策,直接決定了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走向,即忠于黨國等于忠于法律,這種職業道德的最基本準則貫穿于司法職業的始終。首先,司法黨化原則體現在司法人員的準入考試當中,例如1930年國民政府公布的《法官初試暫行條例》規定的考試科目有國文、黨義和法律。其中黨義包括三民主義、建國大綱和建國方略。②其次,司法黨化原則體現在黨義與司法的融合上,即以黨義來彌補法律的漏洞、克服法律的僵硬,以三民主義為核心對于法律進行補充。
總之,通過司法黨化原則,加強黨對司法的控制,使得遵循黨義成為推事和檢察官的政治信仰。同時,遵循黨義也成為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司法官員基本的職業道德要求。實際上按照孫中山的設計,這種黨義司法是在強調法律權威的前提下,運用黨義對司法進行的改造。而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尤其是執政后期,司法黨化原則進一步異化,造成了司法完全附屬于政治,司法完全被工具化。司法官員職業道德喪失殆盡,司法官員也成為國民黨推行一黨專政、打壓異己的工具。司法官員的獨立人格無從談起,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要求也就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勤勉敬業、崇尚法律:司法官員業務活動基本要求
勤勉敬業、恪盡職守、不得濫用職權等是對司法官員業內活動的規范,旨在提高司法官員的辦案質量和效率,建立廉潔司法。在1928年,當時的最高法院檢察署曾頒發《檢察官應奮發從公令》,要求檢察官:“……意存寬大而不可流于枉縱,案無積壓而不可流于粗疏,庶無漸明慎之古訓,而得保平亭之令譽……各法院首席檢察官督帥僚屬整飭風紀砥礪廉隅,尤以本身作則,樹以先聲。上關各節,于形勢政策司法威信均有莫大關系,應切實奉行,不可放棄職權,亦不得濫用職權……”③
及時辦案,避免案件積壓是司法官員職責所在。針對各級法院法官和檢察官審理案件拖沓,造成案件積壓的情況,司法部發文稱“司法行政部因鑒于各地法官辦案每月多因循敷衍或久拖不結,不獨當事人拖累不堪,司法權威亦將蕩然掃地。近年來各高等以下法院法官為本部考核其勤奮將事,判斷敏速者固不乏其人,因循玩忽積案不少者亦所在多有……各該法院法官遇此案件,更應恪期完結,使權利義務早歸確定……。”④
為了督促各級司法官員及時辦案,忠于職守,司法行政部還定期核查官員的辦案成績,“司法行政部咨最高法院云,為咨請事查審判之得失關系法官考成至巨,貴院為全國最高終審機關,所有下級法院之一二審案件經上訴或抗告到院全卷在目,其程序之當否與判決之有無錯,全然莫可逃遁……,按每月或按季列表開送過部,俾咨參考。”
為了防止司法官員盲目追求結案率而忽視辦案質量,司法部發布訓令稱:“各司法官署辦理訟案既貴敏捷尤宜詳慎,各法院審判人員于辦案之際務須詳查證據,精審案情,處處顧全人民利益,如或忘其職責玩忽如前,抑因敦促頻繁潦草塞責,一經察覺定必嚴法以繩……。”⑤
潔身自好、限制不當交往:司法官員職業外行為要求
首先,對司法官的社交活動進行一定的限制,尤其不得與軍政要人、律師等進行不當接觸,此舉旨在保全司法官聲譽,避免社會大眾對于司法官員獨立公正辦案的猜測。在各種社會交往活動中,司法官員與律師的交往活動被認為最有可能影響到司法公正和司法獨立,因此被嚴格限制。1932年,司法行政部訓令《法官不得與律師密切往還》規定:“法官與律師雖同有保障人權之責任,而論其所屬職務實屬于對立地位,平日彼此倘過于接近,遇案即不徇情偏倚,然瓜田李下,實惹嫌疑……為維持法官尊嚴地位起見,用特重申告誡在職法官,務各善體斯意,謹防始微,毋得與律師密切往還,致損危重而貽口實……”。⑥同時,為維護司法獨立,還對司法官員與軍界以及行政官員的交往應酬活動進行限制。1932年,司法行政部指令“為令行事查司法官吏痛在社會服務,雖不能因身任法官而斷絕交游……若濫交外界,酬酢日繁,匪惟耗時曠職,抑恐請托踵至還就徇私在所不免,本部有鑒于此,歷經通令告誡在案。近頃以來,境外各法官其能束身自好專心將事者不乏其人,而因社交太濫、玩忽職務,甚至聯絡軍政要人迎合干榮以至辦案不能持平,被控到部者亦所時有,若不從嚴申禁將何以顧全法官之名譽而保持司法之威嚴?”⑦
其次,對司法官員兼職、兼營活動進行限制。司法活動的特質決定了司法官員應在一定程度上超然于世俗的生活,兼職或兼營活動會直接導致司法官員混淆司法職業和其他職業的界限,影響辦案公正,引發司法腐敗。國民政府在《法院組織法》中規定,“推事檢察官不得兼營商業或其他公務員不應為之職業”。1935年,司法部的“法部訓令司法官不得兼任行政官吏”規定:“司法官不得兼任行政官吏或其他官吏,暨法院退職人員一年內不得在原任管轄區域內執行律師職務。”⑧
懲戒-司法官員職業道德的制度保障
剛性的職業道德規范除了表現為成文化的制度以外,更為重要的對違反職業道德的從業者進行懲戒乃至清退出系統,它與司法職業道德的關系恰如“實體法”與“程序法”的關系。為加強對司法官員的監督與管理,保障司法官職業道德規范的落實,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制定了專門的《法官懲戒暫行條例》以及一系列配套措施,對司法官員違背職業道德等行為進行懲戒。《法官懲戒暫行條例》規定,對于推事及檢察官違背職務、廢弛職務、有失職務上威信之行為以及有惡劣之嗜好的行為進行懲戒。具體的懲戒處分有免職、降等、停職和申誡。
針對實踐中發生的司法官員違背職業道德、枉法裁判等行為,《法官懲戒暫行條例》的出臺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1928年,上海公共租界臨時法院院長虞興原因“逾越權限、藐視法令、干涉裁判和積壓案件”等原因被當時的代理司法部長蔡元培以違背并廢弛職務交付懲戒委員會,經法官懲戒委員審查后會作出免職的處分。同年,大理院推事蔣福琨因“丟失案卷”被當時的司法總長羅文干交付法官懲戒委員會進行懲戒,蔣“雖平素辦案勤懇,且事出意外”,仍“按司法法官懲戒法適用條例第七條比照同法第六條第三款受誡飭之處分”。⑨
應當說,法官懲戒法是構建整個司法官職業道德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對于司法官職業道德的保障具有重要意義。通過對于違法失職者的懲戒,不僅可以帶動整個司法官職業群體遵守職業道德;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司法官員的彈劾制度,使得司法官的管理區別于普通的行政官員,有利于法律職業共同體的維護以及司法權的獨立。當初設置司法官懲戒規范和機構仍然具有相當的積極意義,對于當下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建設也是可資借鑒的。
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司法官職業道德制度評價
制度設計缺乏體系,內容粗疏。良善的司法職業道德制度設計應是統一,內容完整且具備可操作性。反觀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司法官職業道德規范,內容松散零落,缺乏統一性和體系性。各種規范散見于不同的法律規范之內,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制度設計大多是針對時弊的臨時措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且許多內容含糊,缺乏可操作性。例如《法官懲戒暫行條例》規定的各種懲戒理由,欠缺統一的執行標準,給實踐造成困擾。
效法西方,但缺乏制度實施的土壤。清末以來的變法圖新之路實際上是一條不斷移植、修改、排異、吸收、同化西方法律的過程。移植自西方但是生長于中國大地的各種法律規范,由于缺乏配套的制度以及相應的社會環境,其最初的設想大多落空。南京國民政府時期的司法官制度主要以日本的法官制度為參照坐標,二者無論法律體系還是具體內容,都有很多相似之處。但是理論設想與現實的差距過大,導致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規范虛化,司法腐敗成為不可扭轉的社會風氣。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其落實需要配套的職業保障,其中必要的職業待遇是物質基礎。而在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從法官的薪俸等級以及晉升情況來看,司法官員的職業待遇普遍低于同級別的文官。而且由于財政吃緊,許多地方司法官員不高的薪俸還經常遭到克扣。由于司法官直接與當事人接觸,一旦心中有了貪念,難免發生職業道德淪喪,造成司法腐敗,社會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有時竟成為最先潰敗的環節。“司法界多為貪污風氣所籠罩,如天津高分院首席檢察官陳嗣哲,以及昆明法官的集體貪污等”。⑩過低的生活待遇,不僅影響了司法從業者職業道德的遵守,更造成了司法隊伍的不穩定,“在司法界,需求與供應問題尖銳化。法院中案如山積,許多人卻脫離法院,理由不一。”這不一而足的理由當中,生活待遇與職業地位不相匹配的尷尬應是重要原因之一。
無司法官職業群體,即無司法官職業道德。成熟、自治的職業群體是職業道德產生的基礎,缺乏這一基礎,職業道德也就無從產生。司法官員職業道德更是如此,只有形成穩定、成熟并且有發展空間的法律職業,司法官員才能真正負責任地考慮如何維持本職業的尊嚴、地位和純潔水平,這也是建立司法職業道德規范體系的基礎所在。自清末立憲改制以來,雖然產生了法官、檢察官和律師這些法律職業者,但在實踐中,本應獨立、自治的法律職業群體先天不足,后天還要遭受各種權力的侵蝕。
首當其沖的是行政權對司法獨立的破壞,使得自治的司法官職業群體無法形成,司法官員的獨立人格精神也成為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而司法官員獨立人格的養成既是司法官員職業道德的外化,也是其職業道德形成的重要精神支柱。其次,司法權遭受黨權的侵蝕,在司法黨化原則的指導下,越來越多沒有接受過法學教育,沒有司法官資格的國民黨員混入司法隊伍,使得本就魚龍混雜的司法隊伍更是混亂不堪。法律職業共同體難以形成,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也就無法在職業內部取得共識。到了國民黨執政后期,當局成立的特種刑事法庭的推事和檢察官大多是中統特務出身,自恃有政治后臺,這些“司法官員”無惡不作,成為鎮壓民主黨派人士和共產黨員的的劊子手,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也已經墮落到谷底。
縱觀整個南京國民政府時期,法制文本還算健全,但是司法文本距離制度實踐相去甚遠,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規劃也是如此。本就缺乏體系化的司法官職業道德規范,最初的制度設想在動蕩的時局以及各方壓迫下茍延殘喘,尤其是在國民黨執政后期,司法官員的職業道德更是蕩然無存。
(作者單位:國家檢察官學院,北京市昌平區人民檢察院)
【注釋】
①居正:“司法黨化問題”,《東方雜志》,1935年10月。
②《法令周刊》,1930年第1期。
③《法律評論》(北京),1932年第38期。
④《法部咨最高法院開送審核各省高等以下各級法院司法官辦案成績》,1933年第34期。
⑤⑨《政府公報》,1928年第42期。
⑥《法令周刊》,1932年第83~86期。
⑦《司法行政部訓令》,《法令月刊》,1932年第28期。
⑧《法律評論》,1929年第10期。
⑩《法律知識》,1948年第2期。
桂裕:“司法官之素質與數量”,《東方雜志》,1945年第20期。
杜旅軍:“司法黨化中的檢察權”,《河北法學》,2013年第10期。
責編/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