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去懷柔釣魚恐怕已成了京城的時尚,當然,是有閑階層的時尚。更確切地說,是有錢有閑階層的時尚,因為有錢才有閑嘛。星期天呼朋友,老半天后電話鈴響,傳來一個遙遠的聲音:“我在懷柔釣魚呢。”語氣透露出驕傲,仿佛同時在給水里的一條魚打電話。連續幾個周末,也有人約我,張羅著去釣魚。我是個窮詩人,即使有閑暇也沒有閑情,臨淵羨魚,莫如退而結網,還是蹲家里老實寫作吧,結一些文字的蛛網,因而都婉言謝絕了。
今天,酒友阿堅把那輛韓國車直開到我樓下,客座上還載著我大學的師弟邱華棟,不斷地摁喇叭,兵臨城下,又要“綁架”我去懷柔,去就去吧,不就是釣魚嘛。

從北京到懷柔,好像也是李自成進城的路線,只不過是逆行。我們在某個十字路口,迎面看見這位橫刀躍馬的草頭王的紀念塑像。我們與李自成的戰馬擦肩而過,去懷柔釣魚,而他正左顧右盼,查找路標,為唾手可得的江山望穿秋水。戰爭與和平擦肩而過,魚和水擦肩而過,就像當年,李闖王與江山美人擦肩而過——江山太沉,把他的萬丈長纓掙斷了。多少個朝代啊,魚在水里,箭在弦上,射雕英雄卻沒有了。命運太狡猾,折騰得英雄們紛紛落馬。姜太公釣魚,英雄們逐鹿中原、垂釣江山——命運卻在垂釣英雄,勝則為王敗則寇。命運才是真正的漁夫,垂簾聽政。
這一段胡思亂想是今天釣魚活動的畫外音。懷柔到了,魚塘像棋盤,水邊全是觀眾,人手一竿,觀釣不語。魚塘是用鐵絲網圍起來的,我們買了門票,鉆進網里,一人租了一根帶滑輪的海竿,三個人在一棵老柳樹的綠蔭里并排坐下來。我是新手,新手才激動。我模仿別人的動作,把魚線掄圓了甩出去,確有一種“會彎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阿堅來的次數不少,但據說每次都是空手而返,因為他是個急性子。他來懷柔,是練耐心的。華棟則是碰運氣,我是圖新鮮,各人有各人的癮。三人成行,因為都曾寫詩。阿堅后來下海做生意了,牛刀小試,身手不凡。華棟則改當小說家了,我還是繼續干老本行。在生活中,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要面對各自的魚,各人有一本難念的經,今天可謂為一個共同的目標會合到一起。
再看看周圍,活脫脫一卷眾生相。有的西裝革履,正襟危坐,仿佛聆聽尊師授課;有的老謀深算,暗藏殺機,故作超脫狀,潛意識里肯定恨不得把功名利祿一網打盡;有的愁眉百結,分明是找個熟人少的地方想心事,抑或借垂釣來排遣積郁;有的心焦如焚,抓耳撓腮;有的以不變應萬變;更有的忙于與懷中美女竊竊私語,醉翁之意不在酒。魚都是一樣的魚,漁夫卻是不同的漁夫,不同的心情。蕓蕓叢生,究竟有誰是為了釣魚而釣魚的,正如為生活而生活?有誰能拋除雜念、棄絕塵緣,釣魚而忘我的?有誰不是帶著欲望釣魚的?有誰來水邊僅僅是照鏡子的,影子是一條潛在的魚?有誰能類似于莊子,夢見水中的魚亦為水中魚夢見的?
再看看他們腳邊的水塘,一律是空空的。再看看世界……孟子的只言片語從我腦海一閃而過:“魚我所欲也。”如果讓我翻譯成白話,在水邊朗誦,那可能是:“魚啊,我是多么愛你!”我畢竟是個含蓄的詩人。但欲望與愛是有區別的,我恐怕一生都難以赤裸裸地表達人類的欲望,怕水中的魚聽見?雖然這是物欲橫流、贊美詩早已落伍的時代。
在懷柔一個下午,我沒釣到一條魚;在懷柔一個下午,我都在懷念著詩人海子的《妻子和魚》:“我懷抱妻子,就像水兒抱魚。而魚是啞女人,睡在河水下面,常常在做夢中,獨自一人死去。水將合攏,愛我的妻子,小雨后失蹤。沒有人明白她水上是妻子水下是魚,抑或水上是魚水下是妻子……”這是我讀過的人類與魚有關的最美的一首詩。海子續了莊子的夢。你不這樣認為嗎?這一分鐘的感動是我在懷柔唯一的收獲。
在懷柔釣魚的居然大都是忙人。或許,這星球上已找不到真正的閑人了,審美意義上的閑人。各人腰挎的手機,一個追一個地響,只有一位瘦子拋下竿不管,風風火火地回,一臉的關切:“貨到了嗎?”有的盛氣凌人:“咱的賬怎么結呀?”或“對你的價我要腰折一下。”水里魚聽見準要誤會,準要被嚇回去了。還有位帶女人與狗同來的,竟然和話筒那頭客戶對罵開來,達二十分鐘之久,一氣之下差點將手機扔進水里。釣池頓時成了生意場,或許本身就是另一種形式的釣魚池,兵不厭詐,大魚吃小魚。不知魚在水中是否能聽見岸上的人聲,但那個下午仿佛魚也講究氣節、不食周粟,縱然魚餌用的都是最昂貴的精飼料。
整個下午,幾十個人,就像圍坐在一座根本沒有魚的池塘旁邊,擺開架勢,夸張地釣啊釣卻一無所獲。縱然岸上大都是商人身份,商人是狡猾的,但魚似乎也擅長斗智,就是不上當。這個下午的騙局形同虛設。這真是個荒誕派戲劇的下午。老人與海沒演成,全改為等待戈多了。好在大伙不分勝負,似乎并不失望。有人拎著空水桶開車回城里了,另一部分人則看看日落西山,擁進鄰近的飯館安享晚宴,向老板點幾條魚下酒,咬牙切齒的樣子,挺解恨。
所以說在懷柔釣魚,似乎僅僅是一種儀式。你在釣魚,魚也在釣你;你有耐心,魚比你還有耐心;你對魚撒謊,魚也不對你講真話。好在來懷柔的人是不屑與魚計較,他們回城里還有名利可釣,因而他們會覺得這是在施舍,哪怕他們在城里,已不習慣于讓任何人占便宜了。
我在岸上想魚。從懷柔回來后,我想著那些似乎遠在另一個世界釣魚。魚是否也在分析人的心理,知己知彼,是否也在想人類的問題呢?
(圖/劉剛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