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
母親有口吃,說話時結結巴巴。孩提時,我對母親的結巴并不在意。而長大后,對母親說話時一個字一個字的重復,我終于感到厭煩了。每當母親喊我:“娃、娃、娃兒,吃、吃、吃飯了!”或“天、天冷了,你、你、你要、加、加、加件、毛、毛、毛衣。”我不是極不耐煩地吼一聲:“知道了!”就是干脆沉默以對。母親對我流露出來的厭煩之情不惱不怒,依然無微不至地關心我體貼我。
母親也有說話流利的時候。我十歲那年,大姐考上高中,家里為了湊錢給她交學費,決定把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梧桐樹賣掉。那天,父親挖樹,母親怕樹傾倒到北面的屋上,便用一根粗大的繩子系在大樹枝上向西南拉,我則在一旁玩耍。樹根挖掉大半時,樹枝突然折斷,大樹向我這邊倒來,可我絲毫沒有覺察到。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母親大吼一聲:“快閃開!”邊說邊飛也似的沖過來將我猛地推開。我撲倒在一米之外的地上,母親則被大樹砸傷了腳,我嚇得哇哇大哭,父親連忙將母親背起,送她去醫院救治。經診治,母親的右腳粉碎性骨折,療養了大半年才逐漸康復。事后父親笑問母親這次說話怎么這么順溜,母親紅著臉說:“我、我、我也、不、不、不知道。”
這次事情發生后,母親說話依舊結巴,但我對母親的態度有所改變,然而心底里仍殘存厭煩。
我十三歲那年春天,一天早上天氣熱,我只穿了一件棉毛衫就上學了。乍暖還寒的氣候,最難將息。上第一節課時,天氣突變,寒風卷著雪花撲向透風的教室,我正好坐在窗邊,凍得瑟瑟發抖。上到半堂課時,老師聽到有人敲門,打開一看,原來是我的母親,她焦急地說:“老、老、老師,我、我、我的娃、娃兒在、在、在哪兒?”全班同學哈哈大笑,我滿臉通紅,頭埋在桌下,恨不得地上有個縫,我立刻鉆進去。老師認得我媽,她先制止了大家的譏笑,然后問我母親有什么事,母親說:“娃兒……穿、穿得……少、少,我、我、我給他,送、送、送件……衣服。”老師說:“你把衣服給我,你回去吧。”母親說:“謝、謝、謝謝。”母親的結巴聲又引來了同學們的哄堂大笑,老師嚴厲地訓斥了那幾個笑得最兇的同學。老師走到我身邊把衣服遞給我,安慰我說:“你沒有什么難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點和缺陷,你的母親也是這樣。她給你送衣服,說明她很愛你,她和其他同學的母親一樣,都是優秀的。”聽了老師的話,我依然五味雜陳。
那天放學回到家,我就對正在忙碌的母親喊:“以后請你別再去學校,省得讓我丟人。”母親唯唯諾諾,好像做錯了什么,不敢正眼看我。站在一旁的父親震怒:“渾小子,你說什么?”父親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你怎么能這樣對你媽?她還不是為了你?”“她為了我什么?她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丟盡了面子!”我捂著被父親打疼的臉,倔強地嚷道。“你媽怎么會落下口吃的?還不是為了救你才有這毛病的。”“救我?”我睜大了眼睛。“對,就是為了救你!”父親怒氣沖沖地說。母親拉拉父親的手說:“別、別、別跟孩、孩、孩子說、說、說這些了,讓、讓、讓他去做、做、做作業吧。”“不,我今天就要說,要讓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否則他一輩子犯渾。”
原來,母親并不是天生就有口吃的。我7歲那年冬天,獨自一人在河邊玩,看到冰面滑滑的,就試著走向冰面。可剛走了幾步,冰層忽然裂開一道大口子,我一下子掉進冰冷的水中,正尋找我而來的母親看見了,瘋了似的奔過來跳進刺骨的水中救我。雖然河水不深,但水也淹到了母親的脖子。母親站在水中,四周是冰,她無法爬上來,只好用雙手高高地托舉著我,仰著頭大呼:“救、救、救命!”聽到呼救聲趕來的鄉親們將我們母子倆救起。我安然無恙,母親卻因落水時間較長,后腦受了冷水的強烈刺激而落下了口吃的頑疾。

聽父親講到這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緊緊地抱住母親:“媽,對不起,對不起!”母親只是摟著我,靜靜地撫摸著我的頭。從那以后,母親說話我再也不感到難聽了,反而覺得這結巴語言勝過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
(圖/劉昌海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