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生修得梅花開

段奇清

新中國成立后，新鳳霞積極投身新文化運動中，出演現代評劇《劉巧兒》時，她將劉巧兒大膽追求婚姻自主演得出神入化。當時，她20多歲，正值談婚論嫁的年齡，許多人為她介紹對象。非常看重與欣賞新鳳霞的老舍問她找對象有什么條件，她說年齡大不是問題，長相也不在考慮范圍之內，重要的是愛她、尊重她，是一個知書達理的人，能教她識文斷字。老舍一番考慮后，想到了吳祖光。

新鳳霞聽老舍做過詳細介紹，19歲，剛入中法大學文學系的吳祖光即受邀擔任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校長室秘書，同年創作了抗戰話劇《鳳凰城》，被稱為“戲劇神童”。后來他去香港當導演拍電影，創作出了《正氣歌》《風雪夜歸人》等。1950年，他從香港回到北京，擔任北影導演，接著寫劇本、拍電影。如此的文化名人，也許別人會打怵，但新鳳霞就覺得他心眼兒好，可靠，“可靠就得放下一切去追求”。

1951年春天，北京的一次文化會議上，兩個人第一次見面。吳祖光剛進門，已在屋子里等候的新鳳霞想從沙發上站起來迎接，吳祖光忙說：“不用。”新鳳霞見吳祖光舉止文雅又講禮貌，對她這個唱戲的很尊重，心里特別高興。更讓新鳳霞不能忘懷的是吳祖光走過來，蹲在沙發邊，仰著臉跟她說話，很親切的樣子，笑瞇瞇地，她只感覺到：他真好。

幾天后，他們再次見面，她說：“我很喜歡劉巧兒這個角色，喜歡她自己找婆家，所以我演得也入戲。”吳祖光只是聽，正人君子的他沒聽懂潛臺詞。新鳳霞急了，直接說：“我想嫁給你！”這樣的大膽告白，使得吳祖光不敢看新鳳霞的眼睛，猶豫了一下，才說：“讓我考慮考慮。”新鳳霞卻不樂意了：“你考慮吧，不行就告訴我，我不求著你。”吳祖光何嘗不喜歡美麗單純直率敢愛的姑娘呢！意識到自己的話讓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他趕緊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結過婚。”原來，1946年，吳祖光曾與話劇演員呂恩在上海結婚，婚后，兩個人因彼此性格差異很大，吳祖光回北京時就與之和平地離婚了。

新鳳霞說：“我知道你結過婚。”吳祖光認真地看著她說：“我是要向你一生負責。”一聽這話，她心中有暖意漫卷上來。吳祖光就是一位暖心人，他看到新鳳霞胳膊上滿是紅疙瘩，問：“怎么回事？”新鳳霞說：“蚊子咬的，這兒花多，招蚊子。”她似乎不愿說這些，又說：“今晚去看我的演出吧！”說著遞給他一張票。接過戲票，他笑著說：“花多蚊子多，你可不要把我當蚊子啊！”新鳳霞看著眼前人笑而不語。

當晚，新鳳霞一直注意著臺下，直到演出結束，仍不見吳祖光的影。新鳳霞很生氣，滿懷心事地回到家，然而，一腔委屈立刻就一掃而光：她看到臥室里掛上了一頂新蚊帳。原來，沒去看戲的吳祖光晚上直接來到新鳳霞的家，對她家人說：“我是來幫新鳳霞裝蚊帳的。”并親自把蚊帳裝好才走。她看著這帳子，宛若看到吳祖光那一顆呵護她的心。

1951年9月，兩個人踏上婚姻的紅地毯，她24歲，他34歲。吳祖光送給妻子的禮物是一間大書房，他開始教她認字、讀書。然而，幸福剛剛開了個頭，動蕩的局勢如寒流，將他們的幸福之花掐滅。1955年，吳祖光牽進“二流堂”冤案，被打成右派，遣送到北大荒勞改。領導對新鳳霞說：“只要你跟吳祖光離婚，可以繼續唱戲，而且可以讓你的演藝達到頂峰。”新鳳霞說：“祖光是好人，我等他，至于演藝能不能達到頂峰，并不重要。”由此，她被評劇院內定成右派，挨批斗，打掃衛生。回到家，她特別想念丈夫，就提筆給丈夫寫信，不會寫的字，用符號代替，或者畫畫，這些信讓她度過了一個個落寞的時光。

三年后，吳祖光從北大荒回來，新鳳霞想，該在一起恩恩愛愛過日子了。然而，“文革”開始，吳祖光再次被揪斗。堅信吳祖光是好人的新鳳霞又一次受到牽連，遭到毒打，身體受到嚴重傷害。1975年，新鳳霞病弱的身體引發腦溢血，左半身癱瘓。雖說不能演戲了，但她相信丈夫一定能讓她的生活過得有意義。她曾經向齊白石拜師學過畫，吳祖光鼓勵她畫畫。她畫得比較好的作品，他就題字，如在她畫的一幅翰墨梅花圖上，題了“幾生修得到梅花”。看著落款后的那一方“吳祖光”精巧的玫瑰紅小印章，她也將自己那方樸拙大氣的“新鳳霞”鈐在一旁，她要讓他們的“霞光之愛”相互輝映。丈夫的愛與鼓勵給了新鳳霞巨大的力量，她先后畫了幾千幅的花鳥作品。如同她的老師齊白石早早所說的那樣：“妻畫畫，夫題字。難得一世，霞光萬道，瑞氣千條。”

除了畫畫，新鳳霞還有一個夢，就是把她在藝術上的心得寫出來，吳祖光十分支持她的想法。為了便于教她認識更多的字，每次出差，他都會帶著坐輪椅的新鳳霞出門。字認得差不多了，她便開始寫，寫得很快，一天能寫1萬字！吳祖光感嘆：“她的思路就像一股從山頂倒瀉下來的湍急的清泉，不停地流啊流！”新鳳霞在殘疾后的23年間，寫出了《評劇皇后與作家丈夫》《新鳳霞賣藝記》《我和皇帝溥儀》等29部作品，約400萬字。

1998年4月12日，新鳳霞去世，享年71歲。巴金女兒李小林向吳祖光約稿，要他寫紀念文字。“梧桐半死清霜后，白頭鴛鴦失伴飛。”吳祖光坐在愛妻寫字畫畫的書案前，語無倫次，寫寫、哭哭、停停，清晨、黃昏、燈下，仿佛鳳霞仍舊坐在那里。新鳳霞離世后，吳祖光一病不起。“何時杖爾看南雪，我與梅花兩白頭。”相隔5年后，吳祖光追隨愛妻而去，享年86歲。

浮世無情人有情，用自己的一顆真心去愛，去愛一個“真好”的人，縱然“天地寂寥山雨歇”，也能讓人感受到那顆寒梅一樣的心，永遠飄著奇異的香。“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