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慧
胡適是二十世紀中國寫作和發表白話新詩的第一人。1920年3月,胡適《嘗試集》出版后,在“嘗試”的名義下,眾多文人紛紛“下水”,創作新詩。廢名在當時也“真真的是同新詩戀愛”一場。廢名的新詩創作始于1922年,是年9月他到北京大學國文系讀書,而在此之前,他已經熟讀新詩特別是胡適的新詩,“《嘗試集》初版里的詩,當時幾乎沒有一首我背不出來的”。在“嘗試”的背景下,廢名創作了不少新詩,并形成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成為現代詩壇一道獨特的風景。
廢名十分重視忽然而來的詩的情緒,認為在這種情緒下寫的詩歌是真實的,最能表現詩人的個性與理想。廢名在創作新詩時善于及時捕捉這種靈感、頓悟的情緒。廢名說自己的詩“是天然的,是偶然的,是整個的不是零星的”。廢名的詩有很強的自我意識,幾乎每首詩里都有一個“我”的存在,而這個“我”是有情的,以有情來觀世界。世間萬物在廢名看來都是心靈的幻象,心是萬物產生的根源,真實的客觀事物是主體意識的產物。他的詩中出現眾多富有佛禪意味的意象,如花、鏡、燈、夢、畫、星等。這些意象,禪意與詩意共存,是廢名心靈化的載體,構成了一個獨特的心靈世界。在此,獨取廢名詩中的一朵“花”。在王風編的《廢名集》中,共收錄廢名創作的九十四首新詩。“花”的意象在廢名詩中直接出現的有三十首之多,占《廢名集》中詩的近三分之一,這朵花無疑觸動了廢名的靈感,啟發了他的詩情,值得詩人反復吟詠。花是中國古典詩詞中的傳統意象,但在廢名的筆下被賦予新的意義。
自古,中國文人就有對“花”詠嘆的情結,詠花詩不僅豐富中國詩歌的內容,也建構中國文人借花言志(情)的抒情傳統,彰顯文人的人格魅力。現實世界中的花,總有一個花期,很多花的花期很短,迅速凋落,最美麗的花也香消玉殞化為泥土。因而,在很多文人筆下,花是美的象征,常用來喻指美人遲暮、愛情消亡。在佛經中,花是潔凈的象征,喻象心靈的滌蕩,特別是蓮花。廢名詩中的“花”,是詩人心靈的產物,帶有濃厚的自我意識和獨特的感悟,是廢名氣質的獨特體現。那么,廢名的詩是如何呈現花的意象?
美之花與愛之花
廢名詩中的“花”是美、愛的象征。如《雜詩》、《詩情》、《花的哀怨》、《眼明》等詩中的“花”是美、愛的象征,詩人借花來表達自己對美的欣賞與感悟。《雜詩》:“我時常記起那天在市場上遇著的那赤腳的女孩子:/舉起盛著叫賣的西瓜的籃子,/走向玩具店問一朵紙花的價值。”赤腳賣西瓜的女孩子走向玩具店問一朵紙花的價值,這個女孩還是個小孩,雖早早承擔生活的苦難,但仍保持一顆孩子的心和一個女孩對美的向往。《詩情》:“病中看梅花,/今日上園去看,/梅花開放一半了,/我折它一枝下來,/待黃昏守月/寄予嫦娥/說我采藥。”詩人病中上園看梅花,梅花靈寒獨自開放,是一種寂寞的象征。“我”折下一支梅花,寄予月中的嫦娥,借“梅花”表達一種詩情。《眼明》:“我擰著閑愁掐一朵花,/撚在手上我明眼的看,/也算是在我的黃昏天氣里/點一點胭脂。”《眼明》中“擰著”的“閑愁”對應“我的黃昏天氣”,“掐”“一朵花”對應“一點胭脂”,“明眼的看”為二者之間架橋。“閑愁”比作“我的黃昏天氣”,可見我的閑愁之曲折、昏暗,而“一朵花”像胭脂一樣點在我的閑愁中,為之增色,心情不覺得明亮起來。這朵花是美的化身。
《人間》:“我的淚是淚海之朵,/恰似池蓮不沒于水/水上為仙。/愛神頑皮/時如風至/鼓翼而過,——/我又應該聽人間的消息,/仿佛風吹兇吉,/吁嗟乎/無可奈何/花涕泣。”“我”的淚是淚海之朵,像池中的蓮花在水上為仙,愛神卻頑皮地像風張著翅膀飛過,可以想象飛吹過水面,蓮花將沒于水。而愛神飛過,對“我”來說仿佛風吹來兇吉,聽見人間的消息,感嘆愛神離去,“花涕泣”指蓮花沾染上了水,真正哭泣的是“我”的心。《花的哀怨》:“我是一朵花,/一朵紅的花,/一朵小的花,/我長望著一顆星,/知道我總也不能求他的光明。/我知道我的心,/情愿就在黑暗里自己安靜一點,——/誰說我不哭?/可憐的露珠兒她也怕人看見了罷了,/只有她最是知道我的心,/在這寂寞里依靠我的命運似的。/我害怕明天的朝陽,/我怕他又來了,/于是他們就說我又哭了,/說我臉紅了,——/他們那知道我的心?/我是一天一天憔悴的了。”《花的哀怨》以“一朵花”自喻,長望著一顆星卻無法請求它的光明,只有露珠懂“我”的心,“我”請愿在黑暗中安靜地守著寂寞的命運,憔悴的心。此詩擬為情詩,亦甚為動人。“我”愛慕著情人,以至長望,卻無法告訴情人自己的心,還為別人所不解,心慢慢憔悴了。相較于前二詩中“花涕泣”和“花的哀怨”,感嘆愛神的離去和寂寞的命運,《贈》可謂有個圓滿的結局:“夢中我采得一枝好花,/我還說我畫個瓶子把它插起來,/伊笑道,/‘你這夢我很喜歡。’/我想我這花是一份贈品。”“我”在夢中采得的“一朵好花”贈給情人,情人很喜歡,終于博得伊的笑。
死亡之花
廢名詩中的“花”又是死亡、墳的名字。《栽花》、《墳》、《小園》、《空華》、《花盆》等詩中的“花”與“鬼火”、“鬼燈”、“墳”、“墓”、“死神”、“愛神”等意象聯系在一起。《栽花》:“我夢見我跑到地獄之門栽一朵花,/回到人間來看是一盞鬼火。”《墳》:“我的墳上明明是我的鬼燈,/催太陽去看為人間之一朵鮮花。”《栽花》與《墳》可謂是戲劇性的,地獄之門上栽的一朵花在人間看來是一盞鬼火,墳上的鬼燈,在太陽下是人間的一朵鮮花。“鬼燈”與“鮮花”相對,生與死相對,鬼燈是鮮花,鮮花是鬼燈,生是死,死也是生。《空華》:“我含著淚栽一朵空華,/我還望空觀照我一生,/死神因我的瞑目端去我的花盆,/愛神也打開他的眼睛/訝其新鮮茂盛/覓不見一點傷痕,/于是因了我的空華/生為死之游戲,/愛畫夢之光陰。”詩中這朵空花傾注著“我”的淚,“我”死后,愛神端去花盆,愛神看見花的新鮮茂盛。而“我”頓悟“我的空華生為死之游戲”。空華亦作空花,是佛教用語,即所謂的空中之花,與鏡中月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中把“花”作為大徹大悟過程的載體,表達詩人參透生死后的生命體悟,滌蕩心靈,收獲真知。
《小園》、《花盆》中的“花”借指“墳”“墓”。《小園》這首詩很獨特:“我靠我的小園一角栽了一株花,/花兒長得我心愛了。/我欣然有寄伊之情,/我哀于這不可寄,/我連我這花的名兒也不可說,——/難道是我的墳么?”詩中“我”寄給愛人“伊”的花的名兒是“我的墳”。“花”與“墳”的轉換體現了廢名獨特的生命意識和生命態度。廢名說《小園》:“這首詩只是寫得好玩的,心想,年青的人想寄給愛人一件東西,想寄而不可寄才有趣。不可者,總是其中有委曲。”而“只有自己的墳是真不可寄”,“覺得它寫的很巧妙,‘小園’這個題目也很有趣,這里面栽了有花,而花的名兒就是自己的墳,卻是想寄出去,情人怎么忍看這株花呢,忠實的墳呢?”用“花”比作“墳”并作為愛情的寄物,讓人覺得突兀。廢名這首詩是“很特別的情詩”,是“完全的”、“整個的”。而“墳”是廢名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一道風景,小說《橋》中的家家墳、清明墳等都帶有一種朦朧的美,更是借小林之口說出“‘死’是人生最好的裝飾。不但此也,我兒時的生活簡直要成了一大塊空白,我記得我非常喜歡上到墳頭上玩。我沒有登過幾多的高山,墳對于我確同山一樣是大地的景致”。對“墳”意象的反復運用體現了詩人達觀生死的生命境界。廢名曾感嘆:“中國詩人善寫景物,關于‘墳’沒什么好的詩句。”對于“墳”的喜愛與廢名兒時的經驗有關:“我,一個小孩子,有多次看著死的小孩子埋在土里的經驗。我是喜歡看陳死人的墳的,春草年年綠,仿佛是清新庾開府的詩了。”廢名對庾信文章非常喜愛,“讀庾信文章,覺得中國文字真可以寫好些美麗的東西,‘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霜隨柳白,月逐墳圓’,都令我喜悅”。廢名在詩中把花命名為墳,美化了墳。對于“墳”的喜愛是一種對美的向往與追求,這種喜愛形成了詩人參悟佛禪后的獨特生命意識與生命感悟。
《掐花》一詩讀來十分有趣:“我學一個摘花高處賭身輕/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兒,/于是我把它一口飲了。/我害怕我將是一個仙人,/大概就跳在水里湮死了。/明月出來吊我,/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此水不現尸首,/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摘花高處賭身輕”是吳梅村的詩句,寫閨中女子在寂寞中的大膽舉止,廢名喜歡詩中往上一躍的感覺。廢名有小時候在河邊掉進水里擔心“淹死了”的經驗,引用《維摩詰經》中“海不受死尸”的佛家典故。詩人讀許地山小說《命命鳥》中一對情人蹈水而死,第二天臃腫難看的尸身浮出水面,覺得很是惆悵,贊賞佛書上說的海水里不留尸。詩人寫此詩的動機是“我對于生活太認真了”,害怕自己成了桃花源掐花而飲的仙人,因而選擇忠于人生,大概就跳到水里淹死了,水不浮尸首,自己躲在那里是很美麗的,對死亡進行了美化。“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有一個人死了而人不得而知,這一個人也許是一個情人,廢名認為“這一首《掐花》仍可作《妝臺》作《小園》觀之,十分有趣”。死了情人不知,真是寂寞,廢名卻說“憧憬于一個‘死’的寂寞,也就是生之美麗”。在廢名看來,死和生同樣美麗迷人。
明凈之花
《海》、《蓮花》、《拈花》、《池岸》、《夢中》等詩中的“花”是蓮(荷)花,蓮花是佛教中象征意味最深刻的花。據說,釋迎牟尼在婆羅樹下降生時,樹旁沼澤內突然開放出蓮花,佛祖一出世,便站在蓮花上。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亭亭玉立,佛教中蓮花代表清凈,喻指心靈的滌蕩。《海》:“我立在池岸/望那一朵好花/亭亭玉立/出水妙善,——/‘我將永不愛海了。’/荷花微笑道:/‘善男子,/花將長在你的海里’。”廢名說:“這首詩來得非常之容易,而實在有深厚的力量引得他來,其力量可以說是雷聲而淵默。”坦言甚喜愛“它有擔當的精神”、“超脫美麗”,構成新詩的境界,海和花連在一起,大海與花仿佛池塘生春草似的、幽美可愛。“花將長在你的海里”營造一種和諧明凈的氛圍。《蓮花》:“蓮花落水夜無影,/明鏡如水凈無身,/白日當天/余大地游行,/余有身而有影,/亦如蓮花亦如鏡,/神仙乞露效貧兒,/余將死而忠于人生。”詩中“影”、“鏡”、“水”構成了一種“鏡花水月”的幻象世界,“蓮花落水夜無影,明鏡如水凈無身”,蓮花落在水面,與水面相融,是沒有影子的;明鏡像水一樣清凈是看不出形狀的,渾然一體,和諧自然。“我”有身有影,亦如蓮花亦如鏡,“蓮花”和“鏡”在佛經的喻象是高潔,用以自喻,“余將死而忠于人生”,表達了廢名一種生存理想,即追求潔凈、美化人生的審美意向。
《拈花》、《燈》中出現“微笑以拈花”、“拈花一笑”,帶有很濃的宗教禪理意味。《拈花》:“我想我走過的山林我應該不怕,——/我不曉得我真個不怕了,/遺世而獨立,/微笑以拈花。”詩中“遺世而獨立,微笑以拈花”,不禁讓人想起“佛祖拈花,迦葉微笑”的佛教典故:佛祖釋迦牟尼入寂前,在靈山召集大眾舉行最后一次說法。佛祖拈起蓮花,面向眾人,瞬目揚眉,一言不發。眾人不知佛祖何意,也都默然無語。此時只有釋迦牟尼的大弟子摩訶迦葉破顏而笑。佛祖便說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典故傳達禪宗以心傳心的含義。詩中的“微笑以拈花”是直接的心心相印,沒有語言,不立文字。現在學人對“拈花微笑”典故的真實性存疑,更傾向于這是禪宗逐漸盛行以后虛構出來的故事,是禪宗面向佛祖的一種文學性溯源,強調禪宗忽略語言而崇尚“妙悟”的精神。
《池岸》:“遠天悠悠白云,/近水田田蓮葉,——/一足白鷺飛了。/于是我乃笑了,/我是想著伊一定愛那一朵花/出脫得好看,/輕手一指,/所以我就添了一點景致。”白鷺愛的那一朵花是蓮花,而真正愛蓮花的人是“我”,整首詩構成一幅很美的景致。廢名對蓮花非常喜愛,以至夢見蓮花。《夢中》:“夢中我夢見水,/好像我乘著月亮似的,/慢慢我的池里長許多葉子,/慢慢我看見是一朵蓮花。”水、月、池、蓮葉、一朵蓮花構成一幅好景致,詩人內心的澄凈與空明。對蓮花的獨特情感,廢名在散文《往日記》也有記載:“故鄉很少有荷花,其實什么花都不多見,只是我喜歡看池塘里長出的荷花與葉,所以我格外覺得這個好東西少有了。”“此刻我便浮現了我的那個小小的影兒站在那個荷塘岸上。我真想下水去摘一朵花起來,連莖帶葉捏在手上玩,我也把那個長著刺的綠莖愛得出奇。”可見,兒時廢名心中便種下一顆蓮子,而今廢名心中蓮花盛開,滿心清香、明凈。
廢名詩中的花,是愛、美之花,是潔凈之花,充滿詩意和禪意。廢名的詩是獨特的,如他的小說一樣,使人一見便知是廢名的詩。廢名是有情的,特別是以有情的眼來觀世間萬物,萬物也著上他的情。詩中的這朵花最可見其情。廢名的詩大部分都是一種對生命的體驗與感悟,構成清凈、澄明的世界,詩中的“我”是一位參禪悟道、達觀生死的智者形象。廢名在詩的世界覓得一片明凈之處。