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波

自去年8月以來,國際聯軍打擊“伊斯蘭國”的戰事已持續近10個月。看上去不是美軍對手的“伊斯蘭國”非但沒有被打垮,反而在今年5月接連打了兩場大勝仗,攻占了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兩座軍事重鎮巴爾米拉和拉馬迪。在“敵后戰場”,從也門的薩那到沙特的蓋提夫,“伊斯蘭國”的恐怖襲擊也屢屢得手。
打不死的“伊斯蘭國”背后是否有秘密盟友援助?過去一年多來,國際輿論不時將懷疑的目光投向土耳其。路透社5月21日報道,該社獲得的資料顯示,土耳其情報機構曾在2013年底和2014年初,用卡車將火箭彈、彈藥、半成品炮彈等運往敘利亞反對派控制區。真相究竟如何?近日,筆者在土耳其和敘利亞作深入采訪,試圖還原土耳其埃爾多安政府在“伊斯蘭國”問題上的真實態度。
“‘伊斯蘭國’的崛起,是極端分子利用了敘利亞內戰和伊拉克的權力真空。現在,美軍的空中打擊依然拿他們沒辦法,原因是他們瞄準了中東各種政治力量的軟肋和矛盾。”土耳其中東戰略研究中心的戰略分析師奧騰·奧爾汗在安卡拉向筆者解釋說,“‘伊斯蘭國’如果沒有外部力量的支持,是無法想象的。它的迅速崛起,關鍵得益于外部遜尼派力量的支持。”
相比土耳其智庫人士的隱晦,英國軍情六處前負責人理查德·德爾洛夫就坦率得多。他在去年于倫敦的一場演講中,公開指責沙特和卡塔爾,認為這兩個富有的海灣產油國曾是“伊斯蘭國”最主要的資金來源國。不過,隨著“伊斯蘭國”在戰場上的節節勝利,情況有了很大的變化。一方面,“伊斯蘭國”在伊拉克和敘利亞搶占了不少油田,他們通過黑市低價出售原油獲取高額利潤;另一方面,沙特也開始擔心“伊斯蘭國”的不斷擴張會危及利雅得統治的合法性。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土耳其的角色就變得微妙起來。
筆者在土耳其采訪期間,體會到埃爾多安(前總理,現任總統)執政十多年來帶給這個國家的經濟活力。在伊斯坦布爾、安卡拉這樣的大城市,你完全看不到阿拉伯國家常見的混亂與無序,街頭也很少聽到刺耳的汽車喇叭聲。有人說土耳其已成為世界經濟的一個新明星:經濟總量居世界第18位,人均GDP已超過1.3萬美元,還將在今年底主辦G20峰會。
有了經濟基礎,土耳其的外交政策也變得更具獨立性。2011年敘利亞局勢動蕩以來,土耳其成了敘利亞自由軍的后方大本營,敘反對派的臨時政府也設在土南部的加濟安泰普。不少人懷疑,土耳其對敘反對派的援助,包括了對“伊斯蘭國”的援助,后者也致力于推翻阿薩德政權。即便是親土耳其政府的戰略分析師奧爾汗也向筆者承認,“土耳其的首要目標是推翻阿薩德,其次才是伊斯蘭國”。
英國最出色的中東問題記者之一帕特里克·科博恩去年11月在《倫敦書評》上發文,質疑土耳其政府在“伊斯蘭國”問題上的真實立場。科博恩聲稱,他有明確的證據顯示土耳其情報機構與“伊斯蘭國”存在合作。他將土情報機構對“伊斯蘭國”的扶持,與巴基斯坦三軍情報局對阿富汗塔利班的扶持相提并論。不過科博恩也承認,安卡拉與“伊斯蘭國”的合作究竟到了什么程度,目前依然是謎。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戴維·菲利普領導的研究團隊,在跟蹤分析了十多家世界知名媒體和土耳其當地媒體的研究報道后,詳細羅列了埃爾多安政府對“伊斯蘭國”的援助方式,包括武器援助、后勤支援、財政扶持、軍事培訓、醫療救助等。
土耳其最大的反對黨—共和人民黨的領導人凱末爾·杰馬爾去年10月也曾發表聲明,稱他掌握的證據顯示埃爾多安政府向“伊斯蘭國”秘密運輸武器。共和人民黨是土耳其歷史最悠久的世俗主義政黨,該黨的創立者是土耳其國父阿塔圖爾克·凱末爾。不過該黨近年來連續在大選中輸給帶有宗教色彩的現執政黨。
坦率地說,媒體人科博恩、學者戴維·菲利普、政客凱末爾·杰馬爾,他們對埃爾多安政府的指控尚未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然而,有兩個事實是土耳其政府無法回避的。第一,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土耳其故意放松了對土敘邊境的管理,默許成千上萬的外國圣戰者從土耳其越境進入敘利亞;第二,作為北約成員國,土耳其拒絕美國借用其空軍基地作為空襲“伊斯蘭國”的前沿陣地。
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以來,土耳其介入的最重要行動就是開放了與敘利亞之間長達約900公里的邊界。這意味著“伊斯蘭國”及其前身獲得了個人員補充和武器輸送的安全通道。美國國家反恐中心主管尼古拉斯·拉斯穆森今年3月稱,迄今已有將近2萬名外國人到伊拉克和敘利亞加入了“伊斯蘭國”,這些人大多取道土耳其。甚至有“伊斯蘭國”的高級指揮官將土耳其描述為圣戰者偷渡時的“高速公路”。
筆者近日在土敘邊境實地調查發現,從土耳其越境進入敘利亞確實并非難事。不過當地人介紹說,現在的邊境管理狀況相比2012年、2013年時的瘋狂已經有很大改觀。當時,土耳其邊境城鎮的咖啡館里和街道上,擠滿了蓄著長須的外國圣戰者;而今,他們在土耳其時行動低調,避免引人注意。這里的軍用品商店曾經向前往敘利亞的外國人公開出售防彈衣、印有宗教口號的黑色頭帶,有時還包括武器;不過,現在這些東西已經不再公開交易。進入2015年,土耳其總參謀部多次在官網上發布消息,展示其在邊境地區抓獲疑似圣戰者的“戰績”。比如今年2月,土耳其總參謀部在短短一周里公布了3起案件,分別在東南部邊境加濟安泰普和桑利烏爾法抓捕了15名疑似“伊斯蘭國”分子。
按照英國《每日郵報》的說法,你只要花上10美元就能買通土耳其邊境警衛,對任何想通關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筆者在當地了解到,土敘邊境兩側長期以來就存在著龐大的走私網絡。這些從事走私活動的當地人很清楚邊境巡邏隊的活動時間,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你帶到邊境的另一側,甚至不用你支付任何費用。
筆者在土敘邊境地區進一步的調研發現,土耳其對邊境確實加強了監管,但更多的是嚴防死守從敘利亞返回土耳其的偷渡活動。對圣戰者而言,從土耳其偷渡進入敘利亞的難度依然不大。筆者在敘利亞東北部的庫爾德重鎮科巴尼認識了多位西方媒體的朋友,短短幾天就有兩批5人次在返回土耳其時被土軍方的巡邏隊抓獲,還有一批在返回土耳其時偷渡失敗后成功逃脫,但手臂受傷甚至骨折了。
對于西方的指責,土耳其人也有自己的苦衷。戰略分析師奧爾汗告訴筆者:“土耳其政府在邊境管理上并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長達900公里的邊境線管理起來確實有難度。”在他看來,任何國家的陸地邊境線都無法防住偷渡者。他反問說:“即便強大如美國者,不也一樣無法在美墨邊境上堵住墨西哥人瘋狂偷渡嗎?”奧爾汗辯解說:“土耳其是一個旅游大國,每年有大約2000萬外國游客進入土耳其,我們真的很難分辨誰是游客,誰是圣戰者。”奧爾汗認為,堵住圣戰者的偷渡路線,關鍵是圣戰者的來源國從源頭上監控他們的出國行為。
二戰后,土耳其多數時間是美國在中東地區最堅定的軍事盟友之一。1952年,美國組建北約后的第三年,就把土耳其拉進了北約。1954年,美國空軍進駐土耳其的因吉爾利克空軍基地,標志著土耳其成為美國等西方國家抵御蘇聯影響與擴張的“橋頭堡”,以及武力干涉中東國家的前沿陣地。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土耳其竟拒絕美國空軍使用因吉爾利克機場作為打擊“伊斯蘭國”的基地。
表面上,土耳其現在是美國領導下的打擊“伊斯蘭國”國際聯盟的一員,但它在加入打擊“伊斯蘭國”問題上很長一段時間猶豫不決。這在去年敘利亞庫爾德人城市科巴尼被圍攻期間表現得尤為明顯。早前,美國國家情報總監小詹姆斯·R·克拉珀在國會聽證時曾表示,對土耳其會否在打擊“伊斯蘭國”方面做更多事情“不樂觀”,“我認為土耳其有其他優先事項和其他利益”。
最近情況稍有變化:土耳其答應與美國一道訓練和裝備敘利亞溫和反對派的武裝,以對付“伊斯蘭國”。4月下旬土總統埃爾多安在會晤伊拉克總統后,呼吁美國領導的國際聯軍采取地面軍事行動打擊“伊斯蘭國”。另據土耳其《晨報》5月25日報道,土外長恰武什奧盧在訪韓期間表示,土耳其與美國“原則上”同意向正在受訓的部分敘反對派武裝提供空中支援,以幫助他們對抗“伊斯蘭國”,但土方堅持,阿薩德政府“必須被推翻”。
“我們是‘伊斯蘭國’崛起最直接的受害者。”奧爾汗說,“美國和歐洲都在討論‘伊斯蘭國’的威脅,但實際上土耳其比他們更能感受到來自伊斯蘭國的威脅,他們已經多次在我們的領土上制造爆炸,土耳其的邊境線也曾遭受他們的攻擊。外界對土耳其的指責是不公平的。”
在奧爾汗看來,埃爾多安政府的“伊斯蘭國”政策,不能不考慮到復雜的庫爾德問題。庫爾德人是中東的第五大民族,主要分布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敘利亞。土耳其境內的庫爾德人一直謀求獨立,不時與土政府發生武裝沖突。實際上,土政府也一直對敘利亞庫爾德人保持警惕,因為后者的政治生存環境一直相對好些,歷史上不斷有土耳其的庫爾德人越境逃入敘利亞庫爾德地區生活。
被美國和歐盟認定是恐怖組織的土耳其“庫爾德工人黨”在敘利亞也有活動。2003年成立的敘利亞庫爾德民主聯盟黨,就被外界認定是“庫爾德工人黨”在敘利亞的分支。也正是考慮到“庫爾德工人黨”與敘利亞庫爾德游擊隊之間的密切關系,土耳其政府特別擔心庫爾德游擊隊會在抵抗“伊斯蘭國”的戰爭中崛起,因此非常抵觸國際社會對敘利亞庫爾德人的援助。
但不管怎樣,“伊斯蘭國”已是一個比“庫爾德工人黨”大得多的恐怖威脅,土耳其必須有所抉擇。去年10月,在敘北部重鎮科巴尼被“伊斯蘭國”圍攻一個月后,土耳其曾允許庫爾德武裝越境進入科巴尼增援;而今年2月土軍100輛軍車深入敘境內33公里,將守衛“海外飛地”奧斯曼一世祖父之墓的士兵撤回國,據信也得到了敘利亞庫爾德人的配合。考慮到“伊斯蘭國”可能在6月29日“建國一周年”紀念日前后,于齋月期間制造更大規模的恐怖襲擊,與“伊斯蘭國”撕破臉后的土耳其,也要做好預防“中招”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