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燦

2014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的獎項頒給了馬修·麥康納,他在《達拉斯買家俱樂部》里扮演了一位艾滋病患者。這跟20年前的奧斯卡獎有些相似,1993年湯姆·漢克斯憑借在《費城故事》里出演艾滋病患者而第一次捧起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項。
在《達拉斯買家俱樂部》里,馬修·麥康納飾演的羅恩·伍德魯夫,是一個生活在德州達拉斯的恐同人士,卻不幸染上當時被認為是同性戀者獨有的不治之癥——艾滋病。在被醫生診斷預言只剩下30天壽命之后,拒絕等死的羅恩開始了瘋狂的尋醫問藥、自我救贖的生活。他到墨西哥、日本等國尋找民間配方及所需成分,然后將這些“藥”非法帶進美國,還成立俱樂部為艾滋病患者提供便宜的雞尾酒配方。最初醫生預言他僅剩30天壽命,但羅恩與死神的抗爭堅持到了“第2557天”。
與好萊塢電影類似的場景在當下的中國也正在上演。2013年11月,慢粒白血病患者陸勇因為幫病友從印度代購抗癌仿制藥而被捕,8個月后陸勇以“妨礙信用卡管理”和“銷售假藥罪”被檢察機關起訴。這一事件引起輿論廣泛關注,而印度仿制藥也因這一事件再次被拋至風口浪尖。
陸勇幫病友從印度代購的是治療白血病的靶向抗癌藥物“格列衛”,這也是陸勇在患病幾年后找到的有效替代藥物。如果按正常途徑購買有批文的瑞士諾華公司生產的“格列衛”,一個月的治療費用將達到23500元,但服用印度產“格列衛”,一個月的費用不足正版“格列衛”的十分之一。選擇印度仿制藥,對許多家境普通的癌癥患者及家屬來說,是無奈之下的救命賭注。
如今在中國坊間熱賣的印度仿制藥基本上都是針對癌癥的,包括格列衛、特羅凱、易瑞沙等,而且這些仿制藥的療效在大多數患者看來并不比正規藥品差。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印度仿制藥會這么便宜,而且能做到質量有所保證呢?
印度,被稱為“世界藥房”,因其仿制藥產業十分發達,銷量占全球仿制藥市場的近20%。近幾年,印度仿制藥市場年均增長近20%,預計在未來五年將占據全球生物仿制藥市場的20%—25%。2013年印度制藥工業年產值300億美元,糖尿病、心血管和精神類疾病治療藥物增長很快。藥物出口總額達150億美元,其中110億美元的制劑產品主要出口到歐美等規范市場。北美市場在印度制藥企業的全球成品藥銷售中占有近一半的份額,而美國市場就占近30%。雷迪博士實驗室、太陽制藥、蘭博西實驗室、魯賓制藥、格倫馬克制藥和阿拉賓度制藥等是向北美出口仿制藥最多的印度制藥商。
印度制藥企業的布局不僅限于國內,它們還將觸角伸向全球各個主要的醫藥市場,進入美國市場是印度制藥公司的一大戰略轉型。印度很多藥企都有國際化背景,他們與美國制藥公司建立合作關系或者直接收購美國公司,在美國申報非專利藥并建立銷售網絡,然后委托印度國內加工生產,促進了印度仿制藥行業的迅速崛起。近幾年印度獲批的仿制藥申請基本都占到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批準的約1/3,暫時性批準占到近40%。
印度仿制藥的崛起選擇的是一條不太正規的“捷徑”。1950年代以來,印度沿用英國統治時期的產品專利法嚴厲控制本國制藥業,印度本土企業只能代理銷售國外藥企的產品或者少量生產銷售一些專利過期的產品。蘭博西實驗室(Ranbaxy)是印度最早開始生產仿制藥的企業,其首先瞄準的是當時沒有在印度注冊專利的羅氏公司的一種鎮定劑Valium,并在1968年通過匈牙利(匈牙利當時不承認專利權)的一家藥廠獲得原料藥,第二年蘭博西以極大的成本優勢向市場投入仿制藥Calmpose,立刻獲得巨大利潤。
蘭博西的成功為印度制藥業開拓了一個廣闊的前景。1970年,印度頒布了新的專利法,將過去對藥品制劑的分子組合的保護轉變為工藝專利保護,即只保護生產藥品的特定生產工藝。同時印度政府還頒布相關法令,限制國外藥企在印度的生產和銷售。在《專利法》的護航下,印度制藥企業開始大規模仿制歐美藥企成熟產品,因其價格低廉,很快就占領市場。
雖然迫于國際壓力,印度頒布新《專利法》并于2005年1月生效,但新專利法只對1995年以后發明的新藥或經改進后能大幅提高療效的藥物提供專利保護,并不支持原有藥物混合或衍生藥物專利。這一規定阻止了跨國公司盡可能延長產品專利壽命的做法,即通過改進早期產品獲得專利。
由于印度仿制藥產業發達,藥品價格極具優勢,因而也帶動了印度“醫療旅游”的發展,吸引了來自歐美、中東以及鄰國的許多游客到印度看病。

蘭博西實驗室的制藥工廠
2012年,印度政府頒布了首個藥品強制許可,迫使德國拜耳公司將治療腎癌和肝癌的靶向抗癌藥多吉美(Nexavar),授權給本土仿制藥廠商Natco,由此推出廉價的仿制藥。根據印度專利法,在某一專利授權3年后,如果公眾對于該專利發明的合理需求未能得到滿足,或者公眾不能以合理的可支付價格獲取該專利發明,或者該專利發明未在印度領土范圍內使用,國內公司可以向印度知識產權局申請強制許可。Natco公司據此向印度知識產權局申請強制許可。作為交換,Natco公司需要支付銷售額的6%作為專利許可費,并且每年要將該藥品免費提供給600名急需該藥的貧困患者,還須將價格控制在月支出8880盧比(約合177美元)以下。
拜耳公司不是第一家敗在印度專利法之下的跨國藥企。在中國熱銷的抗癌藥印度產“格列衛”,其本尊瑞士諾華公司自2006年以來,一直努力為改進后的格列衛爭取印度專利許可。2007年1月,諾華公司向印度欽奈的最高法院提起申訴,但遭到部分印度民眾的反對,他們在首都新德里舉行示威,要求諾華撤回訴訟,保護發展中國家的“藥房”。經過7年訴訟,2013年4月1日,印度最高法院認定諾華研制的“格列衛”的改進型藥品“不符合創新和獨創兩項標準”。
跨國制藥企業通過輕微修改配方,申請延長專利保護期,從而保證獲利的“常青樹”做法,在印度遭到了諸多挫折。2012年,印度撤銷了輝瑞公司研制的抗癌藥“索坦”、羅氏公司的丙肝藥“派羅欣”、默沙東公司的哮喘藥氣霧懸浮劑配方等進口藥物的專利。2013年印度專利上訴委員會更是對西方制藥公司大打出手。除諾華的抗癌藥“格列衛”專利被拒之外,愛力根公司研制的治療青光眼藥物Ganfort和Combigan、葛蘭素史克公司研制的乳腺癌治療藥“泰立莎”以及羅氏公司的乳腺癌重磅藥物“赫賽汀”等藥品的專利,都在2013年8月被印度專利上訴委員會陸續撤銷。2014年10月,仿制藥生產商西普拉公司向印度政府請求,取消諾華公司對呼吸藥物茚達特羅所持有的5項專利。
如印度這樣對藥品專利保護有限的國家,在國際上是非常罕見的。印度政府的“無賴”做法,嚴重拉低了跨國藥企的市場利潤,招致跨國藥企的指責和抗議。2013年,美國頻譜制藥(SPPI)的旗艦產品抗結直腸癌藥物Fusilev的年銷售收入不足1億美元,遠低于2012年的2.04億美元收入,最大的原因就是受到仿制藥的沖擊。
而印度本土的制藥企業囿于技術的限制和管理水平的漏洞,產品方面偶有問題出現,也因而屢被其他國家的藥品監督管理機構所詬病。2013年,美國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FDA)下令禁止從印度21家制藥廠進口藥品,重點打擊蘭博西實驗室等4家制藥公司。2014年,印度制藥產業風波不停。繼美國、德國因生產問題禁止其抗生素進口之后,年底法國、德國、比利時和盧森堡取消批準印度GVK 生物科學公司的25種仿制藥,原因是臨床試驗的數據有問題。法國藥品監管部門ANSM和德國BfArM兩大監管機構聲稱,他們正在對GVK在2008年至2014年間提供的證明仿制藥與原專利藥具有同樣療效的臨床試驗數據進行重審。

吉利德公司研制的抗丙肝藥物“ 布韋”在美國的售價為每片1000美元,是有史以來價格最高的口服藥
2008年全球腫瘤發病例數為1270萬,法國里昂的國際腫瘤研究署推測,到2030年這一數字將增至2220萬,而且發展中國家的癌癥發生率將向西方發達國家看齊。如此高的腫瘤發病率,以及“新興市場”的出現加劇了對抗癌藥物和其他重磅藥物的需求,醫藥費用也將快速上升。
不久前,IMS醫療信息研究所預測,2014年全球醫藥費超過1萬億美元,到2018年這一數字將會達到1.3萬億美元,其中2018年新藥花費將上升50%以上。2014年全球醫藥費用比2013年上漲7%,一個主要原因是幾款具有突破性進展的癌癥藥物和丙肝藥物進入發達國家,這些藥物價格高昂,市場認可度非常高。
一方面,人們對在治療領域取得重大進展的藥物表示歡迎,另一方面這些藥物又由于價格高昂而加重了病人以及社會醫保體系的負擔,因此遭到嚴厲批評。英國國家高標準醫療保健研究所(NICE)和英國慈善機構,因抗乳腺癌藥物“Kadcyla”一個療程費用高達9萬英鎊,對羅氏公司進行猛烈抨擊,并拒絕Kadcyla用于國家衛生服務體系(NHS)。吉利德公司研制的抗丙肝藥物“布韋”在美國的售價為每片1000美元,成為有史以來價格最高的口服藥,美國保險公司拒絕為其承保。
墨西哥國家癌癥研究院亞歷杭德羅·莫豪爾博士透露,墨西哥僅在購買治療乳腺癌的藥物“赫賽丁”上就花費了約1.2億美元,這項費用接近政府在衛生領域所有開支的0.5%。2007年,墨西哥通過一項公共保險計劃擔保獲得赫賽丁的生產授權,供所有患乳腺癌的婦女使用。
具有革命性突破的藥物尤其是靶向治療藥的出現,是無數患者的福音,但高昂的治療成本也將無數患者擋在門外。在這樣的處境下,仿制藥的出現不可避免。仿制藥是指與正規品牌藥在劑量、安全性和效力、質量、作用以及適應癥上相同的一種仿制品,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假藥。由于仿制藥與品牌藥的藥性相差無幾,價格又非常低廉,因此被形容為“窮人福音,藥企死敵”。世界仿制藥市場規模從2007年的890億美元增加到2013年的1720億美元,年均增速12%左右。如今不少“重磅炸彈”藥物專利即將到期,仿制藥市場的規模將繼續擴大。
無國界醫生等人道醫療組織對仿制藥非常推崇。無國界醫生的藥劑師指出,該組織治療HIV/AIDS的藥物80%依賴印度的仿制藥,其他如結核病、瘧疾、大規模傳染病等的治療也經常使用印度仿制藥。此外,無國界醫生組織的主要捐助者以及國際人道組織,包括全球基金、國際藥品采購機制、美國總統防治艾滋病緊急援助計劃以及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等,都很依賴價格實惠、品質又有所保障的印度仿制藥,特別是在全球衛生項目資金日益萎縮的情況下。
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在2012年9月推出的《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差距問題工作者年度報告》中,大力肯定仿制藥的重要意義,認為仿制藥產業的發展,是第三世界國家提高衛生水平、改善民眾健康狀態的重要保證,稱印度已成為“第三世界的藥房”。
印度仿制藥產業的興起,令西方跨國藥企受到重挫,它們不得不調整產品戰略,紛紛投資仿制藥生產。IMS醫療信息研究所2010年的研究顯示,當品牌藥物的專利有效期結束之后,其仿制藥在6個月之內就會占領品牌藥物80%的市場。即使是美國這樣一個新藥研發大國,2013年其仿制藥就已占據所有處方藥物銷售的86%。
輝瑞、葛蘭素史克、默克等全球制藥巨頭,每年用于新藥研發的成本高達數十億美元,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印度這樣的新興經濟體成為其品牌藥物的重點推廣市場。但這些新興經濟體也是仿制藥的大本營,尤其是印度。于是,一些跨國藥企通過收購印度仿制藥生產商,同時生產品牌藥和仿制藥,以達到快速占領印度藥品市場的目的。2010年,美國雅培、英國葛蘭素史克等藥企都采取了這一戰略布局。
仿制藥的市場無疑是龐大的,而印度因為有專利法的護航,仿制藥產業的發展走在了其他國家的前列。雖然印度仿制藥產業的崛起有許多爭議的地方,但是低廉、優質仿制藥的出現,對那些掙扎在生命線上的普通人來說,確實是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