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人會做許多夢,其中的一種便是對畫中人的幻想。而我是怎樣一個人呢?食無魚,出無車,東窩無菊花,青燈黃卷,門可羅雀。但我卻總是夢見紅袖添香。我在北京密集的建筑群里擁有一間簡陋的小屋,每當夜幕低垂,我騎自行車下班,遠遠望見萬家燈火,唯獨自己那扇窗口是黑洞洞的,孤獨感便浸透全身。尤其出遠門歸來,精疲力竭風塵仆仆地提著行囊走到家門前,真希望燈海中屬于自己的那一盞是亮著的,希望燈光倒映出秋水伊人的身影,正倚靠著窗臺邊織毛衣邊等我。甚至當我掏出鑰匙開門,依然相信奇跡會出現:桌上擺滿熱氣騰騰的飯菜,而精心安排這一切的無名女郎卻神秘地回歸畫中,懸諸齋壁。李白說:“美人如花坐云端。”然而我總是失望。
眉是在我最孤獨的時候出現的。上帝是仁慈的:一位流落異鄉的窮書生不見陽光的小屋,終于來了一位美麗的女客人。世界變得明亮了。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針織外套,毛茸茸的,就像一只草原上的羊羔或小兔子。我的心里面也是毛茸茸的,不敢看她熠熠生輝的眼睛,只是凝視她雅致的鞋子。那一會兒,聶魯達的詩句在耳畔響起:這兩只船載著你,跋山涉水,遠渡重洋,終于尋找到我……這是茫茫人海中的怎樣一條航線啊!兩個陌生人的相識永遠是神秘且充滿天意的:一路上有多少偶然因素在促進或阻撓他們會合?我不用表達認識眉所感受到的那種幸運。因為只要假設一番,如果當初與眉擦肩而過,我今天的生活將少掉多少內容,就會為命運的驚險暗捏一把冷汗。
眉身上永遠有那么一股古典美人的味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令人聯想到絲綢、刺繡、團扇、瓷器、詞牌、琵琶行與茉莉花。我推測她的籍貫是南方,其實眉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女孩。她家住城南的白紙坊,古樸的地名表明這是明清兩代造紙廠的遺址。而眉正如紙上的美人,風一吹就搖搖欲墜。眉四歲便開始畫畫,把稚嫩的小手伸向紙筆。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用過的宣紙若拼接起來,該有幾公里長吧?這個詩情畫意的少女與紙為婚,以墨為路,勾勒山水,在紙上呼吸,卻又在現實的地圖中缺乏記載。
第一次到眉的家做客,我驚喜地發現,她家與北京印鈔廠在同一條街上,而且僅僅相隔幾十步,尚不夠短跑選手沖刺的。我夸張地張開雙臂:“鈔票的發源地,我可找到你了!”眉卻以為我想擁抱她,一閃身躲開了。這打斷了我的即興抒發。我深情地凝視著印鈔廠金光閃閃的門牌(而不是眉的面龐),悻悻然地搓搓手:“都怪平常見得少,我太想你了。”這回眉倒沒覺得我一語雙關:“瞧你那見錢眼開的樣,一照面就摩拳擦掌的。有能耐別干吼,搶銀行去。”我吸吸鼻子:“難怪一來你家覺得空氣不對呢,原來是聞到錢味了。唉,能和印鈔廠做鄰居,也是有福的。”眉見我對她的生活環境流露出無限的羨慕神情,樂了:“當然,沒準風稍大點,就會吹幾張鈔票過來呢。咱換房吧,你搬到我這兒來傍大款,我挪到你那小破屋去畫畫。”眉本人對錢的態度極平淡,由此可窺一斑。她媽媽也跟我說:“眉花錢簡直不像女孩,她交往的朋友們都說她大方。”眉在一旁臉紅紅地打斷:“他們是說我的氣質落落大方。”事后她也承認那是在狡辯。她媽媽繼續說:“大伙兒聚餐,男孩們還捂住錢包面面相覷呢,我們家眉卻搶著付賬。”
除了搶著付賬時的“勇猛樣”,她的儀態其實弱不禁風、楚楚可憐,簡直令人一見之下對世界頓起悲憫之心。而且她說話聲極纖細,仿佛那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靠呼吸吹送出來的,飄飄忽忽。正因此,她很早便獲得“蚊子”的外號。第一次和眉的朋友聚會時有人倡議:“趕緊點一支蚊香。”我不解地顧盼,噢,原來眉正發言呢,蚊子在談藝術呢。她畫畫的朋友們想她,便說:“蚊子好久沒從家里飛出來了。”

聽見眉的聲音,我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放輕腳步,就像生怕驚動了畫中人,正如她也不愿驚醒這個世界一樣。別以為我的描述很過分,其實我只想給眉一種放任的自由,你只有背對著她,她才能兌現在這個世界上。當你一轉身,她或許就消失在空氣中了,如鏡花水月。誰能了解她的想法以及她那隱秘的生活?你稍不留神,她便會被一張紙、一縷風抑或某個機遇席卷而去。
我這樣描寫一位叫眉的北京女孩,別人看來也許有點夸張。好在對于眉,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證人。河南一家雜志來京城舉辦作者招待會,我領眉去玩。她那天正感冒,像林黛玉一樣蹙著眉頭咳嗽,引得眾人像看一幅仕女畫般看她。真讓人心疼!一位女編輯和眉聊天,越湊越近,好不親熱,真應驗了“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典故。到終了聽那位女編輯解釋才恍然大悟:“她說話這么輕,我簡直是下意識地往跟前靠。”
或許我內心有一堵空白的墻壁,這構成我長期的孤獨。我多希望能在上面張貼一幅畫,抑或供奉一個模糊的影像,哪怕她與我的生活無關,僅僅讓我能在心里想一想就足夠了。我相信自己是為美而存在的,我的文字生涯也傾向于浪漫主義的激情,正如普希金一首詩的標題:《美人啊,請讓我為你歌唱》。我對生活所求不多,但這恰是一位詩人渴望擁有的權利。如果我夢見過畫中人,她就是眉。畫中人是我的浪漫史!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