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申賦漁,作家,生于1970年。曾任南京日報駐法國記者。著有《不哭》《逝者如渡渡》《光陰》《一個一個人》等。先后在《揚子晚報》等十多家媒體開設(shè)專欄。此外執(zhí)導(dǎo)了《龍的重生》《不哭》《尋夢總統(tǒng)府》等紀錄片。
熟悉申賦漁的朋友們都知道,他最近終于“出關(guān)”了。
這位作品總是獲選“中國最美的書”的作家,寫書時就像“閉關(guān)”一樣,要集中四五個月在家寫,不出門。因為“寫作是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只有進入書里的情境,你才寫得出來。一出去喝酒聊天,‘氣’就斷了,想再重新回到書里,回不去了。”申賦漁說著,話里帶著些許的蘇北口音。
走南闖北多年,申賦漁的鄉(xiāng)音卻總也改不掉。他剛剛寫完的新書《匠人》其實就是一部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書。他寫了老家申村的15個匠人,名雖為“匠”,實則是申賦漁的家鄉(xiāng)父老、發(fā)小親朋,用他們的人生折射出一個蘇北村落百年來的時代變遷。用中國青年報社社長張坤的話說:“《匠人》勾勒了一個農(nóng)耕文明的背影,充滿著憂傷與溫暖。它能勾起每個人心底的鄉(xiāng)愁。”
這種鄉(xiāng)愁,在申賦漁看來,也是“70后”一代對于逝去時代的哀愁,“鄉(xiāng)村中有我們中國人的生存方式”,鄉(xiāng)村沒了,這一代人精神家園失落后,只剩下孤涼與彷徨。
申村離南京250公里,開車要3個小時。
根據(jù)族譜記載,申村的祖先叫申良三,是明朝初年從蘇州閶(音同昌)門遷過來的。600年下來,申村成了一個有幾萬人的大村。
申賦漁的爺爺是“同”字輩,父親是“慶”字輩。他本是“富”字輩,因為從小想當(dāng)作家,不在乎是不是能發(fā)財,上學(xué)時,偷偷把“富”改成了“賦”,滿心期望自己能寫一手好文章。他的下一輩是“貴”字輩,四代人合起來正是按照“同慶富貴”這句吉祥話排的。“其實到‘貴’字輩,申村已有不少人不按族譜取名了,‘同慶富貴’是600年里最后的4個字輩,之后就沒有了。似乎祖先冥冥之中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什么。”
在長達數(shù)百年的時間里,申村人都過著節(jié)奏緩慢的農(nóng)耕生活。蘇北土地少,村人們大多要學(xué)門手藝,忙時務(wù)農(nóng),閑時做工,才能維持生計。申賦漁外公是扎燈匠,爺爺是木匠,爺爺?shù)暮糜咽堑窠常渌亩垢场⑻觐^匠、瓦匠、花匠……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匠人的人生,其實是舊時的生活方式。
申村人都敬祖、敬鬼神。大年初一,村人都會端了貢品去祠堂燒香,拜的是遠祖。自家的太爺爺、爺爺?shù)仁湃サ挠H人,則埋在家旁邊,牌位供奉在家中。村人無論信佛、信道還是信基督,都不會不認祖宗,因為覺得神仙們要照看的人太多,不太可能偏心于一家,只有死去的祖先才肯不遺余力地幫助自家人。祖先之外,樹神、井水神、土地神……“人與神、鬼生活在一起,一年之中總要和他們打交道。”
到申賦漁出生時,舊時的祭祖等規(guī)矩依然存在。所不同的是,各家孩子們不再學(xué)手藝,而是上學(xué)讀書。清晨,農(nóng)家要把大灶上的鍋取下來刮鍋底灰,這樣燒起來省柴火。聽到媽媽的刮鍋聲,申賦漁就要起床,到門口的河邊讀書,等媽媽做好飯,吃過了去上學(xué)。冬日的晚上,媽媽總會紡線,外面刮著呼呼的風(fēng),屋內(nèi)卻很暖和,紡車發(fā)出低低的“嗡嗡”聲。這刮鍋聲與紡線聲,一直陪伴到申賦漁18歲離開家門。
“我是因為沒考上大學(xué)離開的,覺得被周圍人看不起,很決然地想要逃離那逼迫人的環(huán)境。”出去時,天剛蒙蒙亮,申賦漁的伯父正在地里干活,看到他,問:“大魚兒(申賦漁的小名),你到哪里去?”申賦漁用手指著遠處說:“我出去。”內(nèi)心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走得很遠了,回過頭來,伯父還站在那里看他。
在外10多年的經(jīng)歷,濃縮起來的話,仿佛是一個驚嘆號。從無錫到廣州、珠海……到最后落腳南京,申賦漁當(dāng)過木工、油漆工、搬運工等。他心中一直牢記兒時的夢想,哪怕一天的開銷只夠吃一頓飯,也要找書讀。后來,看到南京大學(xué)作家班招生,他去考了,如愿考上,拿到大學(xué)文憑,于是到報社當(dāng)記者,最后成了作家。
這期間,申賦漁一直沒回過申村,只寫信報平安。2001年,他的女兒一周歲時,申賦漁終于帶著女兒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那是春天,大概是谷雨時分。一進村子,滿眼都是盛開的油菜花,女兒小,還不會講話。我把她抱在手上進村子時,她突然說:‘花。’這是她人生中說的第一個字。”
自此他總是在假期回來,心中與家鄉(xiāng)的那根線算是重新系上了。“年輕時拼命想離開,慢慢地長了年紀,又特別想回來。總是想家、親人。故鄉(xiāng)的感覺、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又重新回到我心里。”
然而在歸來后的10多年里,每每回去,都會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親人與家鄉(xiāng)的改變,申賦漁用一個詞來形容:無可挽回。
“我2001年回申村時,第一次看到一座大門緊鎖的頹廢的屋子,是扎紙匠的家。他的墳就在屋后,青瓦的屋頂長滿雜草。此后,每隔幾年,都會看到一座被拋棄的、正在荒廢的老屋。兒時亂跑的曠野,一半已砌了廠房。門前的小河溝,原來長著荷花,我小時候夏天會跳進水里,頭頂荷葉,半天不出來。后來眼看著水變渾、變黑、變少、變沒,最后干脆成了垃圾溝。”申賦漁看得徹骨寒涼。
“我所熟悉的一代人,一個個凋零了。他們走后,什么痕跡都沒留下。他們原來是從古至今、代代延續(xù)的一環(huán)。當(dāng)新城鎮(zhèn)的鋼筋水泥延伸過來時,這個存在了600多年的村落,甚至也會不復(fù)存在。我將真正成為流浪在城市里的孤兒。”
申賦漁很害怕,他聽過一個說法,“一個人失明的時間長了,就會忘記他所見過的一切”,所以“寫下《匠人》,是怕有一天,我會完全忘掉故鄉(xiāng)的樣子”。
《匠人》之前,申賦漁頗為有名的作品是《不哭》《一個一個人》《逝者如渡渡》等。《不哭》是18個貧困少年的故事,都是申賦漁在采訪中了解到的弱勢兒童;《一個一個人》是申賦漁早年流浪打工時遇到的普通人,為夢想而奮斗,但大多平凡地活著;《逝者如渡渡》是女兒因為喜愛非要買來小鳥,最后卻養(yǎng)死了這件小事,讓申賦漁把目光投注到那些因為人的私欲而滅亡的物種,甚至種族上。他寫的書,似乎都很悲憫。
朋友把申賦漁稱作“一棵土地里長出來的大樹”,他很喜歡這個評價。“我寫不出天馬行空的東西。可能因為我的經(jīng)歷如此,我必須腳踏實地地去寫一些東西。”
他喜歡自己的作品有人味,不僅寫得要有人味,連裝幀設(shè)計也要如此。他的固定合作對象是大名鼎鼎的朱贏椿。設(shè)計《一個一個人》封面時,兩人坐在朱贏椿的工作室里,苦思冥想。朱贏椿對打印出來的封面都不滿意。正好古琴大師成公亮前來做客,閑聊喝茶間,朱贏椿突然說:“成老師,你幫我們寫吧。”因為之前的設(shè)計都是電腦字體,如機器般冰冷。
設(shè)計《匠人》封面時,朱贏椿與申賦漁又糾結(jié)萬分。最后用了純黑底,木刻似的書名,遠遠望去,就如同一條正在遠去的路,“這如同匠人和鄉(xiāng)村的宿命”。
雖然寫出了《匠人》,申賦漁卻依然有一種無力感。“我最想解決的,其實是農(nóng)村的污染問題,水、垃圾、土地……”去法國任駐外記者時,那里的鄉(xiāng)村讓他印象深刻,“法國最美的不是城市,而是鄉(xiāng)村,人口多,男女老少都有,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房子都保存很好,古老又充滿活力。”
申賦漁說,這個時代的節(jié)奏特別快,“浮躁、根本抓不住”。他只好與這個時代保持距離。就像他筆下的匠人們,他情愿留給這時代的,是一個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