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二零一四年或將在杜詩學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首先,由蕭滌非任主編、山東大學及全國多所高校學者參與的重大工程《杜甫全集校注》,歷時三十六年的學術接力,幾代學人勞心勞力,黽勉從事,終于大功告成。其次,由清華大學謝思煒教授以個人之力獨自完成的《杜甫集校注》,也即將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京滬兩地,一南一北,分別推出兩部杜詩研究的扛鼎之著,會引起讀書界的高度關注和濃厚興趣的。另外,據陳尚君介紹,日本京都大學興膳宏教授近年組織讀杜會,有志將吉川幸次郎先生中輟的《杜甫詩注》全書完成。由齋藤茂、下定雅弘、芳村弘道等教授共同承擔的杜詩全譯工程,預計將于二零一五年截稿。圍繞著《杜甫集》這部皇皇巨著的海內外研究、整理、翻譯、出版,我們從更深廣的角度做一些思考。
杜甫研究走向現代,是與現代學術機構的設立同步向前的。民國時期大學的課程設置、研究院所的研究課題,以及報紙期刊上的發表,與杜甫研究有關者不少。著名的研究者要推梁啟超、聞一多、傅東華、汪靜之、謝一葦、王亞平等。由洪業等編、哈佛燕京學社引得編纂處出版的《杜詩引得》,迄今仍擺在圖書館的架上,而梁啟超的《情圣杜甫》是民國時期高引用率的杜詩研究成果之一。趙耀峰的博士論文《民國時期的唐詩學研究》專設一節討論民國時期的杜詩研究,有較詳細的引錄和敘述,可參讀。
真正有組織有計劃有團隊進行杜詩研究,要到一九四九年以后。雖然歷次運動使正常的學術研究受到影響,但杜甫研究在艱難中仍不斷有新成果問世。如中華書局曾編輯過《杜甫研究論文集》多輯、《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杜甫卷》(署名華文軒),馮至的《杜甫傳》、蕭滌非的《杜甫研究》、傅庚生的《杜甫詩論》、朱東潤的《杜甫敘論》,都是這個時期出版的。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一書也是這一特殊時期催生的。“文革”后,杜甫研究真正進入了興盛時期。
首先是專業學術團體為杜詩研究提供了廣闊的平臺。中國唐代文學學會、中國杜甫研究會、四川省和河南省杜甫學會等學術團體為杜甫研究提供了空間。《唐代文學研究年鑒》、《杜甫研究學刊》、《唐代文學研究》、《唐研究》等刊物則為相關成果的發表提供了陣地。
其次是出版機構為杜詩研究成果的刊布推動有力。在杜詩傳播接受史上,宋代就有“千家注杜”之說,豐富的積淀,是產生新成果的重要基石。出版界先后推出《杜詩詳注》、《杜詩鏡銓》、《讀杜心解》、《杜臆》、《錢注杜詩》、《讀杜詩說》、《讀杜劄記》、《唱經堂杜詩解》等,或點校整理,或直接影印,對構筑杜詩研究學術譜系功不可沒。當代杜甫研究的新成果數量甚豐,這篇小文根本無法臚列。所幸每年的《唐代文學研究年鑒》設有“杜甫研究”專欄,綜述當年的成果,附錄中還有當年杜甫研究的論著、論文目錄的輯錄,可參看。其中值得特別一提者,陳貽焮《杜甫評傳》用力甚勤,陳先生曾說他為杜甫獻出了一只眼睛。臺灣中山大學簡錦松以唐詩現地研究著名,他為撰著《杜甫夔州詩現地研究》實地考察,精密測量,把現代科技工具帶到了杜詩研究領域。陳鐵民、陳尚君、胡可先等人利用考古與新出土文物訂正傳世文獻。張忠綱主編 《杜詩大辭典》,匯集杜甫研究相關成果。此外,程千帆、金啟華、霍松林、黃永武、葉綺蓮、萬曼、聶石樵、葉嘉瑩、韓成武、鄭慶篤、莫礪鋒、葛曉音、周采泉、葛景春、鄧小軍、劉明華、康震等幾代學者也均有杜甫研究的成果行世。
再次是兩岸三地及國際杜甫研究交流的頻繁和常態化。改革開放以來,國門大開,國內學者出境和國外境外學者入境已經常態化,學術交流更加頻繁,國際會議和學人互訪,能使學術資訊及時傳播,也能使學者站在學術前沿思考,為包括杜詩在內的優秀傳統文化走出去,提供了正常通道。
還有,杜甫作品及相關研究成果的數據化。北大李鐸教授已將包括杜詩在內的《全唐詩》數據化,可以單字檢索,也可以自定相關主題進行檢索。首都師范大學尹小林的《國學寶典》升級版,包含著杜甫研究的電子數據庫。西北大學唐代文學研究室將刊布在《唐代文學研究》輯刊上的所有論文數據化,可以進行不同主題和關鍵詞檢索。
最后,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恢復高考招生,特別是建立研究生招生制度以來,每年都有不少畢業的碩、博士以杜甫研究為論文選題,其中優秀者已成長為教學科研的中堅。稍早的成果如林繼中的《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郝潤華的《錢注杜詩與詩史互證方法》等。
王兆鵬教授和他的研究團隊在《唐詩排行榜》一書中發布了他們借助各種選本的入選率和網絡的鏈接率來統計不同作品在讀者群中的關注度,其中以入選的前一百首唐詩名篇作為重點考察對象,入選詩人中排名前三位的是:杜甫:十七首;王維:十首;李白:九首。學界和大眾對這一排行榜及具體方法見仁見智,但至少讓我們從另一個側面對唐代詩圣杜甫、詩佛王維、詩仙李白的影響有一個具體而微的了解,杜詩以總量第一位居排行榜首,在入選的一百首作品中杜詩約占六分之一弱的數量,至少說明讀者對杜詩關注度極高。
杜甫的十三世祖杜預,注《左傳》,內容宏富,朝野稱美,被稱為“杜武庫”。其實杜甫也可稱為古典詩歌的“武庫”,他作品中的思想意義、文化資源、美學境界衣被百代,沾溉后人,不僅僅限于詩歌愛好者和專業學者,也不僅僅限于漢語文化圈的讀者,早已成為優秀的世界文化遺產的一部分。對于杜詩的當代價值,學界已有不少成果,限于篇幅,本文僅簡略強調如下幾端:
一是“己溺己饑”的仁愛精神。《孟子·離婁下》:“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杜甫一生“竊比稷與契”(《詠懷五百字》),他不僅僅是為獲得一官半職,解決生計,而是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所以他能“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詠懷五百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種悲天憫人的思想深度對后來的詩人兼政治家白居易、王安石等影響很大,但白居易也僅能做到推己及人,杜甫則能舍己為人,忘我利他。這種本土的思想資源在“充滿精致的利己主義”(錢理群語)的當下,可以引領士人與國民走上向上一路。
二是“友于花鳥”的生態意識。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有云:“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被后人視為“見道”之語。這與充滿戾氣、殺伐氣的征服自然的論調相比,是更先進的一種文明意識。《江亭》:“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后游》:“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楊倫解釋說:“物自私,謂物各遂其性也。更無私,謂物同適其天也。”(《杜詩鏡銓》卷八)“物自私”與“更無私”相反相成,與《禮記·中庸》“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可以互相發揮,這種認識與現代生態學的原理暗合,故有學者謂中國人所推崇的既非“天人合一”,也非“天人相爭”,更非“人定勝天”,而是“天人共生”的理念(見彭富春《論中國的智慧》,人民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
三是“以時事入詩”的創作追求。明人胡震亨謂:“以時事入詩,自杜少陵始。”雖有不同的理解,但是眾體兼備的杜甫,最大的創新恐怕在于既能借古題寫時事,又能自立新題時事,還能在紀行詠懷中述時事,在山水吟詠中也飽含著對時事的關切,故他的詩被譽為“詩史”,被贊為“子美集開新世界”。這個“新世界”就是他寫入詩中的“時事”。前人已多指出,杜詩不僅可以證史,而且可以補史之不足,補史之亡佚,甚至可以糾史籍之錯訛。多讀杜甫詩,作家學者可以重新構筑與現實時事的關系,不做鴕鳥,不做應聲蟲;大眾亦可療治文化失憶癥與文化缺鈣癥。
清人黃生說:“讀唐詩,一讀了然,再過亦無異解。惟讀杜詩,屢進屢得。”(《杜詩概說》)此語可自勉,又可與天下讀杜者共勉。愿我們的當代文化在涵泳經典中,也能“屢進屢得”。
(《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二零一四年版;《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