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魯光
四明山又名句(音gōu)余山,分布在寧波市西部的余姚、鄞州西南和奉化。在層巒疊嶂、山險嶺深的四明山麓,群山環抱著一條狹長的溪谷——鄞縣樟村。在腥風血雨的民族解放的戰爭年代,這里是敵我雙方反復拉鋸的戰場。
“四明山革命烈士紀念館”就坐落在蒼松翠柏之間,其間矗立一座雄偉莊嚴的白塔,這就是“四明山革命烈士紀念塔”。紀念館落成后好幾年,每年清明,工作人員總會收到從云南寄來的一張給“李敏”的卡片,寄信人還委托老館長崔春利在李敏墓碑前焚燒卡片。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寄信人是誰?而李敏是怎樣一個人呢?
陵園第二排居中的位置有一位年輕帥氣的女子照片。她,一頭齊耳短發,清秀、白皙的鵝蛋形圓臉,眼睫毛下撲閃著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她,就是李敏烈士。她把自己年僅21歲的生命獻給了四明山,與其他156位革命烈士一起長眠于此。
1924年1月30日,李敏出生于浙江省鎮海縣小港鄉青峙李隘村——一個背山臨海的村莊,它的對岸就是星羅棋布的舟山群島,風景秀麗。李敏原名李雅琴,12歲那年,她跟著母親到日本人辦的紗廠當童工。每天干活12小時,還經常遭受日本人、工頭的辱罵與毆打。兩年半苦難的童工生活使階級仇、民族恨的種子在李敏的心田里逐漸萌發。
1937年,父母把上代遺留下的僅有的一小塊山地變賣后作為學費,李敏終于重新進入家鄉的延陵小學讀四年級。李敏純潔、熱情、好學,富有正義感。對于在上海日本紗廠做童工的經歷,李敏記憶猶新,聽了《長征》的故事后,受到極大的鼓舞,她感到有這樣英勇頑強的軍隊,中國就不會亡。地理課上,她聽了對延安的介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向延安。在學校的宣傳隊中,有她嘹亮激昂的歌聲;在墻報上,有她“聯合起來,一致抗日”的豪言;在家境比她更窮困的兒童身上,有她贈送的舊衣服。李敏出色的表現,贏得黨組織的贊許。
1942年春,她被介紹到長山橋方沿小學教書,這所學校也是地下黨設置的情報聯絡點。8月間,李敏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1943年春,李敏接任中共樟水區區委書記。她奔走許家等村,挨家挨戶動員群眾參加革命。李敏與工作隊一起深入蜜巖,分析研究情況,很快打開局面,發展了黨員,建立了黨支部。為了做好后勤供應工作,李敏多次發動婦女及高年級女學生做軍鞋慰問三五支隊。她又發動婦女做軍鞋、獻雞蛋去慰問觀頂崗鑊底里戰地醫院的傷員。在李敏努力下,鄞江新區的局面逐漸打開。
1944年2月21日,國民黨“浙保”二團從杖錫鄉李家坑村翻山偷襲。當時,李敏正在后隆陳貴清家里。一個婦女急忙跑來告訴她,叫她趕快躲避,但已經來不及了。李敏裝作鄉村姑娘,順手拿起一只鞋底納起來。還沒等她納上幾針,五六個穿便衣的敵人已跑到面前,用槍口對準她的胸膛,大聲吆喝。頑軍營長見抓到了李敏,如獲珍寶,連忙審問。
“你叫李敏,搞民運工作的嗎?”
“知道了還問什么!”李敏大聲回答。
“這樣說來,你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悉。有多少共產黨員?多少武裝?快說!”
“共產黨員就是我一個,別的什么也不告訴你!”
頑軍營長忍住氣,和緩了一下口氣,接著又說:“你年紀輕輕,又長得漂亮,要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硬到底是沒有好處的!到底有多少共產黨員,快點說呀!”
“共產黨員遍地都是!整個四明山區除了漢奸賣國賊,都擁護共產黨!”
頑軍營長火冒三丈,惡狠狠地說:“限你十分鐘,再不說,就叫你吃刺刀!”
李敏毫不畏懼地回答:“共產黨員是不怕死的,要命有一條,要口供,半句也沒有!”
面對無畏的共產黨員,敵人只好暫時罷休,把李敏關在崔述陽家中。不一會,崔岙自衛隊中隊長老石匠的老婆也被押進來與李敏關在一起。李敏唯恐她經不起敵人的誘逼,就對她說:“我們情愿犧牲自己,也千萬不要講害人的話。牙齒咬一咬,許多人性命就保住了。”石匠的老婆聽了她的話,也在敵人面前顯示了一個革命群眾可貴的堅強品質。
當天下午4時左右,天色陰沉,寒風怒嘯。敵人竟將李敏等三人剝去外衣,僅留一件襯衣和一條短褲,押到樟村街十字路上,綁在還未造好的店屋的木柱子上。旁邊站著一群滿臉橫肉、緊握刺刀的劊子手殺氣騰騰。頑軍頭目滿以為以死相逼,不怕李敏不招,他惡狠狠地逼問:“嘿,你到底說不說?現在說出來還來得及!”
“要殺就殺,要我說出來辦不到!殺了我一個,會有千千萬萬人站出來!”李敏斬釘截鐵地回答。頑軍頭目奪過刺刀,向李敏的心胸刺去。李敏等被害后,敵人出告示,規定五天內不準任何人收尸埋葬。可是第二天晚上,群眾就把烈士的遺體偷運出來裝棺入殮,葬在鄞江與章水交界的山邊上。
“李敏你的犧牲像閃電一樣閃擊著每個人的心反動派把你刺了二十幾下你鮮紅的血從創口噴出淹沒破碎的襯衫蜿蜒流向濕汪汪的地上反動派在每刀上寄托著貪婪的希望——要你口供和投降你寧死不屈用你最后的一口氣喊出:‘中華民族解放!’然后鎮靜地、悲壯地閉上了眼。”這首悼念李敏烈士的詩,發表于1944年4月20日《新浙東報》上,作者是王甸,正是本文開頭提到的委托四明山烈士陵園為李敏上墳的人。
當年,在李敏犧牲6天后,時任鳳岙區區委書記的王甸聽到噩耗,朝樟村狂奔,腳下這條由鵝卵石鋪就的山路,他和李敏不知道走過多少次。心如刀絞的王甸,與幾個青年山民抬來了一口棺材,拿起山鋤、鐵鎬,動手挖掘。大家鏟去一層表土上的冰渣,王甸亟不可待地俯下身去,伸開十個指頭,往外扒土。他輕輕地拂去她身上的泥土,已泣不成聲。隨后,他取出隨身帶著的一把剪刀,剪下一綹青絲,用紅絲線扎好,夾進自己的本子里;又從腰間取下短槍,將一方包槍的紅綢布蓋在了李敏的胸前。他的滴滴淚珠,灑落在紅綢布上。
王甸和李敏有著共同的信仰和追求,在開辟革命根據地、發動群眾抗日的工作中建立了革命友誼。王甸還是李敏的入黨介紹人。他倆不僅是戰友,還是戀人,只是在那動蕩時期,他倆都還來不及表達對對方的愛慕,李敏就犧牲了。直到1945年,王甸從余姚海邊上船,隨部隊渡海半月直抵山東半島,途經東海之時,才將這一縷寄托無限哀思的青絲撒入了大海。
上個世紀80年代,王甸兩度回到樟村,在革命烈士陵園,在李敏烈士陳列室,哭泣不已。最后,他在隨身帶的筆記本上寫下了悼文:“面向死亡,我們仰天大笑,我們像士敏土(指混凝土——筆者注)一樣堅強!愿共勉之,介紹人甸。”寫完了,他撕下紙片,劃上一根火柴,讓它燃燒在李敏的靈前。這句鏗鏘誓言,成為李敏的墓志銘。那一年,王甸還專門到寧波江東看望李敏的媽媽王嬌香老人。他拉著老人的手,泣不成聲,當場吟誦他寫的催人淚下的詩。如果不是這場慘無人道的戰爭,他和李敏的愛情之花一定能結成婚姻之果,然而戰場無情,此刻李敏與他陰陽兩隔:
“媽媽,40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女兒長得多么像你呵!一個含笑的側影,墻上,掛著一幅放大了的女兒的照片,圍著黑色的紗幔,那是她從樟村帶來給我的,我羞澀地吻過,底片上印著淚痕。40年了,我們相聚,相別,女兒永遠是這么一個笑容,留在人間。臨別那天,山上正下著大雪,我送給她一首短詩,也是這么倔強而稚氣地一笑,直到我用包槍的紅布蓋在她胸前。媽媽,你不認識我,但聽過我的名字,你知道我和你女兒生前,是一個游擊隊里的同志。媽媽,對著一個陌生而多情的60歲的老人,你能叫一聲孩子嗎?會的,我相信,在你心里。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這首由王甸寫的《媽媽》一詩在中國極具權威的詩歌雜志《詩刊》中刊登了。
新中國成立后,王甸擔任云南日報總編輯、云南省委宣傳部部長等要職,一直在黨的宣傳戰線上工作。如今,耄耋之年的他在昆明頤養晚年。他深情地說:“李敏樸素、純潔,有著堅定的革命理想,她犧牲時只有21歲,無愧于革命,無愧于國家。”
(責任編輯 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