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在一般人的理解里,“火大”就是單純的發怒或憤怒,避免火大,只須發火的人克制自己就可以了。其實,火大并非是人們所說的“憤怒”,而且,憤怒也不是單一的,而是一個情緒范圍,從生氣、發火、到動怒,再到暴怒?;鸫髲拈_始還有理性,可以克制,但漸漸失控,以至怒不可遏、因失控而狂怒,完全失去理性。
希臘索??死账沟摹栋0⑺埂罚ˋjax)一劇中有一個狂怒者的故事。埃阿斯與奧德修斯爭奪獎品失敗,他怒火中燒,血液沸騰,身上每條筋肉都在顫動。他像石柱似的呆呆站在那里,垂頭注視著地面。朋友們好言相勸,才把他拖回戰船。夜色籠罩著大海。埃阿斯坐在營帳內,不吃不喝也不睡。最后,他穿上鎧甲,手執利劍,想著去把奧德修斯砍成碎片,還要燒毀戰船,把希臘人全都殺死。 女神雅典娜蒙蔽了他的雙眼,讓他誤以為羊群就是希臘人,埃阿斯在羊群中,揮舞利劍,左砍右殺。等到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在所有人面前丟人現眼,羞愧難當,自殺身亡。
埃阿斯對奧德修斯和希臘人憤怒,是因為他覺得受到了不公待遇。獎品剛拿出來,他見奧德修斯前來與他相爭,便生氣地叫道,“你竟敢和我相爭?你和我比,就像一條狗和獅子比一樣。你難道忘了,在遠征特洛伊前,你是怎樣不情愿離開家庭啊……現在,你竟忘了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忘了你在戰場上無法逃脫時是我救了你?!也粌H比你高強,而且出身也比你高貴!”
以色列心理學家本濟夫(Aaron Ben-Ze’ev)在《情緒的微妙》(The Subtlety of Emotion)一書里指出,人發怒經常是因為覺得別人的行為逾越了不當的界限,對自己造成了侵犯、侮辱或“不該有的傷害”(unjustified harm)。典型的憤怒是一種“即刻反應”,事后又會后悔。埃阿斯就是這樣。當然,也有對自己的憤怒不后悔的,但那時,原先的“憤怒”其實已經轉化為“仇恨”。亞里士多德說過,“憤怒可能隨著時間而治療,但仇恨卻不會?!瓚嵟殡S著痛苦,而仇恨則不是?!?/p>
本濟夫是這樣區別憤怒與仇恨的:“憤怒本質上說是針對一個人做的事情,他做了某件具體的,該受責備的事情。而仇恨則是針對他那個人。” 路怒癥就是這樣一種憤怒,通常是“無名業火”,雖針對一個人,但不是出于對某個人的仇恨。發怒的時候不顧一切,事后卻又追悔莫及。
憤怒對社會的主要危害在于它會轉變為仇恨。但不憤怒也照樣能有仇恨。在中國,長期以來憤怒與仇恨是不加區別的,因此不少國人特別容易記仇,還經常把記仇當作一件值得贊許的事情。階級斗爭是一種仇恨,也總是被理解為正當的“義憤”,“牢記階級仇”被當成一種政治覺悟(“仇恨入心要發芽”“痛打落水狗”),其實這種覺悟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它并沒有仇恨者憤怒的具體個人對象(他看見一個“右派”的鄰居并不會無緣無故地去打他)。階級仇恨是一種意識形態,已經不再是心理學所研究的“情緒”。
心理學的華爾特·皮特金(Walter B. Pitkin)在他的《人類愚蠢歷史簡論》(A Short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Human Stupidity)一書中指出,人類所有的情緒都同時包含著睿智和愚蠢,都指導人的行為,“情緒是行動的模式……如果把情緒與行動分離,那就永遠不可能把握情感的作用”。任何一種基本情緒都不僅僅是感覺或心態,而是涌動的能量,引向某種行動。任何一種平常的情緒,在特定的情景下,都可能是對某個事件或外界環境的反應,包含著明顯或微妙的社會意義。
憤怒中經常包含某種對錯或道義的意識。龍應臺有一篇短文,叫《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她說,那些檢驗不合格的廠商、占據著你家騎樓的攤販、往河里倒垃圾的居民、不守交通規則的計程車司機、焚燒電纜的小商人、出售不潔食品的攤主,碰到這樣的事情就應該生氣,而且,還不能把生氣只是憋在心里,必須大聲說出來,才能起到批評的作用。她認為,因為中國人太忍讓、太沉默,干壞事的人才有恃無恐。
但是,憤怒也很容易被誤導,在人群中尤其如此,成為一種群氓情緒。法國社會學家勒龐在《烏合之眾》一書里對此有深刻的分析。他指出,群體表現出來的感情不管是好是壞,其突出特點就是極為簡單而夸張,“群體情緒的夸張受到……強化,即不管什么感情,一旦它表現出來,通過暗示和傳染過程而非常迅速傳播,它所明確贊揚的目標就會力量大增?!辈还苁菍嶓w的人群還是網上的人群都是一樣,人群中的個人受他人的情緒影響,對事情不能作出細致的區分,只要有人因憤怒而喊打,許多人都會不由自主地響應,不加思索地應聲附和。
以前,每次政治運動都少不了讓群眾隨聲附和、發泄憤怒的“斗爭會”和“批判會”。這樣的政治斗爭雖然停止了,但這種習慣性的發泄憤怒方式還在延續。每次發生新聞事件,網上情緒性的“激憤”總是壓倒了理性分析,這是一種沒有節制、也沒有責任感的激憤,什么臟話都罵得出來。正如勒龐所說,“群體感情的狂暴,尤其是在異質性群體中間,又會因責任感的徹底消失而強化。意識到肯定不會受到懲罰——而且人數越多,這一點就越是肯定——以及因為人多勢眾而一時產生的力量感,會使群體表現出一些孤立的個人不可能有的情緒和行動。在群體中間,傻瓜、低能兒和心懷妒忌的人,擺脫了自己卑微無能的感覺,會感覺到一種殘忍、短暫但又巨大的力量?!?/p>
在群體中表現的憤怒與個人的憤怒情緒不同。個人的憤怒一般有真實感,但群體中表現的憤怒,即使不憤怒的個人也可以假裝得很憤怒,尤其是有表現“義憤填膺”的機會。在群體憤怒行動中達到私人的利益目的是常有的事情。最近美國巴爾的摩市的警察暴力執法引起了許多人的憤怒和抗議,但加入抗議行動的卻并非都是真憤怒,有許多是渾水摸魚、趁火打劫的暴徒。
群體中的憤怒還經常會尋找錯誤的發泄對象。例如,巴爾的摩市那些真正憤怒者當中,也有并非直接因受害于警察暴力執法而憤怒的,許多人身處下層,生活困頓,心懷長期積壓的不滿,所以會把憤怒發泄到本來沒有對他們造成直接傷害的警察身上。同樣,中國的一些下層民眾有很大的失落感,他們所積壓的失落、挫折和不滿也會以憤怒的形式爆發出來,發泄到其實也是下層人的城管身上。憤怒經常被比喻成高壓鍋,人們遏制自己的怒氣,只能在一定的時間里有效,一有機會怒氣就一定會爆發出來。社會群體事件經常就是人們怒氣突然爆發的機會。
美國心理學家威廉·馬斯頓(William M. Marston )指出,任何一種基本情緒都不僅僅是感覺、心態或情感,而是驅動行為的能量,將一種情緒與另一種情緒加以區別的唯一方法,就是觀察特定情緒在什么情境下導致人的什么行為。
情緒可以分為與生俱來的“基本情緒”(比如喜悅、憤怒、悲傷、恐懼等)和后天學習到的“復雜情緒”(如嫉妒、慚愧、羞恥、自豪、怨恨、窘迫、內疚等)。基本情緒和原始人類生存息息相關,復雜情緒則是從人際交流和生活經驗中學習得到。由道德因素產生的情緒都是復雜情緒。
情緒既是主觀感受,又是客觀反應,具有目的性,也是一種社會性的意見表達。眾人一起表達情緒會成為多元的、復雜的綜合事件。情緒會產生動機,例如:悲傷的時候希望找人傾訴,憤怒的時候會做一些平時不會做的事。情緒也是一種認知評估——注意到外界發生的事件或事情、本能地估計自己與他人的力量對比、下意識地采取行動策略等等。
以研究憤怒而著名的社會心理學家拉麗莎·泰登斯(Larissa Tiedens)指出,憤怒往往有夸張和表演的性質,表現憤怒是一種嚇唬和震懾對手的有效策略??鋸埖乇硌輵嵟獰o論是個人的“兇悍”還是革命的“義憤”,都可以讓自己(或旁觀者)覺得“氣勢壓人”或者“長自己志氣,滅他人威風”。這可能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需求和感覺,自己覺得有理,便會越發得理不饒人,哪怕根本沒有道理,一發火也會像有了充足的道理。當然,這樣的憤怒絕對不可能只放在心里,一定要竭力夸張地表現出來,不僅要拉高嗓門,還要做出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的樣子,揪人家的脖領子,扇人家耳光等等。

不是以講道理,而是以發怒來表現自己正確,在今天的中國是普遍的現象。新聞報道和政治話語中也經常使用“怒斥”或“聲討”的說法,好像一怒斥、生氣、討伐就得了理似的。十幾年前走紅過的《中國不高興》,就是一本很憤怒但說理千瘡百孔的書。甘地說,“發怒和不寬容是正確理解(別人)的敵人?!蔽覀儺斎徊荒馨颜f理的欠缺全都歸咎于發怒或不高興,但發怒經常會對說理的冷靜思考、理性邏輯和寬容待人有負面影響,卻是一個事實。
挪威社會和政治學家瓊·艾爾斯特(Jon ?Elster)在《心靈煉金術:理性與情緒》(Alchemies of the Mind: Rationality and Emotions)一書中指出。人會因發怒而轉向仇恨,或因仇恨而特易發怒。發怒的時候,我們相信,“因為他們做了壞事,他們一定是壞人”。仇恨的時候,我們相信,“因為他們是壞人,所以他們一定做壞事”。正因為仇恨和發怒是相互轉化的,公共道德在要求避免仇恨的同時,也應該要求遇事要制怒和說理。火大的社會一定是一個不講理的社會,而一個不講理、無理可講、無處講理的社會也一定是一個人們會普遍火大的社會。一個社會里不說理的人、火大的人越多,整個社會也越不健康。2000多年前,蘇格拉底就看到,一個健康的靈魂和一個健康的城邦之間有著某種可以相互印證的聯系。這個看法在今天也還是同樣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