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文輝

站在東京最高建筑晴空塔的觀景臺上向下望去,整座城市盡收眼底。江戶川岸邊布滿密密麻麻的建筑,一直延伸到東京灣的海天臨界處。海灣邊佇立著紅白相間的東京塔,它曾是這座城市的制高點,也是日本人心中一個里程碑般的象征。東京塔下車水馬龍,幾個穿著得體、打扮精致的大學生在人群中尤為顯眼。他們穿過東京的“不夜城”六本木,順著一條僻靜的小路,走進一座高大的拱門。這里便是他們的學校——慶應義塾大學。
對日本人來說,有著157年歷史的慶應義塾大學是日本精英教育的最高標準,它的醫學院和法學院是每一個日本學生夢寐以求的學術殿堂。兩年前,我進入慶應義塾大學法學系讀博。在這里學習、生活的700多天,讓我漸漸對它有了更深的了解。
在我看來,慶應義塾大學不僅是日本私立大學的最高學府,更是日本改革歷史的靈魂所在。
慶應義塾大學簡稱慶大,在關東地區有6個校區,而位于東京灣邊上的三田校區是慶大的本部校區,也是最能代表慶大的校區。和所有人一樣,第一次來到本部校區,我就被高聳的校門吸引了。石灰色拱門形成了一條走廊,一頭是鬧市區,一頭是校園。這條門道又被稱為“理想之門”,取自1933年塾生合唱隊自創的歌曲《幻之門》,有著從這里實現理想的含義。走進大門,英倫風格的建筑群中夾雜著郁郁蔥蔥的灌木叢,陽光點點灑下,常常能見到坐在長椅上自習或者互相辯理的學生。
校園里最有古典氣息的建筑是建于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的圖書館,這里曾接待過多國領導人和大使。圖書館的窗用的是彩色玻璃,上面刻著慶大的校徽圖案——一張盾牌上畫著交叉的兩只筆尖,寓意為“筆比劍強”,這是慶大在成立之初“教育救國”的理念象征。而這種理念的實施者,便是這所學校的創辦者——福澤諭吉,他的銅像位于圖書館的正門口。
福澤諭吉是日本近代著名的啟蒙思想家、教育家,被稱為“日本近代教育之父”。19世紀中葉,西方諸強突破了日本的各個港口,開始侵入內地,明治天皇之父孝明天皇對國政無能為力,衰老的幕府在動蕩之中垂死掙扎。當時,日本社會開始推崇西方技術,尤其是荷蘭的炮火技術,各地掀起“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風潮,并把西方學說統稱為“蘭學”。1854年,19歲的福澤諭吉只身前往長崎,拜訪當地的火炮專家山本物次郎,并在荷蘭語翻譯的指導下開始學習荷蘭語和蘭學。
1858年的隆冬,福澤諭吉來到江戶(現東京),住在當時的外國人居住地——筑地鐵炮洲,并在那里教授蘭學,人們把他的小私塾稱為蘭學塾,這便是慶大的前身,這一年后來被定為慶大的創立時間。之后的幾年,福澤諭吉曾作為軍艦“咸臨丸”的軍官助手前往美國,也曾跟隨使節團出使歐洲多國,學習了大量的西方先進知識。
有過幾次參加海外使團的經歷,福澤諭吉痛感在日本普及西學的重要性,回國后,他出版了《西洋事情》等書,還曾作為官員提倡對幕府機構進行改革。不過他發現,政府改革在短時間內不可能實現,而日本的未來也不應該是用槍彈大炮換來的,于是,他把眼光放在了幾十年后,決心投身教育,為日本培養下一代精英。
1868年,明治維新運動正式展開,福澤諭吉為了響應維新,將蘭學塾改名為“慶應義塾”。他將蘭學改成了英學,教授英體系的各種文獻翻譯、民主政體制度以及言論自由等內容,并創辦了日報《時事新報》,給慶應義塾定下“以筆強國”的基調。在福澤諭吉的影響下,明治維新后日本在國內和殖民地相繼成立了9所“帝國大學”,全面進入教育強國的時代。
初到慶大時,我感受最深的是這里總帶著濃濃的“洋味兒”,辯論、演說是這所學校時常會出現的活動。在我的印象里,慶大的學生都有著改革情結,誰也不愿意固步自封。因此,在日本的貿易、金融等領域,慶大的學子占據著重要的崗位,形成一群有實力的“慶應幫”;而在政界,慶大更是誕生了許多改革派大人物,如尾崎行雄、橋本龍太郎、小泉純一郎等,盡管各界對這些政客的評價不一,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們身上都有著慶大學生特有的先鋒氣質,敢說又敢做。而這種特點,在慶大三田演說館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1873年梅雨季節前后,福澤諭吉與幾位門生對西方的演說與討論產生興趣,他們認為演說是西方議會政治中宣揚各自觀點時不可缺少的手段,于是在自家舉辦了演說討論練習。福澤諭吉用“演說”二字翻譯英文“speech”,認為個人言論自由與學術自由是教育改革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因此在日本普及演說是當務之急。1874年6月,福澤諭吉開始籌建三田演說館。
三田演說館竣工于1875年5月1日,原位于校門附近。演說館建成后,福澤諭吉定期在館內舉辦演說會,表達教育理念和政治觀點。正是在三田演說館中,福澤諭吉提出了“人人獨立,國家就能獨立”“脫亞入歐”等理念。現在位于校園西南稻荷山的演說館,是1923年大地震后遷移過去并重新修復的。演說館為歐式風格,木質構架、瓦片頂,四周是鏤空的墻壁,內可容納四五百聽眾。別看演說館規模不大,設施簡陋,它的地位在日本非同一般。梁啟超說過:“日本維新以來,文明普及之法有三,一曰學校,二曰報紙,三曰演說。”而他口中的“演說”,便是在三田演說館中誕生的。
受到福澤諭吉的影響,演說之風從教育圈延展到政治界,自東京到地方。當時政府對報紙輿論等主流媒體的控制相對較強,因此演說滿足了大眾自我表達的愿望,這種自由之聲最終傳到中國,影響了中國的改革人士。1915年,由于在日本改革時期的巨大貢獻,三田演說館作為日本第一所演說會堂被東京府定為歷史古跡。1967年,日本政府公布它成為國家級重要文物保護建筑。現在,這里成為舉辦各種演說會和授予學生學位的場所。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慶大校園里演說盛行,哪怕是剛剛入學的新生,也有機會組織自己的演講活動和研討會。不論是學術大師還是學校老師,在這里演講都只能被稱為“某某君”,而非“先生”或者“老師”,因為對于慶大人來說,“先生”二字是福澤諭吉的專稱,哪怕是現任校長,也只能屈尊被稱為“君”。不過這兩年,慶大的政治傾向越來越保守,昔日熱火朝天的演講場景也越來越少了。
在日本,說到慶應義塾大學就不得不提早稻田大學,這兩所日本最著名的私立學校被合稱為“私立雙雄”。和牛津與劍橋、哈佛與麻省理工一樣,“私立雙雄”之間也有著百年來從未間斷的暗自較勁。
早稻田大學的創始人是大隈重信,是明治時期著名的政治家、財政改革家。起初,他與福澤諭吉之間的關系并不好,福澤認為大隈是“任性的政治家”,大隈則認為福澤是“關在象牙塔的學者”。一次,一位雜志編輯同時邀請兩人出席酒宴,一開始,互不待見的兩個人都不屑和對方交流。誰知幾杯酒下肚后,兩人竟然意氣相投。大隈對福澤說:“我真是羨慕福澤先生,可以被無數前程遠大的學子們圍繞。”福澤諭吉笑說:“您要不也試著辦個學校?”這一句酒后戲言讓大隈重信下定決心,在1882年創立了早稻田大學。1901年,福澤諭吉溘然長逝。在葬禮上,他的遺屬遵從其遺志,婉拒了各方的獻花,唯獨收下了他的盟友大隈重信送來的喪禮。
每年,在日本最重要的大學生體育賽事中,所有媒體都會大篇幅報道“早慶戰”,即早稻田大學和慶應義塾大學的對抗賽,而為“早慶戰”作籌劃的各種民間拉拉隊也是下足了功夫,在比賽期間總能聽到兩校支持者震耳欲聾的加油聲。
在知名校友方面,兩所大學也不分上下:迅銷公司創始人柳井正、索尼集團聯合創始人井深大、著名作家村上春樹等都畢業于早稻田大學;而慶應義塾大學,除了走出多位日本首相、高官,還有川久保玲、山本耀司、武內直子等知名藝術家,近幾年更因為培養了許多新生代演藝紅星而收獲了大批年輕“粉絲”。
從學術到體育,從政壇到演藝圈,兩所大學的“戰爭”從未停歇。得益于這種競爭,“私立雙雄”為日本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生力量。可以說,這兩所學校是福澤諭吉和大隈重信的精神延續,共同構成了從明治維新時就孕育而生的改革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