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我走進那演講教室,那是“日據時代”的專科學校,近一世紀沒做過大結構拆建,所以還保留著紅色磚墻、深綠漆的木框窗、磨石地磚與白漆拱弧頂,樓與樓間有窄長的小庭園,修剪成齊頭的杜鵑或朱槿灌木叢,空氣中總飄浮著厚葉植物精油刺鼻味。
我爬上那頂樓的演講教室之前,感覺是在一大型恐龍標本內部的骨骼脊架下穿繞,在違建城寨般的教室間找到一小樓梯,往上爬一層又得跟著學生往另一層迷宮間移動,再找到另一處往上的樓梯。
那個演講教室,也像是在頂樓加蓋的某種倉庫─后來我猜想是早年間美術系的素描教室,非常大,老舊的木頭長條桌椅,形成一個冂字形將講臺圍住,是現在極少見的羅馬講壇式。我作為講者,很奇怪我身旁也排放了一些桌椅,像是戲曲舞臺后方拉西皮二黃的樂師位。坐在我后方的女孩,都埋頭于各自面前的筆記本,像在趕某一份期末報告。我完全沒有過這樣的演講經驗,像是前蘇聯時代的首長會議。
這時,那位靠離我最近的那位眼鏡女孩,看光景是這場演講的聯絡人,跟我解釋這是通識課程中的一堂課,每次她們都找不同的作家來分享人生經驗。她向我道歉,說許多非文學專業的本科生來修這門課,文學修養比較差,上課的專注度也不夠,這樣三小時下來,老師您可能會覺得比較累。
“等一下,是三個小時嗎?”我問。“是啊。”眼鏡女孩說。
這兩年,我在不同的大學、高中、國中(對國文教師)、小區圖書館(對一些老人和歐巴桑)甚至佛教團體演講,我有固定的A版B版C版D版E版的演講內容,只要按下腦中那錄音機的播音鍵,在臺上動嘴時便哇啦哇啦播放兩小時。沒有激情,這些演講時光在我心底形成一種大批水蟻死在汽車擋風玻璃的憂郁印象,但突然才得知是三小時啊。這間學院,我之前也來過三四次,不太確定已用過哪個版本?要跳入檔案開啟,又要再并入另個版本,拼裝一下,這就較費神了……
然而這只是我內心的慌張。事實上,臺下的學生非常吵鬧,我微笑坐在那講桌前十分鐘了,還有人栗栗六六地進來,男孩女孩嬉斗著、閑聊著、拿著“快可立”杯飲料、吃著便當,還有的一伙人圍著看某人帶來的什么(我不知道他們驚詫尖笑看的是什么?會是一只飼養箱里的小鼠嗎?或是某個男生的扮女裝沙龍美照?)……
我的微笑慢慢像冷面包一樣僵硬。這是什么處境啊?旁那眼鏡女孩拿起麥克風,噗噗兩聲,說:“同學,老師已經到嘍,趕快就坐,今天的演講就要開始嘍。”但她的聲音立刻被一整窩大黃蜂嗡嗡轟轟的聲音淹沒。她也并沒積極要讓大家肅靜的意思,敷衍完之后,便和身旁那些女孩一樣,低頭繼續在她的筆記本上劈啪打字。
我拿起麥克風,開始演說。我說,我先講個笑話吧……但那跟沒有開始似乎是一樣的。我甚至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像站在龍卷風的中央,壟罩著你的是那些塑料袋、碎木、衣服、廣告紙被旋風拍打飛旋的聲音。
突然,在這大教室的最后端,有約二十來個人的國樂樂團,轟隆一聲開始演奏,吹笛的、拉南胡的、撥琵琶的、古箏的,還有鑼鈸的……應該是國樂社的吧,可能某種老舊學校對空間使用的重復,或行政單位的疏忽,總之他們好像在這里預排一個比賽或演出。下頭像蛆般扭動的學生們,這倒全部回頭了,而我竟然聽出他們演奏的曲目,是《黃河》。
這時我終于發飆了,我站起身,對著麥克風怒吼一聲:“你們學校也太不尊重人了!”然后我摔麥克風,收拾我的背包,走下講臺,從那大教室的前門走出去。
其實我心底并沒有那么生氣。如果有或許是針對那個眼鏡女孩吧,感覺全部的人里只有她辜負了我。
當我再次穿越那像恐龍脊腔內的紊亂走廊、小樓梯、轉角……那時已是上課時分,之前流動的人潮不見了,各間教室內的講師都用那種夾在襯衫領頭或前襟口袋的小麥克風上著課,在教室外頭的我成了孤伶伶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