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另一張面孔

湯小小

高冷女神，一絲熱情維系50年

父親是晚清重臣張佩綸，外祖父是李鴻章，還有個享譽中外的侄女作家張愛玲，自己又有美貌有智慧，張茂淵高冷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

在張愛玲筆下，她是機智的職業女性，也是冷淡的親人，似乎跟誰都不親近，跟誰都不愿有過多牽扯。

只是，再高冷的女神，碰上愛情，也會低到塵埃里，在塵埃里開出花來。

與李開弟的邂逅，發生在最美好的年華里。前往英國的輪船上，她看著翻卷的浪花吐得天昏地暗，覺得旅途漫長得無邊無際。柔弱的年輕女子，最易博得同情。及時遞上的一杯白開水，開啟了張茂淵與李開弟的共同旅程。

對于陌生人的關愛，張茂淵感激不已，況且這陌生人，還是年輕英俊的才子，能陪她天南海北地聊天，能陪她看夕陽西下，能親手將披肩裹在她瘦弱的肩頭，也能為她用英語朗誦拜倫的詩。

心底有喜悅呼嘯而過，像起風的海，一浪高過一浪。寂寞的旅途忽然就花香四溢了。

異國他鄉，認識的人本就不多，兩個心意相通的人自然免不了交往。感情在這一日日的交往里，如鍋里的水，一點點升溫，稍有不慎，便會沸騰。

奇怪的是，他們的交往一直平淡，不曾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更沒有纏綿悱惻海誓山盟。情竇初開的張茂淵，心里多半有過淡淡失落。只是她怎么也不會想到，他保持距離，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因為他有婚約在身。

在那個主張戀情自由的時代，他選擇遵守婚約，不管是愛得不夠，還是思想迂腐，張茂淵都選擇了諒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一個不因情感波動而逃避責任的男人，比情圣更讓她高看一眼。

張茂淵的愛情之花，還未盛開，便在風雨里凋零。她沒有像尋常女子那樣自怨自艾，更沒有與傷己的那人老死不相往來。她大大方方出現在李開弟的婚禮上，送上祝福。愛情是你情我愿，他不曾負她什么，她也無需擺怨婦的嘴臉。

她就是這樣爽朗的女子，不依賴，不怨忿，坦然接受一切。

此后數年，她走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工作，看過很多風景，始終堅強而努力地生活。只是，她不曾再愛過任何一個人，不喜歡熱鬧，喜歡宅在自己的世界里，過平淡如水波瀾不驚的人生，連侄兒也不愿接待。

與此同時，她卻與李開弟一直保持著聯系，不以愛情之名，唯用友情維持。這對她來說，是難得的熱情了，而這熱情居然維持了五十多年，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她這般冷淡的人，與另一個人相隔萬里，卻情意相連。若非心中有情，怕是風箏早已斷了線。

友情，或許是愛情換了另一張面孔

李開弟對張茂淵，也很不一般。

因為戰爭，張愛玲無法赴英就讀，只能在香港讀書。張茂淵請在香港工作的李開弟做張愛玲的監護人。李開弟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對張愛玲如父輩般關愛有加。即使他不得不離開香港，也找了妥帖的人繼續照顧。

張愛玲那么冷漠的人，連母親最后一面都不愿見，卻在此后數年，對李開弟感情深厚。可見，當初他的照顧多么盡心盡力，真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若心中不把張茂淵看得頗重，又怎會把她的侄女照顧得這么好？

只是，一切僅僅到此為止。友情比一般人濃些而已，沒有曖昧，亦沒有往前跨越一步。他們都是愛得分明的人，不能愛，便不傷害。他們的交往，也沒有瞞著李開弟的妻子，一切光明磊落。

后來張茂淵回到上海，有不錯的職業，有不菲的遺產，更有朋友出出進進，但她始終孑然一身。李開弟回上海后，一家人和張茂淵常走動，仿佛所有人都是相識多年的好友，他的妻子、孩子，都對她極親近。

時光就這樣靜靜流淌，也是一件美事。可是，一場浩劫，將所有人的生活統統打亂。

李開弟被戴上反革命帽子。已近古稀之年的他，每日彎著腰，在弄堂里清掃垃圾，常常一頭一臉的灰。那個在船頭口若懸河的才子，變成糟老頭，再也不復往日光彩。

張茂淵的日子也不好過。她的家世成了拖累，家財早已散盡，生活很拮據。即便如此，她還是省吃儉用，擠一些錢出來接濟李家。

她經常到“改造”的地方去看李開弟，去了也不多說，默默地擼起袖子，卷起褲管，接過他手中的水桶掃帚，用彈鋼琴的纖纖玉手，干最臟最累的活兒，讓他短暫地喘息。

人生最灰暗的時候，所有親友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張茂淵，給了李開弟溫暖實在的關懷。看著她孤獨的背影、漸白的頭發，驚覺已是美人遲暮，李開弟的心里，一定彌漫過無邊無際的愧疚與疼惜。

只是，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錯過的時光，浪費的光陰，都一去不返。

那場磨難，也拖垮了李開弟的妻子。在醫院搶救李妻的數月里，張茂淵日夜守護，衣不解帶。高傲清冷的張茂淵，連親人都不愿太過親近，卻為李開弟擔起了照顧病人的責任。

不管在外人看來她多么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在李開弟面前，她始終有顆最卑微的心。能讓他好過一些，她寧愿不好過。

可能連張茂淵自己也不知道，其實，那不是友情，而是愛情換了另一張面孔。

傳奇難尋，平凡鑄就的傳奇更難得

李妻彌留之際，拉著張茂淵的手，鄭重地把一生的愛人托付到她手中。這女人，怕是早看出友情之下的愛意吧？既然他們選擇了不傷害，她亦愿選擇成全。

可能直到所有阻礙都消除，直到有人親口說出花好月圓的結局，張茂淵才清楚地知道：她與他，真的不僅僅是友情。沒有哪段友情可以完美到這個地步，沒有哪段友情能讓她做如此多的改變。

78歲那年，張茂淵終于做了幸福的新娘。

時間的河流奔騰不息，將細碎輕浮的東西帶走了，留下的，便是金子一般珍貴的東西。

她不再年輕，姣好容顏早已皺紋橫生，他也變成駝背的糟老頭，但有什么關系呢？他們的情感，早已超越外界的膚淺與浮躁。

他們見證了彼此最美好的年華，一起經歷了人生最灰暗的低谷，現在，再一起攜手看夕陽西下，看歲月安穩。還有誰，可以締造如此波瀾壯闊的傳奇？

雖然相守來得太晚，但愛絲毫不遜色。張愛玲60歲生日時，張茂淵專寫了信祝賀，言語調皮活潑。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事，連張愛玲都受到震動。可見，愛情的滋潤有多好。

83歲時，張茂淵患癌。李開弟悲痛不已，托遍朋友，找了最好的專家。他一邊為她的病情憂心忡忡，一邊殷勤備至地逗她開心，并始終對她封鎖消息。她雙手顫抖，想給友人寫信，又嫌字跡太丑，他便在燈下一筆一劃地重新謄寫，見她露出滿意笑容，他便高興得像孩子。他只愿她開心一些，永不被煩惱侵擾。

他帶她到廣州女兒家過年，讓她品嘗到了尋常的煙火幸福。他帶她四處觀光，并隨身攜帶藥物。她只要稍稍皺眉，他便緊張地拿出藥，喂到她嘴里。

滿頭銀發的他們，走到哪里，都是動人的風景。

他拼盡一切，只希望多挽留她一分。而她，似乎感應到了他的期冀。癌癥后期，醫生說她只有三個月壽命，她卻頑強地堅持了兩年零三個月。

12年相依，不待看清歲月的模樣，它已一晃而過，她多想再陪陪他啊。

有人覺得張茂淵不值，但愛情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講？或許，在她眼里，等待的日子，也有千般滋味。愛情之所以經久不衰，皆是因它常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呈現。

因為那50年無望的等待，這段愛情成了一道旖旎的傳奇。她沒想要演繹傳奇，這世間傳奇易尋，真情難得。好在，她的傳奇，是用真情演繹的。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