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胡
她是早上來看的病,下午檢查結果出來后,當班醫生已經下班了。正好我有事耽擱了,被她攔住,求我幫忙看看。
檢查結果大致正常,心電圖稍有異常,但屬于不能說明什么問題的那種。隨口問:“你哪里不舒服?”她答:“胸悶,老想嘆口氣才舒服。”問:“你什么情況下會悶?”她說不清。
我問她:“你工作壓力大嗎?”她愣了一下。一看就是典型勞動婦女,衣服都是打粗穿做粗工的。我耐著性子換個問法:“你干活嗎?”“干。”“什么活?”“我賣廢品,收鋼鐵。”我愣了一下,女人收鋼鐵?厲害。
她局促地坐在我面前,頭發濃黑,梳得整整齊齊,只是額頭有一縷突兀的白發,五官挺端正,也沒有什么皺紋,不大看得出年齡——我瞟一眼電腦,顯示54歲,只有一雙手是吃過許多苦的樣貌:粗大,滿布裂紋和傷疤,指甲沒有修剪,里面還有黑垢。
我本來是想問她干活時會不會胸悶,突然發現她在不斷抹淚,不像哭,只是眼淚一直涌出來。我以為她擔心病,寬她的心說:“怎么了,還沒得病呢,不用急。哭什么?是眼睛不好嗎?”她邊搖頭邊擦淚:“不知道,只是眼淚自己就流出來了,總是這樣。”
我正想再問點兒問題,進來一個男人,滿臉皺紋,個子矮矮的,站在她身邊。我第一反應是她父親,又覺得不像,問他:“你是……”她答:“我男人。”我語塞。也太不般配了,不管年齡還是相貌,我還是客氣地沖他點點頭,說:“你愛人可能心臟有點小問題。”他沒搭理我,也沒搭理她,自顧自走了出去。我同情地問她:“是你后老公嗎?”她搖頭。還在揩那止不住的淚。
我知道,她的胸悶多半不是心臟問題,只是心理問題。別的病人都已走光,還有時間,我把筆和檢查報告扔在一邊,看著她,試探地問:“干活累嗎?”她搖頭。“孩子好嗎?”她點頭。我索性不再問她,自己說:“我不是精神科醫生,但我覺得你的病是心病。你也許會承認,也許不愿意承認,但心結總在那里,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你自己應該知道,要么接受并忍受,要么試著去改變,要么……”我忽然說不下去了,心病就像生活中的其他疾病一樣,不會無中生有,一定有所緣由,可是,要用什么辦法才能解決掉那些緣由呢?
那男人晃進來,看看她,也不說話,又晃了出去。
她突然開了口,壓抑著,小小抽搐了一下:“我只是感覺不到愛,從來沒有人愛。”
我震了一下,這種文學腔的語言,我一直以為只有那些養尊處優、不識生活艱難的女人才說得出來。再一想:無論貧與富,貴與賤,女人都是女人呀。不是因為她底層勞動,她五十多,她就不應該有愛的渴望。
我心疼她。想問:難道你的孩子不愛你嗎?又想,她要的愛應該不是這個。想安慰她,覺得語言真是蒼白。
我倆都不說話,她也不哭,只是抹淚,無窮無盡的淚,無窮無盡的哀傷。
(摘自《蘭州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